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坐在最左邊的佩兒‘咦’了一聲,很快看完題目後,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扭過頭,似乎要看坐在自己身邊的蒲青蘿的考卷。
然而玄英仙尊早已布下結界,四人雖然相距不遠,可若不提交試卷,無法看到其他人。
佩兒單手托著下巴,苦惱地說:“臨師兄,這是什麼意思啊?”
她之所以這樣詢問,並不是因為考卷的內容她一無所知。
而是……
而是這張紙上,只畫了一個圓形圖案,內有寥寥幾個咒文,看上去簡單明瞭。
眾所周知,陣法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等級。這定身陣法,是最基礎的‘黃階’陣法。
哪怕是剛入門幾日的初學弟子,也有不少能將定身陣法完整畫出的。
用這個陣法來當做考題,不是太簡單了嗎?
所有人都這樣簡單,還是唯獨她簡單?
佩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筆,開始畫陣。
蒲青蘿不慌不忙地舉起試卷,看了一眼,撇撇嘴,道:“又來了。這玄英仙尊,怎麼偏偏對定身陣鍾情。也罷,我便畫上一幅,讓他老人家開心好了。”
臨子初垂目看著面前的定身陣法,微微皺眉,向左扭頭。
然而看著左邊的千晴,猶如夢中看月,模糊不清。
實是不知,他的考題,是否與自己一般簡單。
臨子初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右手抬筆,在紙上如游龍般移動。
陣法,由修士一筆之墨構成,借天地偉力,加與修士身上。
譬如定身陣法,借助腳踏之地,穩定自身。
又有一些其他陣法,可以暫時強化修士身體,得到與野獸無二的攻擊力或癒合力。
陣法講求一氣呵成。
不同的修士,畫出相同的陣法,陣法效用也不盡相同。
打個比方,若讓玄英仙尊畫定身陣法,旁人推他後背。若想讓他倒下,非要有接近掀翻正梧洲所有山巒的力量不可。
若讓入門弟子來畫,也可定身,但旁人只需使用野牛般的衝擊力,就能將它推倒。
陣法不盡,功效無量。哪怕是最簡單的陣法,也可施展出驚天的威勢。
儘管陣道看上去,也許不如鳳昭明戰意道狂放霸道,不如光肉身神秘奇特。
但其複雜程度,絕對是所有修煉大道之最。
定身陣法雖然位列‘黃階’,是公認最簡單的陣法,但一筆下來,也有七七四十九個轉角。
簡單的圖案,簡單的咒文。難的地方,是要‘一筆劃完’。
這四十九個轉彎處,畫錯一處,陣法便毀。陣不毀則已,一旦毀去,會有同等的力量,反彈回修士肉身。
若不小心的話,畫錯符咒,會讓修士反噬受傷。甚至還有陣道修士被反噬致死的事情。
因此,三人雖知定身陣法簡單,可拿起筆後,還是認認真真,仔細畫符。
與此同時,千晴拿著手中的紙張,卻是遲遲沒有動筆。
因為他的試題與其餘三人全然不同。
映在他眼前的圖案,有方正的輪廓。輪廓內,有密集的咒文。
每個咒文裏,又有小的咒字。一眼望去,令人頭暈目眩。
粗略估計,這陣法的轉角處,恐怕便有千數之多。
越是複雜的陣法,其內蘊含的修士的靈氣,越是濃郁。
這一筆下來,若是錯了一個地方,反噬的力量,對於千晴這樣的築基修士來說,可就太大了。
千晴冷哼一聲,已然認出。
紙上所畫的,乃是自己父親東昆仙主獨創出的‘天’階陣法。
——引龍陣。
“這玄英仙尊,果然是不懷好意……”千晴眯起眼睛,頓了頓,又搖頭,自言自語道:
“不,他恐怕只是覺得好玩罷了!”
