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束忠驟然被鬆開脖頸,雙臂再度受力。
他猛吸口氣,用力咳嗽。
劇痛的手臂被鎖鏈緊拽,疼得他大叫一聲,幾乎便要暈了過去。
這聲痛呼明顯將柯婪奕的理智抓了回來,他陰森森地回過頭,忽然猱身上前,用力捏住束忠的下巴,掰開了他的嘴。
束忠拼命掙扎,但也無濟於事。
柯婪奕的右手將那顆帶著苦臭味道的餃子,塞到束忠的喉嚨裏。
束忠腸胃劇烈反嘔,整個人發癲般抖動起來。
“嗚……嗚!”
可柯婪奕絲毫不手軟,用要將他扼死的巨力壓住束忠的口。
當他鬆開手時,那腐爛的餃子已經滑入束忠的腸胃深處了。
束忠劇烈顫抖,“哇”的一聲,幹嘔著吐出一團東西,將胸前的衣襟都打濕了。
“好吃嗎?”
柯婪奕彬彬有禮地詢問,他抓住束忠吐出來的穢物,又往自己曾經的師尊口裏塞去,眼神兇狠,下手毒辣,吼道:
“你本來有機會吃到更好吃的。——束忠,是你!是你把這一切都給毀了!”
束忠悲憤至極,只覺畢生從未受過如此羞辱,他張口含糊道:“快將我殺了!我……問心無愧!”
柯婪奕冷笑道:“殺了你,豈不是讓你太輕鬆了?”
說著,他的右手握住束忠受傷的左手腕,然後輕輕用力!
強烈的疼痛如夜潮奔岸,自左手傳到後腦。
束忠只覺得,仿佛渾身骨骼被人硬生生掏走了芯般,他渾身肌肉僵硬,連叫也叫不出來。
眼前黑暗襲來時,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二十幾年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尖臉少年。
那時候,柯婪奕也只有十幾歲罷了。
二十六年前,孽龍作亂。
束忠仙君身為正陽仙宗醫道第一人,義不容辭加入了救治行動中。
這位仙君心慈善良,奉行仁心仁術的觀念。
對他來說,仙與凡並無區別,仙本是凡,凡亦可為仙,是以即便是凡人請他出手救治,束忠也不會拒絕。
只是來的凡人多了,未免讓他有些焦頭爛額。
這一場孽龍作亂,對凡人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
只要束忠出現,無數凡人便猶昆蟲般蜂擁而至,將他周邊每個縫隙都貼得嚴嚴實實。
束忠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放言道:所有凡人就診均需排好列隊,本君自會按照情況輕重緩急進行救治。若有違序者一概不救。
這一日,束忠救治修士凡人達到了有史以來最誇張的數字,他眼前發黑,靈力枯竭。
實在是無法忍耐,束忠仰起頭望向遠方,看著長龍般烏泱泱等著他治療的龐大人群,歎了口氣。
便在這時,人群中有個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他自己都站不穩了,背上還背著一個女人。
他的草鞋被磨破了,腳下裂了幾個大口子,看上去就痛得厲害。
可少年人毫不在乎,他一步一個血腳印,急切地朝束忠這邊疾走而來。
“這孩子……”束忠皺了皺眉,他心口猛地一跳,見到少年的時候,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胸口發慌。
躺在束忠身前,正在被包紮的病人聞言扭過頭去,看了一眼,道:
“是他,他也來啦。”
“他是?”
“他是正梧洲遠近聞名的大孝子,與母親相依為命。看他背著的女人,估計便是他的母親啦。”
那女人身受重傷,奄奄一息。
束忠只看了一眼,就知此女陽壽已盡,回天無力。
但想到這孩子為了救自己的母親,一片孝心,令人感動。
擎天之柱道阻且長,這孩子以凡人之軀登上這裏。這一路路途遙遠,想必是九死一生。
是以柯婪奕求醫時,束忠好言相勸,告訴他自己也無能為力。
誰想那少年直接跪了下來,拼命磕頭,苦苦哀求說:“求仙師救我母親性命!”
束忠好生為難,想要安慰。
誰知站在柯婪奕身後的凡人哄鬧道:“這裏哪個不是求仙師救命,就你特殊嗎?先來後到懂不懂?滾去排隊!”
“快躲開,不要浪費大人的時間!”
“你母親沒有救了,沒聽到嗎?”
柯婪奕充耳不聞,怦怦磕頭,直磕的頭也破了。
可這種時候,最不缺的便是血了,後面排隊的凡人雖也覺得這孩子可憐,但在自己小命面前,憐憫還是不值一提。
束忠歎了口氣,手捏銀針,紮向另外一病患,替他止血。
口中對柯婪奕道:
“你回去吧。”
“這人傷勢比你母親要輕。”
“我救不了所有人,要留下靈力救助還有希望的人,勢必要放棄一些。”
“對不住了。”
柯婪奕臉皮極厚,充耳不聞,只跪在地上磕頭哀求。
他求了整整三天三夜。
一開始,束忠故意硬起心腸,全然不理會柯婪奕的死活。
況且這三天病患數量龐大,他走來走去,忙的要命,也根本沒空搭理他。
柯婪奕三天滴水未進,亦步亦趨的跟在束忠身後。
然後在第四天的時候,柯婪奕忽然不見了。
束忠昏天暗地的忙了這麼多天,早看柯婪奕不耐煩了,見他離開,只有鬆了口氣。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間的汗珠,看著遠方密密麻麻請求就診的病人,真想仰天大喊一聲救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高高瘦瘦的少年忽然又跑了回來。他手上捧著什麼東西,似乎十分珍貴,所以抱著的姿勢有些奇怪。
見這少年如此冥頑不靈,束忠心中也有怒意,他哼了一聲,神情不快。
很快的,柯婪奕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束忠仙君身邊,“噗通”一聲跪下,眼中露出討好的神情。
“……吃吧。”
柯婪奕舉起手,掌心裏有一小兜餃子,為了方便儲存,已經曬得幹透,餃子邊僵硬乾燥。
束忠愣了一下,想到少年多日未曾進食,跑去拿了乾糧自己不吃,反而先給束忠。他不由有些心軟,柔聲道:“本君自金丹後便既辟谷,再不食用人間食物。”
“啊……”柯婪奕明顯有些手足無措,他的臉漲得通紅,頓了頓,又猛地磕起頭來,“求仙師!求仙師救家母一命!”
