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因為他是陸與修
盤腿坐在床上的陸與修沒好氣地看她一眼,衝著旁邊的位置努努嘴:「坐。」
明月得令,脫了鞋鑽上床在他身旁抱著膝蓋坐下,光溜溜的腳丫子摸過去,用小腳趾戳戳他的腳邊:「誒誒。」
陸與修抬腳把她踩住,只有骨頭似的腳背膈得他腳心疼。
「說說嘛。」明月抱住他的一條胳膊。
「去把窗簾拉上。」他支使明月。
「啊?」拉上窗簾以後豈不是外頭的陽光全都進不來,「那得多黑啊。」
他本意就是不想讓明月看到自己的表情:「叫你去你就去。」
「哦。」明月悻悻的,這時候還是聽吩咐的好,腳尖點地蹦達兩下到窗戶邊,順手摸到燈的開關。
他卻早有預料:「不准開燈。」
明月滿懷不解,適應了昏暗光線以後又跳回來,蹦回床上。
惹來陸與修一番嫌棄:「光腳踩了地又上我的床,髒不髒?」
理虧的明月只得撅著嘴賣乖,下巴放他肩膀上眨巴眼睛:「不髒不髒的,你不能嫌棄我。」
「洗腳。」
「不洗!」
陸與修歎氣,本來劇情不應該是她來哄他的嗎。他下床穿鞋,沒一會打了盆熱水,往明月腳邊一擱,朝她伸出一隻手:「腳給我。」
「嘿嘿嘿。」明月腳尖試試水溫,發現能夠接受,便直接把兩腳放進盆裡,水面沒過她腳腕的位置,看著打濕毛巾給她一根根擦拭腳趾的陸與修,鬼使神差地問,「陸小二,你是不是戀足啊?」
陸與修抬頭用種非常鄙夷的眼神看她:「放你大爺的狗屁。」
「不是就不是嘛,凶什麼凶。」明月癟嘴,哼一聲。
他埋著頭不說話,屋裡靜悄悄的,只有水聲。
明月忍不住這份安靜,抬起腳突然抖落抖落,把水都甩到他臉上。
毫無設防的陸與修被濺滿臉洗腳水,眯著眼睛躲開水花,抓住她亂晃的兩隻腳:「別瞎動。」
「你不說話。」
「沒話說。」
「那你今天為什麼不去考試?」
陸與修又沉默下來。
他把毛巾用力擰乾,擦拭完明月的雙腳,給她塞進被褥裡後不先收拾,毛巾往盆裡一丟,自己也坐上床。上下鋪的構造讓這個空間變得格外小,像個盒子一樣把人關在裡面,但這時候他正需要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明月,你實話跟我說,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我特別不如我哥。」
他說這話時不像是在詢問,反而是直接給了個結果然後來求證一般。
「啊?」明月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先是錯愕,隨即否認,「沒有呀,你和陸與辭沒有可比性的,你是你,他是他。」
但這話沒有讓陸與修輕鬆多少,反而是自嘲地笑,抬手揉揉她的後腦勺:「得了吧,我能感覺出來,你喜歡他比喜歡我多了去了。」
「才沒有!」明月坐直身子,「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因為平時都是你和阿澤陪我玩嘛。嗯……還有徐狐狸,不過他是帶著我玩,你們是跟我一起玩,不一樣的。我反而比較怕陸與辭。」
「因為他開你的家長會?」
明月使勁點頭。
一聲輕笑,她的額頭被指頭用力戳了下。
「你不這麼覺得,但別人這麼覺得。」陸與修收斂本就很淺的笑,舌頭舔舔牙齒,「反正他陸與辭做了什麼,別人都說是陸家大兒子有本事,我做點什麼,就說是『你們家基因可真厲害』,好像老子這輩子就得這點基因能看似的。」
「啊……?」明月不知道這些事。
「小學我不是跳級一年嗎,那時候覺著自己可牛逼了,簡直神童轉世。」他想起自己那時候那德行都想笑,又天真又好玩,「結果沒高興多久呢,我哥跟我說他小學跳了兩級,我這算個屁。」
明月眨眨眼睛,沒說話,只是又朝他坐近了點。
「而且那時候年紀小,沒什麼學歷的概念,只知道我哥大學在國外讀的,好像很厲害。我上初中,他開始工作,就把這茬忘了。是他後來又回去讀MBA,那段時間社區裡逢人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跟我猛誇我哥。」想起那段經歷,陸與修都有些崩潰,「我就納了悶了,我哥讀哪個學校,跟我有什麼關係,要誇跟他面前誇去啊,拉著我叨逼叨算什麼事兒?」
見他似乎說得有些激動,明月在他胸前順順氣,被陸與修抓住手在唇邊輕吻。
「然後呢?」
「然後我就去問他,MBA讀的哪兒。」話沒說完,自嘲一笑。
明月立馬猜到接下來的劇情,她也知道陸與辭的求學生涯有多完美。
「不過這都還好,我哥歸我哥,跟我自己不衝突。」陸與修並未被這點壓力打垮,雖有不甘,卻燃起鬥志,「雖然那些人都在說,『你有你爸媽和你哥給你鋪路,這輩子根本不用奮鬥』,說我是什麼『直接出生在終點的人』……不是,我生在終點怎麼地了,還不許我跑兩步了?」
「對呀!」明月兩手一拍大腿,非常贊同。
但駱駝還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
不是因為那些鄰裡的閒言碎語,也不是因為陸與辭的多重壓力。
是某一天,生物課講遺傳學,說到男女的黃金生育年齡,老師順嘴提一句:「所以說在相同的物質和環境條件下,一般情況都是家裡的老大更聰明。」
陸與修出生是個意外,那時陸媽媽完全是個高齡產婦,如果不是她執意要生,醫生和大家的建議都是人流,而且就算是人流都有很大危險。