定身陣只有四十九個轉角,一筆下來,即使是新入門的弟子,也不會用上一炷香的時間。
更何況是臨子初這樣基本功扎實,對定身陣頗為熟練的人。僅僅不過十吸時間,一副結構得當、筆鋒威猛、內容完整的定身陣法,便已完成。
若是在實戰中,他只會畫得更快。
此陣剛一畫完,臨子初手中的筆忽然消失,周圍的禁閉結界也就消失了。
臨子初下意識轉頭,望向千晴那邊。
由於臨子初完成試題,身邊結界消退,所以現在他能看到千晴,正盤膝端坐在自己左側。他左手托腮,右手拿筆,遲遲沒有落於紙上。
臨子初待要仔細看看時,坐於主座上的玄英仙尊已經不太認真的鼓起掌來。
他用右手三根手指,輕輕敲打左手掌根部位,並且很快放下手。玄英仙尊對臨子初道:
“臨子初果然名不虛傳,這定身陣法畫的漂亮。卻不知功效如何。你拿紙過來,本尊親測一番。”
臨子初頓了頓,右手持陣,左手撐膝起身,走上瑤台。
躬身行禮:“玄英仙尊,師父。”
玄英仙尊坐在主座上,向前傾身,百無聊賴道:“不必多禮,快過來吧。”
“是。”臨子初恭敬站在玄英仙尊面前。
玄英仙尊對陣法極有研究,且身為出竅修士,修為比臨子初高了太多。
面對仙尊,臨子初不敢托大。
他抬手將細密紮在太陽穴附近的銀針一根根拔下。
每拔一根,臨子初就微微顫抖,這小小的銀針,似乎給他帶來了無窮的痛楚。
可臨子初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很快,幾十根銀針依次排在半空中。
臨子初右手隨意一抹,將銀針隱去。
緊接著,手掌輕吐靈力。畫有陣法的宣紙嘩啦一聲飛起,緊緊黏在臨子初掌心中。
臨子初右手高抬過耳,而後深吸口氣,他彎腰俯身,單膝觸地。
右掌猛然向下按去,重重擊地,呵道:“定!”
年輕修士右手張開成掌,便見地面微光一閃,四十九個轉角構成的圓形陣法逐漸擴大。
不多時,那宣紙消散無蹤,濃墨陣符如同刻在地面一般,落于臨子初腳下。
臨子初收回右手,緩緩起身,望向玄英仙尊。
就在這時,蒲青蘿與佩兒也先後完成了試題,坐在木桌前等待。
玄英仙尊‘嗯’了一聲,說:“還不錯。”
也不知是說臨子初動作流暢,還是說蒲青蘿、佩兒畫陣速度不慢。
玄英仙尊抬眼望向臨子初,道:“本尊可要發力了。”
“仙尊請。”臨子初不卑不亢道。
“好。”玄英仙尊身體前傾,並未從主座上站起。他表情平靜,嘴角向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玄英仙尊說:“本尊便用一指之力。若你能接下,就算合格。”
說完,玄英仙尊抬起右手食指。食指指尖,有螢光閃動。
“這一指,有半山之重。”
螢光爍爍,猶如螢火,慢慢朝臨子初飄去。
這螢光挪動輕緩,看上去人畜無害。
然而臨子初如臨大敵,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釋放靈壓,雙目緊緊盯著逐漸靠近的螢光,右手合攏,成掌對外。
螢光緩緩的,緩緩的靠在臨子初掌心。
一股巨力鋪天而來,臨子初身體一震,右手驟然合攏,將那螢光狠狠握在手心。
腳下定身陣轟然震盪,然而不久之後,震動消退,此陣竟然完好無損。
臨子初長吸口氣,抱拳道:“獻醜了。”
“咦?”玄英仙尊問:“你今年可是金丹初階修為?”
臨子初點點頭。
玄英仙尊勾起嘴角。方才那螢光,本應是金丹中階修為的修士才能接下。這臨子初年紀輕輕,十年間隨善慈散人,闖下好大一番名氣,果真不是虛有其名的。
他頗感興趣,說:“既然如此,本尊這次用兩指之力,看你接的下嗎?”
