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夢到醒不來的夢
2018年,a市市中心醫院。
白色的病床上,那個單薄嬌小的身影靜靜躺在那裡。
賀星河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內心深處那種錐入心肺的痛是怎麼回事,他走過去,慢慢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打量著她。
鼻間是醫院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在美國治療的那幾年,他對這個味道已經分外熟悉。所有的醫院好像都會有這個味道,所以他對這裡也有一種強烈的抵觸和厭惡。
但再深的抵觸和厭惡也抵不過聽說她病了昏迷不醒時那一刻的心慌意亂,他好像失去理智,不管不顧地放下手裡所有的事情,為了讓自己走得快一點,更快一點,甚至用了最反感的拐杖。
這到底是為什麼?
病床上的阮清夢沒辦法給他答案,她只是安靜地躺著,雙眸緊閉,臉色蒼白。
這應該算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可是他仿佛已經認識她很久,無論是她身上的味道,還是她的聲音,都給他一種強烈到衝擊的熟悉感。
自從當年那件事過後,到美國出院,賀星河都陷在一種恍惚的困境裡,他試圖去分辨自己的記憶,還有在夢裡尋找出線索,但都無果,直到阮清夢出現。
在手機裡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秒,賀星河竟覺得恍然如夢。
意識離開了大腦,剩下的全是碎片般的畫面,那些曾經在藥物作用下已經變得模糊的記憶刹那清晰,夢裡的場景和這些年他小心隱藏的模糊回憶交織纏繞,重疊輪換,最後全都指向她一個人。
但他們說,她醒不過來,明明只是持續高燒,可是就是昏迷不醒。
賀星河的喉頭無意識地上湧出酸澀,喉結滾了滾,發出一聲如受傷小獸的嘶啞之音。
伸出手,指尖都還在顫抖。
阮清夢的雙臂放在被子下,只有左手露出被子邊沿,皮膚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細瘦的小臂似乎可以看到青色血管。
賀星河將自己的手伸過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左手,掌中的皮膚微涼,他執起她的手指,用自己的指腹緩緩摩挲。
不想放開,他們好像天生就應該十指相扣。
窗臺上的春蘭和瓜葉菊纏繞相生,屋外陽光輕柔地灑在窗邊瓷磚,被極高的樹木斑駁後只在病房裡落下破碎的影,柔光流淌在賀星河清雋的側臉,在阮清夢的身上打著圓潤的光圈,她整個人像是躺在了夕陽的淡金色光裡。
他們一個隱於陰影中,一個躺在光影下,唯有緊握的雙手,在明暗交界處始終不曾分開。
這時候的屋裡實在太安靜了,因為靜,一些聲音就被放大,被耳朵輕易捕捉。
阮清夢靜靜睡著,嘴唇時不時囁嚅,說著語不成句的音,夢話說得太輕,只能聽到氣音。
在說點什麼呢?
夢裡都還能念念不忘的,高燒到四十度都還記掛著的,是什麼呢?
賀星河俯下身,將耳朵湊到她唇邊,細細分辨她從嗓子深處擠出來的微不可聞的幾個音節。
「星……河……」
「賀星河……」
走廊裡人聲、腳步聲混到一處,外面是吵鬧的,此間是靜謐無言的,一道門隔出了兩個世界。
賀星河握著她的手,嘴唇張開又合上,喉頭只有模糊的碎音。
他想說點什麼,但無論說什麼似乎都是詞不達意。
最後眼眶微微泛起了紅。
「阮清夢,是你嗎?」
他輕聲叫了聲她的名字,無盡溫柔纏綿,也是極輕極輕的氣音,生怕自己音量太高,驚擾到了夢裡的她。
墨色瞳孔中柔情的波滿溢到能滴出水,他不語,片刻後再開口,聲音中已多了篤定。
「是你吧。」
*
嚴謹行抱著拐杖跟賀星河一塊走出中心醫院,眼神沒忍住,往他身上看了兩眼。
「看什麼?」賀星河淡淡道。
嚴謹行緊了緊懷裡的拐杖,斟酌了一下,問:「你和阮小姐……認識啊?」
賀星河拉開白色寶馬的副駕駛座,垂下眼瞼,沉聲道:「我說過了,不認識。」
「不認識你那麼緊張幹嘛?」他疑惑不解。
賀星河不說話,使了點力,車門在嚴謹行面前「啪」一下關上。
嚴謹行:「……」
白色寶馬穩穩地啟動發車,嚴謹行駕駛著車子出了車庫,轉頭問賀星河:「送你回家還是公司?」
賀星河閉著眼睛揉揉鼻樑,「公司。」
嚴謹行嗯了聲,調轉車頭,往t.z公司方向駛去。
半小時後,車子在公司門口停下,賀星河下了車,又從後座拿了拐杖,敲敲車窗,看窗戶落下,裡頭嚴謹行對他眨了眨眼。
「你先回去吧。」說完欲走。
「老賀!」
賀星河回頭:「怎麼了?」
嚴謹行欲言又止,幾番躊躇,瞄了他兩眼,才說:「鄒慶慶回國了。」
「是嗎?」賀星河雲淡風輕,「那預祝你們新婚快樂。」
嚴謹行急了:「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你都為了她這樣了,我怎麼可能和她結婚!」
賀星河頓住。
嚴謹行撓了撓後腦勺,猶豫道:「老賀,我……」
「不是。」
嚴謹行愣住。
「什麼?」
賀星河逆著風,凝視了他一會兒,「不是為了她。」
說完就走,不再回頭。
嚴謹行看著他緩慢離開的聲音,唇抿成一條直線,歎了口氣,踩下油門開車離開。
賀星河走到公司門口沒費多少力氣,偌大的公司,因為他爸的原因,沒有幾個人敢走在他前面或者太過靠近他,小賀總是殘疾人這件事情公司上下人盡皆知,是公開的秘密,但他不樂意被區別對待,他們就只好配合他,離他遠遠的。
