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阮清夢渾身僵硬。
嚴謹行又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原來……我本來和老賀約了一起回學校,他不肯開車,我就載著他開去高鐵站,可是沒想到慶慶會來找我,我們倆吵架了,我一氣之下扭頭就走,她追上來,我乾脆自己先開車走了……沒想到她會追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老賀說她摔倒了,肚子很痛,他打車送她去醫院……」
他說的斷斷續續,邏輯混亂,語句不清,但阮清夢從一大段話裡聽出了重點。
她倒吸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看著嚴謹行,「你就這麼開著星河的車一走了之了?」
就那樣把鄒慶慶丟在車來車往的路邊,自己開著黑色卡宴走了?
嚴謹行沉默不語,只是小幅度點點頭。
他臉部肌肉緊繃,眼眶微紅,把著方向盤的手用力到青筋迸起,聲音也是火燒了般沙啞。
「她說有事要告訴我,我不知道是這件事……我當時聽老賀說要和你一起,想著乾脆先接了你再回去找他們,半路就接到老賀的電話……」
阮清夢緊著嗓子問:「那慶慶現在情況怎麼樣?」
「不知道。」嚴謹行做了個深呼吸,目視前方,「但是聽老賀說不嚴重,沒出血,只是肚子疼,他讓我別擔心,我就……」
阮清夢心裡只有一個想法——荒唐。
比夢還荒唐。
她大吼:「所以你就過來先接我,然後帶我一起去醫院?!」
嚴謹行神色黯淡,嗯了一聲。
阮清夢像被抽乾了力氣,真個人頹唐又無力地往後靠倒,她胸口不停起伏,手指攥著安全帶,指節泛白,指甲深深掐進皮肉,唯獨這樣,才能掩蓋心裡那種煩躁和酸澀。
她轉頭看向他,雙目赤紅,語氣淩厲:「嚴謹行,我真他媽 為慶慶不值。」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麼重的話。
「嚴謹行,你根本就不值得她為你這樣。你、你簡直就是個混蛋!」這句話是怒火中燒後的爆喝,她睜著眼睛,眼底泛起紅色血絲,鼻頭酸脹難受,聲音裡全都是憋屈後的爆發,完全不管不顧。
「你是個混蛋!混蛋!」她咬牙道,腦海裡一幕幕的都是鄒慶慶講起嚴謹行時眼裡明媚的笑意和溫柔的愛。
她說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再等上很久,哪怕他都不願意承認她女朋友的身份也無所謂,她願意等他明白自己的心意,等他長大,等他願意真正地愛她、願意帶著她光明正大地站到所有人面前。
她說可以為了他去對抗全世界,哪怕父母不同意,也會努力抗爭到底。
她說她如果有孩子了,一定會生下來,還說讓她和黃心婷做孩子的乾媽。
她一直都是那麼柔軟,只有碰上愛情時強硬到無以復加。
可是她深愛著的這個人,原本並不值得她這樣。
阮清夢哽咽著說完這句話,車子裡一下安靜了下來。
嚴謹行還是看著前方沒有講話,只有咬緊的牙和爆出青筋的手臂,以及接近160碼的車速洩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車子開得飛快,沒過多久就停在市中心醫院的門口。
嚴謹行打開車門,飛快往前跑去,阮清夢咬著唇,拔了鑰匙後也邁步跟了上去。
他們七彎八拐,途中還撞到了人,嚴謹行沒有搭理人家,只是一味地向前奔,終於在一個拐角見到了並排坐在一起的賀星河和鄒慶慶。
在見到鄒慶慶完好地坐在門口那刻,阮清夢和嚴謹行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嚴謹行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幾步,蹲到鄒慶慶的面前,伸手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聲音微微顫抖:「你沒事吧?」
鄒慶慶搖搖頭,抬起臉,眼眶都是紅腫的。
她說:「謹行,我沒有懷孕。」
阮清夢站在邊上,愣了一下。
賀星河站起身,攬過了她的肩膀,向她微微點了點頭。
鄒慶慶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就崩潰了,埋在嚴謹行的肩膀哭泣不止。
「沒有孩子,也沒有懷孕,更沒有流產……」
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她的哭泣聲很快被淹沒,再聽不見。
*
最後還是賀星河開了車,鄒慶慶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醫生說她被過往的車輛擦到,撞到了腰部,讓她回去好好休養,儘量不要久坐或者舟車勞頓。
還是只能開車走。
鄒慶慶像是被打擊到了,整個人傻呆呆地不說話,嚴謹行去抱她,也被她拒絕躲開。嚴謹行圍著她轉來轉去,討好的話道歉的話說了一堆,她都不為所動,只在出發時對他們輕輕笑了笑。
她說:「今天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她不敢讓父母知道自己出了事,不能叫家裡司機來接,只好麻煩賀星河開車載她回校。
頓了頓,她又勾起個慘澹的笑,雲淡風輕地說:「還有,見笑了。」