臨子初雙眉緊蹙,不知玄英仙尊這又是出的那招。
然而玄英仙尊根本沒等臨子初同意與否,便抬起右手食指、中指,這次,有兩顆螢光,慢慢朝臨子初飛來。
“這一次,有一山之重。”
“……”
坐在一旁的善慈散人見狀,怒道:“子初只有金丹初期修為,一山之力,要高階修為才能抵擋,你快收回法術。”
“哼!”玄英仙尊不屑地瞥了善慈散人一眼,猶豫了一瞬,說:“臨子初,你自盡全力抵抗,若定身陣被破,本尊保你不死便是。”
“玄英仙尊,你這不是胡鬧嗎?”善慈散人說著,就要上前替臨子初化解。
“師父,不必。”臨子初輕輕擺手,道:“我且試試。”
“子初!”善慈散人道。
臨子初微微搖頭,凝神望著輕盈飄來的兩點螢光,眼神堅定。
擎天之柱,鎮穢峰,攘邪閣。
閣內,鳳昭明靜靜端坐,淨手沏茶。
他面前坐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修。這女子相貌高雅,耳掛三墜,這耳墜非同一般,乃是貴族女子方可佩戴的飾品——玉萃珠。
那女子開口道:“鳳仙君,我看這鎮穢峰上的除煩竹不復青綠,不知仙君心中又有何煩惱?可否說與我聽?”
鳳昭明倒茶的手一頓,而後向前推到女子面前,輕聲說:“本君並無煩惱。瓏玉仙子,飲茶。”
原來這女子就是貴族‘連’家之女,連瓏玉。
這瓏玉仙子接過茶杯,歎了口氣,道:“仙君既不肯說,我便不問。只是,我聽聞,仙君近幾年與菩岳宗的百忍宗主交往親密,每隔月餘,便會上門拜訪……”
鳳昭明赫然抬起眼,看了看瓏玉仙子,並未說話。
瓏玉仙子道:“百忍他年紀輕輕,已成一宗之主,自是天縱之才。然則,他畢竟有……異人血統,且個性偏執激進,當年在正陽仙宗當值時——”
“夠了。”
鳳昭明輕聲打斷瓏玉仙子接下來的話語。
瓏玉仙子略一轉頭。
便見離攘邪閣最近的那片除煩竹,紅色愈加濃烈,猶如燃燒的烈火。
玄英仙殿中,瑤台之上。
有一銀袍修士,赫然自主座站起。
“好!”
那銀袍修士滿面笑容,嘴唇薄而長,勾起來時,十分靠近耳垂處,顯得有些猙獰。
他上下打量臨子初,眼中精芒閃閃,連聲讚歎:“好,好,了不起!你以金丹初期的修為,抵抗本尊兩指之力,且陣法不散。接下來,本尊要再加一指,你可要小心了!”
“玄英仙尊!”站在一旁的善慈散人大驚失色,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右手,道:“子初年幼,少不經事。你貴為仙尊,怎麼也如此不知分寸!”
這善慈散人,在玄英仙尊幼年時,曾經救過他一命,並且收他為徒弟。
不過玄英仙尊資質卓絕,很快修為便比善慈散人還要強大,後因種種事情師徒二人恩斷義絕,玄英仙尊四處遊歷,終於登得仙尊寶位。
此時善慈散人驚怒之下,好似還將面前的仙尊當做自己的小徒弟,訓斥得毫不留情。
玄英仙尊冷哼一聲,道:“要你多管?”
善慈散人方才反應過來,自己怎麼能對正陽仙宗堂堂仙尊如此無禮?連忙放下握住玄英手臂的手。
幸好玄英仙尊並不在意裏子面子這種小事,他一揮衣袖,站在臨子初面前,頗有興趣地打量,而後問:
“你可願繼續嘗試?”
臨子初問:“若我能接下仙尊三指之力,那又如何?”
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似乎心中是有幾分把握的。
玄英仙尊更奇,言道:“若你能接下,本尊可答應替你做一件事,刀山火海,任你驅使。”
臨子初雙眼一抬,問:“此話當真?”
“自然。”玄英仙尊道:“本尊怎會說大話欺瞞小輩。”
臨子初緩緩闔上雙目,輕聲呼吸,兩吸之後,他猛然睜開雙眼,口中道:
“好。”
刹那間,這年輕修士的周身,釋放出一種強大的靈壓。
殿內分明無風,可臨子初身上的衣袍鼓起,身後烏髮左右擺動。
目光堅定如鐵,暴射光芒。
玄英仙尊仰頭哈哈大笑,而後猛地看向臨子初,說:“小子,可別太小瞧本尊三指之力!”
