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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聲與循途》第60章
第60章

  夏樹在雅加達貧民窟混跡了快三個月,頭一次穿得如此乾淨整齊。

  他不懼蘇嘉諾哈機場的如織人流,拋下劇組親自出馬接機,只因為有位傳說中的人物即將登場。

  夏樹期待這次歷史性會晤很久了。

  “英俊優雅卓爾不群。”管小小在電話裡用了兩個主觀度爆表的大詞兒表達對林衍的仰慕之情,耳提面命道,“你可別直接叫Evan,得叫林指。”

  夏樹將領導的叮囑牢記在心,伸長脖子專心致志地往人群裡找“英俊優雅卓爾不群”的林指,壓根沒看到已經走到自己面前的穆康。

  穆康:“你在找什麼?”

  夏樹隨口道:“Evan啊。”

  林衍:“你好,夏導演。”

  夏樹:“……”

  他震驚地看著頭頂棒球帽身穿大白T腳踩復古球鞋的林衍,心道這他媽是個大學生吧?

  夏樹:“……Evan?”

  林衍點點頭:“是我,很高興見到你,夏導演。”

  夏樹尷尬地笑道:“你好,哈哈,E……林指,哈哈,你看上去真年輕。”

  林衍溫和地說:“謝謝,叫我Evan吧。”

  穆康不耐煩道:“車呢?快走快走,太熱了。”

  落湯雞不知道幾號把車開了過來,三人在機場門口悶了一身汗,一上車同時籲了口氣。林衍脫掉棒球帽,露出了被穆大廚重新養圓的白皙臉蛋。

  夏樹在內後視鏡裡看了眼林衍,疑惑地想:這位的人設略有些抽離啊。

  讓管大小姐五體投地、讓穆大才子鬼迷心竅的知名指揮家Evan Lin,看本人怎麼感覺走的是鮮肉偶像路線?

  林衍對夏樹說:“蘇希爾還好嗎?”

  “挺好的。”夏樹說,“就是有點吵,天天跟在我身邊唱歌。”

  “好多鏡頭裡都有她。”落湯雞不知道幾號邊開車邊說。

  “是啊。”夏樹無奈道,“可能得為了她改故事線。”

  穆康:“跟管小小說了嗎?”

  夏樹:“說了,她說讓你倆決定。”

  “蘇希爾的水準差了點兒。”林衍說,“讓管小姐教還太早了。”

  “小姑娘可不這麼認為。”穆康說,“她說自己是你的Soulmate。”

  林衍笑意盎然地看著穆康,沒說話。

  穆康也笑了:“於是我向她傳授了一些招數。”

  林衍:“什麼招數?”

  穆康:“怎麼當你的Soulmate的招數。”

  夏樹:“我有視頻,林……Evan要看嗎?”

  大導演出手就是不一樣,手機裡的視頻高清無碼、鏡頭穩定、背景也沒什麼雜音,將穆大才子的趾高氣昂展現得淋漓盡致。

  夏導演坐在前排得意地想:看我這波兒神助攻。

  林衍坐在後排捧著手機,螢幕上的穆康剛一說完“we made it”,淚腺發達的林指立馬不負眾望地紅眼了。

  穆康經驗十足,眼疾手快奪走了手機:“憋回去林三歲,不然我就當著夏導演的面親你。”

  夏樹不明所以,回頭問道:“怎麼了?”

  “視頻做得不錯。”穆康不滿地瞪著夏樹,“有什麼陰謀?”

  好心沒好報的夏樹:“……”

  他頗不是滋味兒地轉頭重新坐好,眼光掃過低著頭一聲不吭的林衍,不由對知名指揮家“英俊優雅卓爾不群”的人設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一幫人從機場出發,跋山涉水地先開車後划船,於兩小時後再一次回到了洪水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劇場。

  林衍一路都保持著弧度完美的偶像式微笑,好像受過上鏡訓練似的。夏導演戴著職業病濾鏡看人,心頭疑雲愈發濃厚,直到林衍開始給蘇希爾上課,這份疑慮仍沒有打消。

  劇組在廢墟中的音樂教室裡架了一台攝像機,其他閒雜人等都被林衍……的老公穆康趕了出來。夏樹和穆康於洪水前並排趿履而立,脖子上掛著擦汗用巾,周身蚊子蒼蠅齊飛,赤道烈日和蒸騰水蒸氣對二人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炙烤,直烤得人眼冒金星肉香四溢。

  夏樹抹了把汗,抗議道:“我怎麼就不能進去了?”

