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放棄

　　“你果真就此放棄大好前程，只為守著家中妻兒？”王捷語氣沉重。

　　他心中的確怒其不爭。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吳勉談不上英雄，但他肯定，他可以成為一名好官、清官。

　　這樣的人，大可以成為循吏，為國為民，克己奉公，如今卻只想著把自己放任到角落，護著那個小家，枉費他多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從數萬讀書人中脫穎而出、得天子青睞邁入翰林。

　　“你可知道，你放棄的，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王捷再問。一放棄，便很難回頭，人這輩子，有幾次機會可以把握？

　　“學生明白。”吳勉低著頭。來之前就預想了無數遍。他此舉，定會讓週遭人不解、側目、嘲笑，可是，他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恕學生斗膽直言，學生覺得大金國不缺如我這般資質的官吏，翰林院有的是比我更懂得審時度勢之人，學生料定自己如果留在京城，一心仕途，汲汲營營，或能為國為民做些什麼，然而所作終有限，所得亦貧乏，故不若及早歸去。“

　　“你！”王捷怒了，“你是嫌俸祿太低，不如回家幫著你那富家夫人賺銀子去嗎？”

　　“非也”，吳勉緩緩抬起了頭。“學生思量了很久，學生此次求歸去，一則是為顧及家人，享天倫之樂，二則是為實現兒時理想。“

　　“兒時理想？”

　　“是，學生幼時想看書而不得，便想成為刻書匠，等大了，便妄想著有一座刻書坊，所以我才自請在文淵閣內修書，後至修書處學著刻書，“吳勉再彎腰，”自請歸鄉為官，只是權宜，過個幾年，學生終會辭官，專注刻書。“直接辭官，便會被認作對皇上和朝廷不滿，吳勉豈敢。

　　而王捷再次愕然，“吳勉，你要辭官？！“

　　”老師，學生總覺得世上不少我一個當官的，但不妨多一座好刻坊，給世上多留幾本好書。學生不覺得自己此舉是消極，反而覺得自己是貪心過大。為官者，青史留名者凡幾，即使顯赫一時，也會剎那隕落，何況學生自知絕非此等人物。而刻的一本本好書，諸如宋本之流，則被世人珍藏、代代相傳。學生經這幾年，有所累積，故此時欲大言不慚，回鄉籌建天下第一等的刻坊！“說到後來，吳勉語氣漸鏗鏘，望著王捷的眼睛堅定而清澈。

　　王捷回望著吳勉，眼神不停地變幻，最後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遠有陶淵明掛靴，是不為五斗米折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近有袁子塵辭官，是為盡情詩文間，創“性靈”之說，飄逸天地間。

　　可王捷，一個都不推崇。所謂隱士、名家，說到底，都是獨善其身，沽天下名，卻不濟天下人。

　　漢人為官的艱辛，王捷亦不是不知，但若人人如此，誰來為百姓請命，漢民豈非更艱辛，大金國又何來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但是，吳勉說的話，王捷卻不能反駁。他也是讀書人，也是於書中見世間光明，深知書對於讀書人，對於教化世人何等重要。

　　同時，他也相信，經吳勉手下刻出的書籍，必是此時世間最精美最精確的珍本、善本。

　　先前的文字獄，他暗地裡痛心疾首，卻不敢流露絲毫。

　　毀民智、抑人志，便從毀書開始。

　　“吳勉，此前文字獄盛行，你不怕嗎？”王捷問道，”你不怕一個不慎，被抄家滅族嗎？“

　　吳勉沉默片刻後回答，“老師，正因為此，我更要刻書。要論當今刻書的忌諱和風險，恐怕沒幾個人知道得比我多，所以由我去刻的書，反而是最安全的，最容易留存於世的。“

　　“放心吧，老師，學生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險。如果老師認同學生的話，望老師成全！”吳勉再次埋首，懇請道。

　　王捷盯著吳勉低垂著一動不動的腦袋，良久後開了口，“好，我會如你所願，薦你回鄉為官。然而，一個月之後的散館，你卻仍要參加。人人皆如此，我不能為你一人破例。”

　　還要等候一個月？吳勉心中焦慮，然而他心知，這已是一向嚴謹、公平的王捷能為他做的底線了。

　　“學生謝過老師！”吳勉跪下稽首，大禮相謝。

　　“起來吧，”王捷輕嘆一聲，將吳勉扶起，”今日之言，定你一生，願你此生無悔。“

　　“學生定當全力以赴，不負今日之言。”吳勉站起，沉聲道。

　　王捷拍拍吳勉的肩膀，不再多言。

　　......

　　散館後，庶吉士去留由軍機處決定。吳勉自請外放不難，但要回到揚州卻不簡單。雖然，王捷知道吳勉不在意官職大小，但這官缺替補向來不簡單，尤其是揚州繁榮地，人人嚮往，變數頗大。

　　博泰為軍機處之首，且所有的軍機處大臣裡，王捷與博泰由於個性契合，交情最好。可眼下還有半月，博泰便要出征，督師準噶爾。

　　王捷思索了半日，覺得當務之急是在博泰出征前，將此事定下，於是專程去尋了博泰，為吳勉說話。

　　原本王捷準備了一大堆說辭，為吳勉回鄉尋個好聽些的理由，不料博泰稍聽了幾句，便讓他停住。

　　“惺國，你是說，吳勉想回揚州附近為官？”王捷字惺國，博泰不贅言，直問要點。

　　“是......”王捷本不善偽言，想了想，直言道，“他家夫人近期有喜了，所以想回鄉多看顧家人。”

　　“哦？他家夫人有喜了！”博泰臉露驚喜，王捷心中詫異，未曾見博泰和吳勉走近過，這驚喜好像過了點。

　　“惺國兄有所不知，他家夫人與家慈私下有些交情。”博泰看出了王捷心中所想，解釋道。“家慈如果知道他家夫人有喜了，少不得要開心上一陣。”

　　王捷聞言，心中一鬆，眉間舒展，原本向前傾的身子穩穩地往後一靠，“原來春和兄，對吳勉家中有所瞭解。那麼，關於吳勉心中真實所想，我就不必諱言了......”，將昨日吳勉原話盡數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