仙尊之力,非同小可。哪怕僅僅是三指之力,也可將正梧洲上一座山峰轟平。
臨子初當然不敢懈怠。
接玄英仙尊二指之力時,臨子初雙手手掌攤開,掌心朝外,結雙手無畏印。
當三顆螢光自玄英仙尊指尖脫落,晃晃飄到臨子初面前時。
臨子初雙手合十,手指微微張開,放於胸前,猶如待放荷苞,化為蓮華合掌印。
此印剛一結成,臨子初腳下定身陣法登時變得更加凝實。
有高潔蓮香,清遠不俗。
臨子初一身白袍,衣袖無風自動,他抬眼望向靠近的三顆螢光,面容肅穆。
仙殿內,一時悄無聲息。
所有人都在緊張地看著臨子初。
臨子初本人也不見得有多輕鬆,三顆螢光離得極近時,他額頭沁出一滴細汗。
下一瞬,螢光轟然撞向臨子初合掌的雙手。
巨力!
一種難以言語的巨大力量,自雙手撞擊到臨子初肺腑。
臨子初渾身一震,有腥甜的血液,湧到喉間。
他的手骨嘎吱作響,好似要碎裂一般。腳下定身陣法,也隆隆抖動。
不行。
仙尊三指之力,非同小可,以他肉身強度,拼上一條性命,恐怕都難接下這招。
識相一點的,應該立刻開口乞繞,向後撤退。
反正玄英仙尊都說,他有方法不傷到自己。
然而……
臨子初嘴角流出一絲鮮血。
不知怎麼的,他總會想起,那時的場景。
那個少年,只有十五歲,跟著自己,忍饑受凍,個子高高的,身體卻瘦成那樣。
他遍體鱗傷,滿面鮮血,笑著的時候,牙齒都被染成紅色。
他說,我好喜歡你,說,他非臨子初不娶。
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一朵幹花,放到臨子初胸前。
臨子初身體劇烈顫抖起來,這十年間,他回想過無數次當時的畫面,每一次,都令他痛楚難言。
他臨子初……眼睜睜的看著這世上,自己最愛、最想呵護的人為他喪命,沒有絲毫辦法。
如果他再這般弱小下去……
他將會再度失去一切。
玄英仙尊三指之力,尚未完全貼到臨子初手掌,他的脊背便已冷汗涔涔,幾乎要被推倒在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再也不能支撐時,臨子初劇痛的雙手忽然放下。
磅礴巨力,登時直接撞到他的胸前,幾乎要把他的肋骨撞碎。
玄英仙尊‘咦’一聲,待要出手相助,又想看看臨子初這樣近似自殺的舉動是要為何。
臨子初輕聲歎了口氣,雙手貼於眼側,撫摸那裏的墨色咒印後,長吟道:
“封印,開。”
玄英仙尊眼瞳迅速縮小。
便見臨子初眼周濃黑咒印,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有冰藍色光芒四射開來,釋放驚人的靈壓。
這藍色光芒,魚般在臨子初眼周遊走,形成如龍如樹的圖案。
無形的氣波,震懾八方,急劇壓縮的空氣,發出嗡嗡鳴叫。
那三顆螢光,被臨子初釋放的靈壓裹住,晃動著掙扎。
然而很快的,便被分別攪碎,消失於天地間。
居然接下來了!
滴答——
臨子初雙手垂至腿側,鮮紅的血液,自他破裂的手掌流下。
他微微偏頭,看著受傷的雙手,止住血流。
殿內悄無聲息,均被臨子初的悍勇驚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玄英仙尊,他眯起雙眼,勾著嘴笑:“不錯,本尊允你,為你做一件事,你且說吧。”
臨子初道:“現下還沒想好,請仙尊寬待幾日。”
“哈哈哈……”玄英仙尊道:“幾日如何,百年又如何。你去想吧,有事要本尊幫忙時,說一聲便是了。”
臨子初咳了一聲,將喉中肺腑血沫清盡,躬身道謝。
蒲青蘿面上喜悅,讚歎道:“盛名之下,果無虛士!臨道友,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能耐,日後留在正陽仙宗修行,定會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