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自家的實習生們跟本地鬼打得不可開交,衛西作為掌門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他撒開手裡的羊鬍子老頭剛要起身過去幫忙,肩膀就被人一把按住了。
二弟子的聲音裡暗含薄怒:「剛才為什麼不躲開?」
衛西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我躲開你師兄就要被砸中了。」
他以為徒弟只是隨便一問,誰知回答之後,對方的目光竟更加灼烈了,帶著迫人的溫度,又有一點難以置信:「你……保護他?」
即便衛西如今性情大變,也很難叫人相信他會跟「保護別人」這個概念聯繫在一起。
「那是自然。」衛西卻渾然不覺,非常自然地丟起了糖衣砲彈,「不光你師兄,師父也保護你啊,你也是我的寶貝。」
轉念一想,往常團結義經常說自己偏心師弟,二徒弟問這話不會也吃醋了吧?一心要做個好師傅的衛掌門趕忙又出言安撫關懷:「剛才聽你踢中那東西時動靜挺大,傷著了嗎?踢疼了沒有?快給為師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誠懇地伸手去撩徒弟的褲腿,結果話音落地,肩膀就被一把抓住了。
抬頭一看,徒兒的表情似是困惑中又有些無奈,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後,才沉默地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轉開話題:「……這裡的魂魄沒有執念,無需超度。」
鬼魂跟鬼魂之間有橫死和非橫死的區別。
橫死即是非正常死亡,比如太倉宗新來的這批實習生,心懷執念又無人超度,就會在人間往來徘徊。非橫死的魂魄則就不一樣了,壽數到後或是生病或是老死,死後自會有鬼差照著勾魂表前來勾魂,帶它們順其自然地進行下一度輪迴。
眼前的這群老鬼就是後者,因此尋常道門的超度手段對它們是一點都不管用的。
腦子不好的衛西立刻鬆開了抓著徒弟褲腿的手,同時被轉移了注意力:「原來如此,想必這裡曾經是個亂葬崗的傳聞是真的了,怪不得柏昊他們請來的那兩尊門神沒用,門神是守門的,盯的全是外頭的魑魅魍魎,哪裡管得了門裡的住客。」
朔宗點頭,衛西提到的也是個很叫玄門中人頭疼的問題。部分人安家置業後,都想去道觀廟宇請神像符咒保家裡「乾乾淨淨」,可土地就那麼大,放眼望去,那些燈火通明的商圈小區,多多少少地底都曾經埋有屍骨。這些屍骨即便魂魄不散,也和客鬼有本質的不同,客鬼是莫名其妙找你家麻煩的,屬於入室打劫盜竊臭不要臉的那一類,解決起來不論怎麼殘酷都師出有名,叫它魂飛魄散都無話可說。可原本就在的那些魂魄,認真算來居住的年歲比人都長,往前倒個幾百上千年,這塊土地說不準還是人家的私產,你一個後來的住客,搬進人家家裡不算,還想無緣無故地把人家趕出家門,這麼一聽,是不是相當的不講道理?請回家的神靈也不樂意摻和那麼過分的事兒啊。
因此只要不是真的遇上作祟,大多數玄門中人遇上這樣的請求,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信眾安撫過去就好。人人鬼鬼的,那麼劍拔弩張做什麼,人家對你也沒惡意,同住屋簷下,彼此和平相處不行嗎?遇上脾氣好的老住戶,說不準偶爾還會給新租戶幫點忙。
前幾年京城本地論壇就有個傳得沸沸揚揚的帖子,發帖的一個宅女說自己一人獨居,某次出門幾天,回家後家裡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說,堆積如山的髒衣服都被洗乾淨了。她打電話給認識的親人,親人們都說沒來給她幫過忙,她摸不清頭腦,又覺得神奇,評論裡的網友罵她胡編亂造,其實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了,明顯是屋簷下的老住戶嫌棄這姑娘太邋遢,才出手整理的房間,鬼怪原本是無法觸碰的,也不知道這老住戶究竟是被逼成啥樣了。
這一歷史遺留問題也滋生出了不少民間傳統,好比挖山修路蓋樓這樣需要挖掘的工程,施工之前總會進行某些儀式,開壇做法啊,供奉些香燭祭品,以此安撫長眠地底即將遭受打擾的亡靈。
正常的亡靈一般也很通情達理,大家都不容易,無冤無仇的,看見你誠意夠了,就退一步不做計較。
像港越大廈的原住民這樣出來搞事情的,絕對是少數中的少數。
朔宗皺起眉頭,一時也不知道這群老弱病殘究竟想幹些什麼。