“你……”束忠歎了口氣,“你何苦如此?”
柯婪奕一言不發,拼命磕頭。
束忠看他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樣子,幾乎就要答應他了。
對於仙修來說,只要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凡人是絕對無法救活。
可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便很不值得了。
孽龍作亂,正梧洲上上下下自身難保,束忠那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耗費太多精力呢?
“我可以替你治療你的傷痛,但你母親確實是沒有辦法了。”束忠道:“你與其留在這裏同我浪費時間,不如去陪你母親。”
柯婪奕不再磕頭了,他直起身,淚眼朦朧的看著束忠。
那雙眼睛,給當時的束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過了二十多年,一看到柯婪奕原身,束忠便將當初的少年記了起來。
那雙眼是如此的悲傷,如此的絕望。
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一滴淚都尚未流出時,旁人也能透過這雙眼,看到主人內心的大雨滂沱。
有幾次,夜深人靜時,束忠回想起那雙眼睛,心中都頗有不忍。
“若我當時不顧一切,救了那孩子的媽媽呢?”
但也只能是想想罷了。究竟是救一人重要,還是救一百個人重要呢?
在那種情況下,束忠沒能力也沒義務去照顧那少年一人。
“但求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吧。”
可束忠心裏,總是有一絲遺憾,想到那孩子的眼睛,心中有些難過。
劇烈的疼痛籠罩著束忠的頭腦,他悠悠醒來,神志不太清楚。
神情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仁心殿。
束忠睜開眼睛,模糊中看到了愛徒伯洛的臉,他笑了笑說:
“……好徒兒,為師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將我周身靈脈震斷……”
面前的“伯洛”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眼神裏也有嘲弄。
看到了那雙眼,束忠渾身一震,猛然清醒。
“你!你這畜生……”
束忠奮力掙扎。
他的四肢僵硬,好像肉餡被人剁碎成無數截,根本無法動彈。
平日如溫水般周轉與全身的靈氣,像是找不到路一般,無頭蒼蠅似得在自己體內亂撞。
束忠試圖吐納靈力,可沒有一滴靈氣聽自己的控制,反而引得身體劇痛,渾身是汗。
“孽徒!”束忠大怒:“你做了什麼?”
“師父,你都已經知道了,何必問我呢?”柯婪奕笑了起來,他點點頭:“沒錯,這不是噩夢。我已經將你的筋脈震斷,揉碎靈根。自此之後,你再也不能踏入仙途,變成了一個沒有修行資質的凡人啦。”
當真是晴天一個霹靂,陡然打將下來。
畢生修為,一朝既去。
束忠如遭雷擊,耳邊轟隆作響,喃喃自語:“什麼?什麼?”
他全然不敢相信,事情竟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不久前,他還在正陽仙宗演武台,出席開幕儀式,贏得四洲喝彩。
怎麼這樣快,他便被人廢去修行資質,成為了廢人呢?
他不敢置信。
“你這孽徒!!”
束忠聲嘶力竭地破口大駡,只可惜被震斷筋脈後身體虛弱,聲音也不如何響亮了。
“你怪我沒救你媽媽,可我便是不救,又如何?正梧洲醫修千千萬萬,所有人都沒有救她,為何你偏偏要同我作對?柯婪奕!!這些年,我哪里虧待過你?要你如此狠辣決絕,廢我畢生修為?!”
柯婪奕哼了一聲,冷冷道:“師父,我給過你機會的。你以為是誰將那些凡人的心魂挖出,又讓他們保持不死?都是我啊,我費盡心思,讓你耗費靈力。又潛入束仙君家族,盜得你族人小輩。我耗費心力,全是為了考驗你。”
“……”
“因為你這些年來,實在是待我很好,行為舉止,又當真是絕代名醫風範,我幾乎都要相信了……相信你二十六年前……確實是問心無愧,呵呵……”
講到這裏,似乎是有些傷感,柯婪奕歎了口氣,又道:
“所以我心想,如果你通過了我的考驗,我便饒了你。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只不過是稍微一點小的考驗,你便原形畢露,醜態輩出。師父啊!師父!你是怎麼實踐你的“仁心仁術”的呢?!二十六年前,你說眾生平等,而我母親傷勢過重,你無法為母親治療。二十六年後,你族小輩明明傷勢更重,你卻先為他療傷!!這一次情況與二十六年前有何不同?為什麼當年你不救我的母親,這一次,卻又去救你的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