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下)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動你故事的結局?”導演緩緩吐出煙圈。
“不介意。”項峰聳肩。鼻腔裏充斥著煙草燃燒後的味道,他看著紅色的煙頭,心想這一定是某一種口味很重的進口煙。
“真的?”
“真的。”
“太讓人意外了。”
“為什麼?”他不解地苦笑。
“我們不是第一次合作,還記得前年耶誕節的那出話劇嗎,我只想要在某些場景加一兩句話,你都狠狠地拒絕了!”
“我想……我是怕你劇透吧。”他還是苦笑。
“沒有的事!”導演把煙頭往煙灰缸裏戳了幾下,“說實話,開會之前我就編劇反復討論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對。”
“我從來不會毫無理由地反對。”
“哈!這就跟我聽到我老婆說‘我從來不會無理取鬧’一樣——”導演倏地住了嘴,最後那兩個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麼你希望我拒絕你?”他故意板起臉來。
“啊……不、絕不是這個意思。”導演連忙擺手。
會議結束的時候,導演看著項峰,有點遲疑:“我總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方面?”
“這個……也說不上來。”
項峰挑了挑眉,用一個淡淡的微笑帶過。
坐上車,他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看著儀錶盤上的時鐘,10:45,此時此刻,梁見飛在做什麼?
在……哭嗎?
他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著方向盤。昨晚他們並沒有做什麼,她最後還是拒絕他了,因為——
“你忘了嗎,我明天還要去參加葬禮,我希望我能懷著一顆毫無雜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撫摸、他的擁抱會讓她心有雜念嗎?
於是他們平靜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燈光,聊天,然後漸漸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離開了,也許還不到七點,誰知道呢,他睡著了,一點也沒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禮是十點開始的,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又開始不安……好像心裏剛剛開始變得溫暖的部分,又有點讓人無法確定。
他坐在車裏安靜地抽完一支煙,那是最後一支,他把空的煙盒揉爛之後丟在置物槽裏,然後啟動車子上路。
連續的一周晴天之後,天氣開始變得糟糕,烏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瀝地下著,很細碎,打在擋風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讓人心慌。項峰用雨刮器刷了幾下,視線還是有點模糊,被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他連忙拿起來,按下按鈕。
“項峰?”電話那頭是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為是梁見飛打來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湯穎,還記得我嗎?”
“……記得。”
“那就好,”她說,“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麼會打電話給你?”
“……”好吧,的確有一點。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
“有關於……那個書評。”
“啊……其實你用不著這麼做——”
“——別誤會,我本人一點也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
“是梁見飛硬要我來跟你打一聲招呼,她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央求我打電話給你的。”
“……”
“那麼……你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吵架了?”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才是你打電話來的目的。”
“?”
“我猜,她對你說了些什麼,你心裏有些疑問或是懷疑,但你不願意去問她,又或者是因為她口風很緊,什麼也不肯說,所以你想了個辦法,來套我的話。”
“……”湯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受挫,“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過獎了。”
電話那頭歎了口氣:“見飛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
項峰苦笑,有些毫無疑問的理論,用在一對戀愛中的男女身上,卻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見飛,贏得勝利的,常常是毫無心機的她。
“不過,”湯穎又笑著說,“我覺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風。”
“……你很聰明。”
“過獎了。”美人似乎很高興。
“……”
“那麼,你已經回答了一些我的疑問,我的目的達到了,所以理論上我應該掛電話了。”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湯穎頓了頓,像是在思考。
“?”
“實際上,”她一鼓作氣,“我覺得你很有寫愛情故事的天分。平淡裏夾雜著洶湧澎湃,悲傷和絕望中又帶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慮轉型嗎?”
“謝謝你的好意,”項峰回答得僵硬,“不過我想我該掛電話了。”
說完,他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按下了掛機的按鍵。
電臺裏正在播放徐彥鵬的另一個節目,他的聲音隔著電波聽,好像跟原聲總有點區別:“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擾著。我的兩個朋友,他們變得很不對勁,我想問,但又怕萬一不是我想的那樣,會很窘迫。收音機前的聽眾們給我出出主意吧……”
雨漸漸小了,項峰關掉收音機,駛下高架路,轉了幾個彎,駛進公寓的地下車庫。他沒有看到梁見飛的車子,說明她還沒有來。葬禮還沒有結束嗎?還是……她正在別的地方?
從車庫到頂樓的電梯裏,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亂想。
項嶼曾經對他說:“其實你比我更沒有安全感。”
他沒有承認,也不否認。其實他知道,項嶼說得對,只不過他一直沒有正視這個問題,或者說,他一直倔強地不肯承認。
他在節目中說女人身上常常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事實上,他也是,只不過他不肯表露而已。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門向兩邊退去,他雙手插袋走出來,一抬頭,愣住了:“你怎麼……”
原本蜷縮在牆角的梁見飛站起身,低著頭不看他。
項峰越發被一種不安的情緒困擾,但他還是鎮定地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邊開門邊問道:“我沒在車庫看到你的車。”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計程車來的。”
他打開門,讓她進去,然後反手關上門。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漬,局促地在鞋櫃前的地毯上擦了擦,開始換拖鞋。因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時分,整個客廳也顯得很光線不足,項峰打開空調,拉上窗簾,然後開燈。客廳一下子明亮起來,梁見飛還是低著頭,沒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頭有點凌亂的及肩短髮,溫柔地說:“怎麼了?”