*****
那邊混戰終於打得告一段落,太倉宗雖然鬼數不佔優勢,卻勝在年輕,替死鬼們又大多外形恐怖,普通的鬼看見了也害怕,最終大獲全勝。
老住戶們沒打贏架,卻依舊很不服氣,那打太極的老頭鬼憤憤道:「豈有此理,你們平白無故闖進我家,為非作歹,簡直有傷天和!」
太倉宗實習生們也沒消氣:「你們在宿舍裡偷吃我貢品,又很有道理了嗎?還有傷天和,你們害人跳樓罪孽更深重吧!」
老頭氣壞了:「老夫說了!他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況志明夫婦已然是看呆了,雙雙盤腿坐在戰局之外,看著唇槍舌戰的兩撥鬼說不出話來,想到這老鬼口中說出的小柯墜樓的真相,總覺得自己已經可以起身告辭了。
好在此時太倉宗的二弟子走了過來,臉色冷得嚇人:「既然你們無心傷人,剛才又為什麼從樓上丟頭盔?」
況志明夫婦立刻回神,想起剛才的事故,臉色也凝重起來。
老鬼哼了一聲不說話,明顯是問不出什麼的,況志明正想曉之以理,就見衛西兇惡地站了出來:「我管他為什麼丟,總歸都驚嚇到了你和你師兄,我這就把他腦袋揪下來給你出氣!」
衛西說著就要動手,老鬼簡直驚呆:「你們道士怎麼這樣不講道理!」
況志明:「……」
老鬼自知打不過衛西,也只能氣沖沖地給自己辯解:「誰想傷你徒弟了!我要砸的是那個小子!」
他視線森森地盯著柏昊,柏昊這會兒雖魂不守舍,也本能地渾身一冷,打了個哆嗦。
團結義一聽也愣了:「為什麼啊?」
老鬼道:「不砸暈他,難不成還叫他回去帶人過來繼續動工麼!他想得美!」
話裡的意思明顯是要叫樓盤繼續爛尾下去啊,這就很叫人想不明白了,京城那麼大,遺留下來的墳地數量頗多,後來城區擴建,在原址上蓋學校蓋小區的不在少數,他們還是第一次碰上對此意見這麼大的原住民,居然硬生生把一處商場的工期拖延了將近十年。
朔宗瞇起眼:「不過是埋骨之地,你們早晚要投胎的。」
老鬼冷冷地瞪向柏昊:「投了也不給他們蓋房!」
他執拗的樣子當真不像是個壽終正寢的鬼,一般除了死於非命的,哪個鬼會心懷這樣大的執念?
況志明為難極了,人家確實在這裡埋了許多年,排資論輩也名正言順,死活不肯配合,他真的沒法做出動粗驅趕這樣的事兒,事情談到這裡明顯就陷入了僵局。
團結義卻覺得不對啊,老頭這話怎麼聽起來跟雙方有宿怨似的?
立刻悄悄湊到師父耳邊說了幾句,眼見衛西不情願地點頭之後,才笑著出面打圓場:「哎呀,大家何必鬧的那麼僵?有話坐下來好好談嘛,老人家,頭盔的事情我們就不追究了,可你們也體諒一下,人家柏先生公司申請那麼大的項目多不容易啊,對吧。這麼大塊的地不利用起來肯定要虧得血本無歸的,你們何必故意為難一個年輕人?是不是他們公司哪裡做的讓你們不滿意了?」
老鬼不買他面子,依舊冷哼。
衛西皺眉道:「何必跟他廢話,我拔了他腦袋給你玩。」
「……」老鬼屈辱地瞪了他一眼,終於出聲了,冷冷地瞥向柏昊,示意團結義道,「你自己問他。」
柏昊:「???」
柏昊終於回過神了,卻又被指責得十分迷茫:「我……我怎麼了?我們公司也沒做什麼啊?」
老鬼很生氣:「你們自己不按著規矩來,不尊重長輩在先,竟然還敢狡辯!」
柏昊冤枉得要死:「規矩??什麼規矩?老天爺我哪裡不尊重你們了啊?!」
況志明想了想,終於想起了什麼:「老……先生指的,是不是奠基之前該給各位擺的供奉儀式?」
老鬼一副被說中心事的樣子:「哼!」
柏昊更冤枉了:「不可能啊,我記得工地奠基之前搞過儀式了,供奉的不就是豬頭燒雞香火那些東西嗎?業內都這麼搞啊!我們交代過建築公司了。」
老鬼聽到這話卻更生氣了,一副他在狡辯的樣子,團結義見雙方僵持不下,索性求助外援,上網搜索了港越大廈開工的新聞。
工地爛尾那麼久,奠基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老新聞了,好在瀏覽器的門戶網站還有記錄,點開一看,記者果然拍下了當天建築承包方搞儀式的照片,他看清供桌上的東西後,頓時一陣默然。
朔宗正思索著,便見自家師兄滿臉一言難盡地湊近過來,遞上手機示意自己看看。
他目光落下,幾乎瞬間就看清了照片裡那群迷茫跪在工地供桌前的金髮老外,以及供桌上……幾個早已經被淘汰的第一代平板電腦。
朔宗:「………………」
柏昊看到之後也無語了,震驚得甚至站起身來:「臥槽!外國人這麼不靠譜的嗎?交代了讓他們供豬頭燒雞,他們居然用iPad供?!」
一時只覺得頭暈目眩,比竇娥還冤,自家公司這工地七八年完工不了,他媽的不會就是因為當初奠基的時候沒供真豬頭吧……