  “那是他的學生。”穆康說,“我們搞專業的講究一對一指導。”

  夏樹給穆康遞了支煙:“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Evan。”

  穆康看了他一眼:“謝謝,不用。”

  夏樹:“……”

  從沒遇過遞煙不接場面的夏導演驚呆了。

  穆康:“有他沒煙我可以活得很健康。”

  夏樹:“……什麼?”

  穆康強調了一遍:“有他沒煙,我可以活得很健康。”

  夏樹這下徹底沒轍了。

  “我有很重要的問題想請教Evan。”夏樹正色道,“拜你所賜,蘇希爾這條線在片子裡分量很重。”

  穆康:“什麼問題?”

  夏樹:“關於這首歌的問題。”

  穆康:“問吧。”

  夏樹:“……啊?”

  穆康:“你的問題。”

  夏樹:“我想問的是Evan。”

  “問我就行了。”穆康雙手抱臂,“我是他老公。”

  夏樹:“可是……”

  穆康眯起眼看著夏樹:“別廢話。”

  “你是他老公,又不是他本人。”夏樹遲疑道,“我的問題不好答。”

  “沒事兒。”穆康自信地說,“我還可以配合你做個訪談。”

  一聽訪談夏導演眼睛就亮了,火速轉變立場說:“好,我現在就去準備。”

  穆康趁劇組前期佈置的空檔進去聽了會兒林衍給蘇希爾講課。林衍同愛人交換了一個唯屬彼此的親密眼神,繼續對蘇希爾說:“我之前說過,這首歌本身不叫Ave Maria。”

  “是的。”蘇希爾說,“這首歌原名是Ellens dritter Gesang。”

  “你的情緒得更飽滿一些。”林衍說,“最近共鳴進步很大,我對你的要求會更高。”

  蘇希爾昂著頭說:“沒問題,Evan。”

  穆康出聲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他低頭在林衍耳邊交代道自己需要做個簡短採訪,兩人悄聲說了幾句話,又以一個尺度適宜的伴侶間日常親吻結束了交流。

  全程穆康看都沒看蘇希爾一眼,親完人就施施然轉身走了。

  蘇希爾一臉木然地想:討厭鬼還是那麼討厭。

  訪談地點安排在了音樂教室隔壁的一棟危樓。這些無人看管的危樓大部分都被劇組臨時佔用,只需做些簡單整理就是一個切題的《悲慘世界》風格佈景。

  簡陋的採訪場地雖然破爛不堪塵土飛揚,採光環境倒是極佳。毛巾掛脖的穆老師一身農家味兒十足的造型往鏡頭前一坐,妝發服裝一律沒有,硬生生靠顏值撐住了畫面美感。

  夏樹再次確認道:“真的沒問題?”

  穆康隨意道:“沒問題,來吧。”

  “好吧。”夏樹停頓了半分鐘,開口道,“我最主要的疑問是,為什麼要在這裡唱Ave Maria。”

  穆康挑了挑眉:“怎麼這麼問?”

  “和這裡氛圍不搭。”夏樹斟酌道,“感覺太……”

  “太神聖了。”穆康說。

  “沒錯。”夏樹說,“我在網上看了帕瓦羅蒂的現場版,後面還有唱詩班,非常優美。”

  穆康平靜地問:“有什麼問題?”

  “平民窟的孩子從小就生活在悲苦中。”夏樹沉聲說,“教堂音樂雖能安撫人心,但起不到關鍵作用。”

  “你覺得這首歌在麻痹人心。”穆康反應很快地說,“鼓勵人們停滯不前,原地等待拯救。”

  “是的。”夏樹犀利指出,“在這種地獄般的生活環境裡,等待不如反抗,奮起掙扎擺脫困境才是更好的辦法。”

  穆康看著夏樹,慢慢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夏導演,功課做得不錯啊。”

  “所以我才說讓Evan來答。”夏樹鎮定地說,“這個問題很刁鑽。”

  “一般刁鑽。”穆康說,“你也沒問管小小吧。”

  夏樹一怔:“沒有。”

  “那這個問題只能我來答。”穆康臉上笑意漸暖,“如果你真的去問阿衍,他只會說‘謝謝你的建議,我會好好考慮’之類的廢話。”

  夏樹不解道:“為什麼?”