老師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像是白紙黑字的判決書,把陸與修未來的所有人生蓋棺定論——你看吧,你天生就不如他。
「你體會不到那種感覺,那天我坐在教室裡,整個人卻像是沒了一樣。」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陸與修仍舊恍惚。
「陸小二……」
「後來我想,其實街坊鄰居說得也沒錯,反正都在終點了,跑不跑沒什麼大意義,湊合湊合過唄,當個紈絝子弟,我還輕鬆點。反正你們平時也覺得我就是個大傻子,那我就當個傻子給你們看。」他說這句話時神色如常,卻看得明月心裡發涼,但陸與修馬上又變為平常的討揍模樣,「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最上面那個實現不了,最底下那層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嘛。」
這是一個非常基礎的社會學理論,每個學校都教過。所謂最底層就是指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其中包括食物、水、睡眠、空氣,還有——性。
明月聽懂了,趕緊挪遠點,雙手環抱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
「我現在沒有那個興致。」陸與修衝她那模樣直翻白眼。
明月如釋重負。
也就這樣,好像「想通」一切的陸與修進入自暴自棄狀態,蹺課、玩遊戲、打架,或者說,在這些陸與辭從來沒有涉獵過的地方,尋找獨一無二的存在感和認同感。
明月當然不贊成他這個逃避的做法,卻也不知道勸什麼。
「而且……」陸與修又開口,「現在我哥能給你的,我都比不上。他平時帶你吃的是米其林三星,住的是五星級洲際,開的是頂級超跑,要是他樂意,從銀行裡取點錢給你點著了看火光都沒問題。我呢?撐死了——學校門口30塊一杯奶茶,後街50塊一碗麻辣燙,打個麻將,還得幫你出老千才贏。」
他是故意說得誇張,明月小聲嘀咕:「才沒有呢,上周不是才請我吃了日料,四位數……」
「是啊,吃完那頓我連續吃了三個月學校食堂,小賣鋪5毛的辣條都捨不得買。」
明月還想糾正他當時日料刷的是陸與辭的副卡,壓根沒花自己的錢。但想想,說這個更傷他自尊,還是閉嘴。
「行了,你問完了?問完了出去彙報吧,讓我自己待會。」
他下了逐客令,明月沒好意思繼續賴著不走。一步三回頭地出去,向陸與辭粗略講完這番交談的內容。
他聽完完全不意外,面色如常地:「還真是這樣啊。」
「你知道?」明月撐著下巴問。
「能感覺到他似乎對這些事情很在意,但也沒想過會這麼在意。」
「那怎麼辦?」明月不是心理學家,不知道如何治癒青春期男孩的心理創傷。
陸與辭聳肩:「不怎麼辦,能講的道理他都明白,我們勸他會說的話他也跟自己說過,只不過是在裝睡而已,我沒那個本事,能叫醒裝睡的人,我爸媽也不能。要嘛等他自己醒,要嘛等有本事的人。更何況……我沒有那個義務,因為自己的過分優秀而對別人的玻璃心負責,哪怕那個人是我弟弟。」
「那他要是不醒了呢?」
「會醒的。」陸與辭對此十分篤定。
「因為他是你弟?」
「因為他是陸與修。」
明月無話可講,既然陸與辭都這麼說,她道行淺,想不出來有其他法子。
反正陸家又進入一片粉飾太平狀態裡,高考結束,陸與修全程沒參加,大家不說什麼,也沒有問他接下來的打算。陸爸爸似乎更沒想過找關係把他塞進哪個大學裡,任憑他無所事事吊兒郎當。
直到明月、陳淮和陳槐中考。
今年各科題目不算難,也不是很簡單,大概是個適中範圍,陳淮和明月毫無壓力。
「這次語文作文命題還行,你沒交白卷吧?」陳槐倒是擔憂地問明月。
「哪至於。」明月恨她竟然不信任自己,「好歹是中考,題目出得再噁心也要硬著頭皮寫的好嗎!」
可陳槐頗為震驚:「這真不像你說出來的話。」
他們一回家,就拿到了來自西府的錄取通知書。
明月抽出信封裡的東西,竟然還是絨面卡紙,封面上西府學校的名字各用中英文兩排燙金,仔細聞聞還有股特殊香氣。
「萬惡的資本主義。」明月嘖嘖,翻開通知書,聲情並茂地念出聲,「Dear Ms. Ming, Congratulations! I am delighted to inform you ……」
洋洋灑灑一頁紙,總之就是,恭喜你,被錄取了!
「其實通知書一個多月以前就到了,但怕你們不認真中考,就沒告訴你們。」陸媽媽雖提早很多就拆開信看過,但這時候親手交給明月,還是高興得樂不可支。
陸與修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毫無觸動。
明月拿著信過去遞給他看。
他抬眸掃幾眼,全是蝌蚪文,看不懂:「恭喜。」
「謝謝。」明月收起信,坐在他旁邊,「等開學我住校以後你就不能這麼經常看到我啦。」
「還是九月一號開學?」
「不是,三號。」
「沒區別。」陸與修頷首,「然後再過一個月就是你生日。」
「對噠,記得給我準備大禮!」
「大,當然大。」陸與修半闔著眸子,往沙發上一躺,「擱古代十五歲都是及笄,能嫁人了,這禮能不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