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柏昊簡直想哭,一個豬頭引發的血案,這些年公司虧損在這個爛尾樓裡的錢估計買下全國的豬頭都夠了。
「不是一個豬頭的事!」老頭卻道,「這是尊重問題!他們既然對我等毫無尊重,老夫又憑什麼任由他們刨墳!」
在場眾人除了衛西之外,包括朔宗都覺得挺無語的,他平靜地轉開了目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待著這裡。
還是申叔比較懂得鬼的心思,明白他們究竟在糾結什麼,飄過來幫著勸了幾句:「哎呀老人家,外國人建築商不懂咱們國家的規矩,我看開發商真沒這個意思,您也別耿耿於懷了,有矛盾坐下來好好談嘛,讓他們把儀式補上還不行嗎?」
雖然剛才打了一架,到底雙方都是鬼,老頭聽到申叔的勸說,也似乎有些意動,不過還是扭捏著不肯表態。
衛西看他這樣就煩,臉色一冷:「待我揪下他的腦——」
二徒弟抬手住了他的肩膀,舉重若輕地打斷道:「團結義,打電話給邱國凱家長輩。 」
團結義一愣,當即反應過來:「原來他們也是排隊等投胎在陽間暫居?邱總他媽好像說過暫住期間違法亂紀可以投訴……」
我靠!
老頭鬼都驚了,這群人怎麼回事,連這個規矩都知道?!
他生怕被投訴影響下一胎,也不敢扭捏了,只好最後不甘地瞪了柏昊一眼,朝申叔道:「讓他過來跟我等詳談吧。」
柏昊一腳深一腳淺,不知今夕是何年地跟著走了,他頭腦一泡漿糊地想,出息了,這輩子居然還能跟鬼談判……
爛尾樓裡的原住鬼聽到要協商,一窩蜂地湧了過來,申叔搖身一變成了中間人,劍拔弩張的現場氣氛立刻變得正規許多,他也不偏幫同類,看談判桌上唯一的活人這會兒好像腦子不夠用,偶爾還幫忙駁回一些原住鬼獅子大開口的要求。
團結義看得十分欣慰,不禁朝衛西嘆道:「兵不血刃啊,師父。咱們公司簡直可以單獨開個欄目了,叫《金牌調解》了。」
自家宗門替柏昊解決了這麼大的一個麻煩,後續再跟對方談實習生宿舍的事情肯定妥妥的了。
況志明夫婦:「……」
人鬼雙方好容易談妥了條件,握手言和,柏昊卻已經壞掉了,被帶回人群的時候,表情彷彿一個智障。
他癡呆了很久,思來想去還是給醫院裡的項目組同事的打了個電話,詢問他們小柯的情況。
同事告訴他小柯還在昏迷,昏迷原因不確定,醫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進入和平協議的原住鬼們知道後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之前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的老頭鬼也反省道:「雖然是他自己踩空掉下的樓,可畢竟起因是看到了老夫,老夫還是應該親自對他道個歉的。」
他說罷也不等柏昊反應過來,朝著工地外眺望一眼,身形一晃就不見了。
十分鐘後,還沉浸在揮之不去的恍惚裡的柏昊突然接到了同事打來的電話。
電話另一頭的同事語氣萬分驚恐,背景裡還有極速跳動的電子聲:「柏總!!!怎麼辦!!!小柯的心電監測突然波動得很厲害!!!他會不會出什麼危險啊!!!」
柏昊在同事的咆哮聲中抬頭望向天空,沉默地把電話給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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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衛西見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也對自家實習生和弟子的辦事效率頗為滿意。
團結義做完了師父交代給自己的第一個任務,雖然完成手段有些與眾不同,還是覺得自己棒極了,湊到師父身邊想要得到鼓勵。
衛西最寶貝的就是自己的這兩個徒弟了,見他小狗似的盯著自己,想到大徒弟之前還差點被這群缺德鬼的頭盔砸到,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伸手便想摸摸他的腦袋。
結果手剛揉上團結義的頭髮,一旁的二徒弟就慢悠悠地靠近了幾步,沉默地看著他。
衛西:「怎麼了?」
二徒弟張了張嘴,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目光落在他揉進團結義髮絲裡的手指,半晌後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