  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穆康又幸福又心酸地想: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豐功偉績多到數不清,譬如說被綁架了那麼多次還是老往深山老林裡跑、譬如說哪怕跟我冷戰也堅持要自己排《L'étranger》、譬如說愛了我那麼多年都……不讓我知道。

  這是世間唯有穆康瞭解的、天下無雙的阿衍,他想珍藏心底,不願拿出來與他人分享。

  穆康言簡意賅道:“他不擅長表現自己。”

  夏樹:“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穆康說,“至於字面下的意思,你不必懂。”

  夏樹:“……”

  “別擔心。”穆康倨傲道,“我說的就是他的想法,沒有偏差。”

  夏樹無語片刻,只好說:“請說。”

  穆老師擺正態度:“你看過帕瓦羅蒂的現場版,對吧?”

  夏樹:“是。”

  穆康:“注意到他的唱詞了嗎?”

  夏樹:“沒注意。”

  “正常。”穆康說,“因為帕瓦羅蒂唱的是沒幾個人能聽懂的拉丁語。”

  夏樹:“……所以呢?”

  “這首歌常見的唱詞有兩種。”穆康說,“你聽的是拉丁語,而阿衍讓蘇希爾唱的,是德語。”

  夏樹:“意義上有區別?”

  “區別很大。”穆康解釋道,“一個是羅馬天主教會的拉丁語禱文,一個是經由Walter Scott的英文詩作簡單翻譯出的德語詩歌。”

  夏樹聽得一愣一愣的:“原來如此。”

  “這首歌是舒伯特寫的,原作用的德語唱詞,本名不叫Ave Maria。”穆康說,“只不過因為唱詞第一句是Ave Maria,所以才有了Ave Maria這個別稱。”

  夏樹:“本名叫什麼?”

  穆康:“德語是Ellens dritter Gesang,翻譯成英文是Ellen's Third Song。”

  夏樹試探地問:“和一個叫做……Ellen的人有關?”

  “Ellen Douglas,一位蘇格蘭貴族女孩兒。”穆康說,“德語唱詞講述的就是她的故事。”

  夏樹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故事很長,但是跟這首歌有關的劇情很簡單。”穆康說,“Ellen被叛軍追趕,和父親一起逃到一座山洞裡。整座山都被想抓她的人包圍了。”

  夏樹的表情漸漸變了。

  穆康:“女孩兒孤立無援、走投無路,只好用歌聲向聖母禱告,祈求她的幫助。”

  夏樹:“然後……”

  “她的歌聲傳向四方,傳到了追她的人的耳邊。”穆康看著夏樹,鄭重地說,“於是那些人退去了。”

  夏樹沒想到音樂背後還有這樣一幅景象。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原來是這樣。”

  “一個是被困在山洞中的Ellen,一個是被困在洪水中的蘇希爾。”穆康問道,“二者是不是很像?”

  “是啊。”夏樹喃喃道。

  穆康:“雖然旋律相同,但拉丁語版本和德語版本的演繹方法全然不同。”

  夏樹思索道:“因為前者是教堂裡的聖詠,而後者是絕境中的求助。”。

  “領悟得不錯。”穆康點點頭,“帕瓦羅蒂的版本之所以那麼優美神聖,是因為他在歌頌真正的Ave Maria。”

  “而林衍讓蘇希爾演繹的,是Ellen Douglas本人。”

  夏樹:“Evan是想……”

  穆康認真地說:“他希望蘇希爾在絕境中求助的歌聲也能像Ellen Douglas一樣,傳向四方,傳到重要的人耳邊,甚至傳遍世界。”

  這是林衍對這群出身貧寒、被自己精心呵護的孩子們,永遠不會親口說出的心底厚望。

  夏樹坐在原地,表情肅然,胸口盤旋著震驚與欽佩,半天沒說話。

  事物果然不能光看表面。

  指揮家Evan Lin讓管大小姐五體投地、讓穆大才子鬼迷心竅,實乃理所應當。

  “我功課做得還是不夠多。”夏樹歎息道。

  “還行吧,繼續努力。”穆康說。

  夏樹笑道:“你把蘇希爾推薦給小小也是這個原因。”

  穆康“嗯”了一聲:“我說過了,阿衍很重視這些小朋友。”

  “你老公太了不起了。”夏樹指了指穆康,“你得好好向他學習。”

  “我大概一輩子也做不到像他一樣心繫天下。”穆康聳聳肩,轉過頭朝窗外正逆光走來的林衍露出了溫暖笑容,“但我願意陪他做所有他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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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因為過了挺多章了所以這裡再寫一遍。

  Ave Maria: 原名Ellens dritter Gesang(Ellen's Third Song, D. 839, Op. 52, No. 6),是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根據Walter Scott的詩歌The Lady of the Lake所作的七首歌中的第六首,寫於1825年。李斯特(Franz Liszt)後來改編了三個鋼琴版本。歌單裡剛剛加入了女高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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