嚴謹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但他沒敢說什麼,隻低著頭默默跟在她身後。
鄒慶慶說:「我們直接回學校吧。」
阮清夢:「你不拿行李了嗎?」
她搖頭,一語雙關:「不要了,都不要了。」
嚴謹行的眼睛紅的像要能滴血。
他過來,拽住鄒慶慶的手臂,嘶啞道:「你過來,我們談談。」
她輕巧地躲開他的束縛,往阮清夢那個方向走了兩步,沒有看他,說:「我現在暫時不想和你談。」
嚴謹行急眼了,站住腳步,伸手想把她扯到自己懷中,被賀星河捏著手腕打斷了。
「你冷靜點。」他說,身影一閃擋在了兩個人中間,「我們先回學校,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嚴謹行僵持在半空中的手輕輕一顫。
他頹敗地收回手,呼吸濃重,死死盯著鄒慶慶背對他的身影,發洩一般的,眼眶裡滿滿血絲。
可是她不肯回頭,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四人走到黑色卡宴附近,鄒慶慶一言不發地鑽進了後座,嚴謹行看著她,打開另一邊的車門也鑽了上去。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他俯身,在鄒慶慶耳邊低語著什麼,可是她恍若未聞,只是靠著車窗,目光渙散看著窗外風景,不聞不問。
阮清夢嘴裡那句「嚴謹行你來開車吧」怎麼都說不出口。
這個情形下,顯然嚴謹行完全不適合去開車。
她皺眉回憶了下當年車禍的情形,又瞥了一眼已經坐在後座的鄒慶慶,在心裡安慰了自己一番,然後才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
沒關係的,她告訴自己。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並不是鄒慶慶,這和當年不一樣。
既然不一樣了,那麼結局肯定也會不同。
這樣想,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些,捆好安全帶,帶著絲焦慮和不安看著黑色卡宴發動,慢慢進入車流。
這天白天陽光還是很好,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陰暗了下來,他們在醫院待了段時間,出來的時候是傍晚五點左右,天色竟然已經陰沉沉了。
車裡有四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靜謐又壓抑。
阮清夢透過後視鏡看了眼後座,發現鄒慶慶已經閉上眼睛,只是顫抖的睫毛透露出她其實根本沒有睡著,而嚴謹行的目光直直鎖定著她,一瞬不瞬。
她側過頭,賀星河安靜地出現在視線裡,他把車子開得很平穩,目視前方,車速也非常緩慢。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卻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說:「別怕,我會很小心。」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雖然不大明白她這麼想的原因。
阮清夢瞥了眼方向盤處,發現車速現在開到了35碼。這是一個只要保持下去,並且交通意識到位,基本不可能出車禍的速度。
她終於輕輕鬆了口氣。
因為開得慢,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學校,黑色卡宴駛進校園那一刻,阮清夢注意到時間顯示是晚上七點半。
夏日的七點半天應該還是藍灰色的,但今天卻是例外,已經是黑濛濛的天色,天上沒有一顆星子,夜晚的風卻呼嘯而過,如猛獸嘶吼。
阮清夢覺得自己仿佛處在一種極端矛盾裡,她恐懼著發生什麼,害怕再一次見到那副血腥的畫面,又隱隱期待著什麼,想得知一切的真相,想探索這場夢境的盡頭,就好像被困在了夏夜冷風中,外面籠罩著灼灼熱意,裡面是森森寒冷,她在矛盾裡不知所措。
她甩甩腦袋,想甩出去腦海裡紛亂的思緒,眼神不經意瞟過車窗外,頓時渾身血液如同被凍結,茫然地盯著外頭,眼睛一眨不眨。
只是瞬息而過,但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是那個搖著籤筒的老婆婆,靈犀山上遇到的老人家,她站在路邊,仿佛一早就知道他們會經過這裡,等待在這兒看他們經過。
阮清夢神色一凜,再去看後視鏡,發現那兒空空蕩蕩,根本沒有站著什麼老人家。
校園裡零散的幾個人,來來回回都是小年輕,三五成對。
阮清夢扭過頭,厲聲道:「星河,停車。」
賀星河沒反應過來,轉頭看她,「怎麼了?」
阮清夢顧不得許多,聲音提高了八度,大聲道:「我說停車,我要下車!」
不能再等了,肯定有問題!
她沒有看錯,一定是那個老婆婆,她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一定是有什麼原因。而最有可能的,就是今天這場注定發生的車禍。
阮清夢腦海裡閃過大片血色,還有賀星河躺在血泊裡一動不動的模樣,跟他血肉模糊的小腿,心上冒出尖銳的疼。
去他的夢境和現實!去他的真相盡頭!
她不要再看著他出事,她不要再親眼看著他截肢,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可能也不行!