兩三步走到門口,卻看到那裡有人在拉拉扯扯,一站一坐,站的人賀星河認識,是公司的安保人員,穿著公司統一的制服。
坐著的是一個已然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屁股底下攤了個蛇皮袋,懷裡抱了個籤筒,邊上還放著一個破舊的小布包,和安保人員在爭執,嘴裡念念有詞。
她說話言語邏輯很清楚,情緒也平和,倒不像是精神有問題的孤寡老人,就是死賴在公司大門邊不肯走。
安保人員站在老婆婆身邊好言相勸,肉乎乎的臉上神情為難,「阿姨,公司門口不讓擺攤,你快走吧。」
老婆婆兀自搖著籤筒,眼皮子都不抬一個。
賀星河皺了皺眉,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安保人員本來就急,聽到這聲音一扭頭竟然看到了小賀總,緊張地手腳都不知道哪裡 放,剛欲開口,被他揮揮手打斷。
賀星河走到老婆婆面前,彎下腰,看了眼她手上劣質的籤筒,說:「這裡不讓擺攤,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你拿了錢走吧。」
紙張搖晃的娑娑聲頓時停住。
老婆婆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從身後摸出一個二維碼遞了過來。
「十塊錢。」她說,「支持支付寶、微信、現金、銀行卡。」
賀星河點點頭,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抽了張紅色遞給她。
「我給你一百,夠了嗎?」
老婆婆接過錢,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賀星河皺眉,「怎麼了?」
老婆婆臉皮抽搐下,彎下身子把地上的籤筒、二維碼一股腦兒收到蛇皮袋裡,包袱款款地往前走去。
邊走邊嘀咕:「怎麼一個兩個都這德行……」
賀星河見她離開,也不作逗留,揮手示意安保人員可以回去了,自己也轉身慢慢地往公司裡走。
「喂,小夥子——」
身後蒼老的聲音響起。
賀星河停下腳步,轉身去看,老婆婆背著蛇皮袋子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冬天蕭索,縱然有陽光,天色也像是蒙著一層散不去的霧,她傴僂的身形看著有些單薄。
「小夥子,我這有個東西想賣給你,你要不要?」
一旁的安保人員橫鬍子瞪眼睛,上來就想推搡她,「你這老人家沒完了是不是!給你錢你還賴上了!」
賀星河按住他肩膀,衝他搖頭,自己走到她面前,問:「你要賣給我什麼?」
老婆婆在破舊的小布包裡掏啊掏,找了半天,最後樹皮一樣皺巴的手掌遞到他面前,粗糙的手心裡躺著一枚小小的玩意兒。
是一枚黃色的星星胸針,款式簡單,像是女孩子會用的東西。
賀星河盯著那個胸針看了好一會兒,仿佛受了蠱惑,手下意識地伸了過去,還沒碰到,被老婆婆拿另一隻手一巴掌拍開。
「要錢的!」
賀星河喉結滾動,眼神熱切,看著胸針說道:「多少錢?」
老婆婆把胸針放在掌心搓了搓,「這要看你願意給多少了。」
說完又詭異地笑了聲,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清明,「年輕人,不是所有丟了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回來的,你要想清楚。」
賀星河沒有猶豫,摘下了手腕上的表,遞給她,「這個給你,把胸針給我。」
安保人員一看,急眼了,膽子一肥上來勸阻他:「小賀總,這胸針看著就不值錢,她讓你拿這麼名貴的表去換,這老婆子明顯就是來坑人的!」
「誒誒誒,你怎麼說話的!誰坑人了!」老婆婆嗓音尖銳,「我又沒強買強賣!老太婆我活了這麼久,做買賣講的就是一個公平,怎麼就坑人了!」
她氣哼哼的,手掌一收,放進口袋,另一手提著蛇皮袋轉身,「不買拉倒!」
賀星河急忙拉住她的手臂,急切道:「我買!」
他把腕表遞到她眼前,「三十萬,換你的胸針,夠不夠?」
老婆婆從鼻頭裡哼出一身,滿臉不樂意地接過手錶,把胸針遞給他。
小小的胸針邊緣已經掉漆,明黃色依然黯淡,掂在手心裡沒有什麼重量,是飾品店中賣的最普通的那種。
可是他撫摸著這枚胸針,內心竟然有了奇異的安定感,仿佛漂泊的旅人終於見到彼岸的家園。
刹那間,許多畫面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裡緩緩滑過,資訊爆炸般充斥在腦海,神經鼓脹,針紮般的痛。
三十萬的腕表被隨意地丟進蛇皮袋,安保人員的臉上都出現一絲肉疼,老婆婆卻十分無所謂,甩了甩背上的蛇皮袋,說道:「小夥子,丟了的東西還能買回來也是一種幸運,好好收著,以後別再丟了。」
賀星河揉了揉發疼的腦袋,把胸針放進西裝外套的口袋,皺眉問:「我丟了什麼?」
老婆婆嗤笑:「你丟了什麼,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賀星河默然不語。
「去睡一覺吧。」她笑,因皺紋遍佈而顯得鋒利的臉柔和了些,風吹動滿頭白髮,蛇皮袋裡的籤筒撞擊到別的東西,發出沉悶的聲響。
「也許睡一覺,就找回來了呢,反正天意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是你的,時候到了,自然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