賀星河的眸子比夜還沉,他淡淡應了聲,踩下了刹車。後座的鄒慶慶呆呆的沒有說話,嚴謹行還在好聲好氣地哄著她,對於突然要停車這件事兩個人都沒有沒有過多關注。
黑色卡宴在路口緩緩停了下來。
阮清夢懸著的心也漸漸開始落下。
她呼出口氣,攤開手心,裡面已經一片濡濕,汗水順著指尖滴落在車座上,滑到車座側邊消失不見。
她拍拍自己胸口,感受那裡的心跳還在砰砰跳動,渾身都在顫抖,抬頭一看後視鏡,鏡子裡的人臉色蒼白到可怕。
「清夢,怎麼了?」賀星河輕聲問。
阮清夢使勁拍拍了自己的臉,又伸手去掐了下自己手臂內側的肉,疼痛感讓她鎮定了下來,她勉強笑了笑,剛想說點什麼,眼睛就被一陣光亮給刺痛。
隨之而來的,是極其刺耳的刹車聲和周圍人群發出的尖叫。
阮清夢茫然了兩秒,沒有反應過來。
一切發生的實在太迅速了,就在瞬息之間,她根本沒時間做出任何應對,但是身邊的賀星河卻在零點幾秒內就反應了過來。
然後,就是曾經在夢裡見過了無數次的那個樣子。
即使綁著安全帶,也擋不住力量的衝擊,賀星河幾乎第一時間就做出應對,他打著方向盤,往後退了幾米,可是眼前那陣光還是越來越亮,刺耳聲依舊沒停。
阮清夢眯著眼睛,看到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輛貨車直直地向他們衝了過來。
這條道路很窄,基本只能容許兩輛車並行,空曠的路上只有貨車和黑色卡宴相對,貨車大概是刹車失靈,整輛車呈現出s型的軌跡,扭動著如失了理智的狂獅。
車燈亮眼,阮清夢似乎還能看到貨車司機扭曲的面龐。
電光火石的刹那,她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裡看到過的一段話,大致的意思是人在面對非常危急的時刻,下意識的驚恐會讓他們眼前的畫面發生改變,一些人死活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一些人卻對當下的哪怕是微秒都記憶深刻。
她想,她一定是後一種。
眼前的一切在她眼裡失了真,像是十九世紀的黑白默片,每一幀都在慢放,她可以聽到淒厲的嘶吼,但不真切,好像隔了層朦朦的霧,周圍聲音再淒厲,她也是輕盈的,似乎不是身在其中。
在那轉瞬的幾秒裡,她冷靜地觀看著一切,看著那一幕如期上演,像是到點就上映的黑白影片,甚至一切都還帶了點荒誕喜劇的味道,有種卓別林式的嘲諷。
賀星河打著方向盤後退,可是退不開,那輛貨車實在太快了,像瘋了一樣撞過來,在馬上就要挨到卡宴的前幾秒,賀星河突然猛地掉轉了方向盤,卡宴車旋轉出一個巨大的弧度,貨車車頭衝撞上了駕駛座斜前方,把整輛車都撞退了幾米。
鄒慶慶發出尖銳的叫聲,抱住自己的頭,嚴謹行將她扯進懷中壓在身下,擋得嚴嚴實實,一手扣著座椅,一手護著她的頭部,死死摟住她不放。
是賀星河放棄了。
或者說,是他選擇了放棄。
那輛失控的貨車原本是要撞向副駕駛座,車子的左側是高高立起的花壇,倘若撞了上來,副駕駛座上的人幾乎非死即傷。
是他選擇了用另一側去接住貨車的撞擊,安全氣囊彈了出來,阮清夢重重撲上去,覺得天旋地轉,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非常遙遠。
車窗碎成一塊塊,車頭撞擊得面目全非,有人在瘋狂地喊叫著。
在這樣混亂中,阮清夢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她轉頭,第一時間看到了黑色的夜,然後才是鮮紅的血。
她嗅到了濃重的鐵銹味,還有血腥味。
阮清夢看過去,駕駛座上的人臉龐已經完全被鮮血模糊住了,他無力地靠在車座前,頭部微微仰著,額頭上還在往下滴血。
而他的左腿,滿滿的都是細碎的玻璃,在小腿骨的地方,赫然插著一塊足有兩個巴掌大的車窗玻璃,深深插進骨中,黑色的褲子都滲透出血跡。
更要命的是,他的小腿骨以下,陷進了扭到一起的左側車門和車身內側板中。
阮清夢靠近他,伸出手去觸摸他。
「星河……」
他好像聽到了,迷茫地睜開眼睛,嘴唇蠕動,卻什麼話都講不出來。
她輕聲叫著他的名字,想要叫醒他,讓他不要睡,不可以睡。
可是她的手,在摸到他臉頰的時候,霎時變得透明,竟然直接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
周圍掉進了一種空曠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