她吸吸鼻子,不說話。
他伸手撥掉她額前的劉海,這才發現她的眼圈很紅,紅得嚇人。
項峰輕輕地歎了口氣,很想擁抱她,但又覺得自己無法這麼做,因為此時此刻,她是這麼的……不同,讓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個行為都會讓她爆發。
“我覺得很難過……”她輕聲說。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當我們發現有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會很難過……”
“是的,”他吻她的額頭,“也許……”
她呼吸著,氣息是顫抖的:“我其實,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傷。但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忽然就……開始掉眼淚。”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把她擁進懷裏,輕輕拍她的背,等她說下去。但她卻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懷抱,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著這座烏雲密佈的城市。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當你覺得某個人是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你不會去想如果再也見不到他(她)會是怎樣的情景。”
“……”
“或者說,當某個人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你不會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見了,消失了,那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總是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這究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還是只是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談了很多……”
“?”項峰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開誠佈公地談過,”她看著遠處,目光顯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媽媽的葬禮上……”
“……”
“我們談到過去單純的愛情、脆弱的婚姻,還有分開之後的種種……我忽然意識到……”
“……意識到,你還愛著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靜,平靜到……連內心也在顫抖。也許,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幾年之前,在他還沒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經屬於另一個人,如果那個人沒有錯過她,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準確地說,她還是她,倔強不服輸的本性,飛快旋轉的頭腦,善良卻不溫柔的內心。也許他們還是會相遇的,還是會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並且,他還是會愛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屬於另一個人,那麼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交集。
他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們沒有離婚,如果他們還是相愛的,那麼他還有沒有機會?
他沒有想過答案,他理智地告訴自己,這都是空談,因為事實是,他們離婚了。
最初他對於那個男人很好奇,因為他想不出梁見飛會愛上一個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人能夠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開始嫉妒,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著她,覺得她像是站在溫暖與冰冷相隔的地方,一邊是橘色的燈光,一邊是黑白的天空。
梁見飛轉過身,錯愕地說:“不!……我忽然意識到,我愛的是你。”
“……”他比她更錯愕。
“這很……古怪,”她的眼睛還是很紅,連鼻子也是,“當我發現池少宇背叛我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分手,可是我還是決定忍耐,直到我實在無法忍受。可是我試著想像如果你背叛我——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個念頭卻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頭髮,有點語無倫次:“並不是我不愛池少宇……啊,也不是說我愛他,當然我曾經很愛他……我不是拿你們作比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對我的意義。就像我剛才說的,當你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項峰走過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臉頰:“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說什麼?”她抬頭看著他,眼睛裏有淚水也有……倔強的堅定。
“是的,我明白,”他說,“我愛你……”
然後,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比誰都快樂。
【愛,不是一出電影,不是一頓飯,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個親吻,而是人內心深處不滅的欲望。想要看著他(她)的眼睛,想觸摸他(她)的頭髮,想知道他(她)做夢的時候會說些什麼,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牽著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為什麼笑、為什麼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瞭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擁抱他(她)的同時也被他(她)擁抱……
可是愛,如果只看到欲望,又顯得太狹隘了。忍耐、堅持、困頓、沉默、釋懷,當然,還有妥協。不是對愛情妥協,而是對你愛的那個人妥協。
說出真心話本身就是冒險,愛上什麼人也是一種冒險,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東西,總是需要冒險的,即使最後真的一無所有,可是至少我們努力過。
Beta】
“可以問問你們現在進展到哪一種程度嗎?”項嶼沖奶粉的手法很嫺熟。
項峰敷衍地扯著嘴角:“不想讓你知道的程度。”
項嶼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你生活中都沒有女人,所以現在我有點不習慣。”
“沒有人要求你習慣。”
“哦,我的意思是,以後我不能隨便開你家的門,也不能半夜三點打電話給你,或者週末無聊的時候約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沒有女人,也不會允許你隨便地開我家的門,或是三更半夜打我電話,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項嶼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他,然後笑起來:“哥,你變得比以前可愛了。”
二月的最後一天是周日,項峰的工作日曆上記錄了這一天他有一個座談會,會議是在某酒店舉行的,議題當然跟小說有關。他吃過午飯就出門了,天氣並不好,下著冬天特有的那種冰冷的細雨。到達會場的時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他在臺上找到了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經是一件難得的事。他坐下,雙手抱胸,習慣性地翹起腿,開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約十分鐘的講話,是關於他很喜歡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鐘裏,他縱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談會無關的事。比如回憶昨晚電視節目的場景,悄悄打量周圍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視線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尋著……直到提問時間開始。
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過後,話筒被遞到一位美人手裏,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當然也包括項峰的。
“最近有評論認為你在雜誌上連載的小說是非常有趣的愛情故事,請問你本人是怎麼看的?”
湯穎的五官拆開來看很精緻,但合在一起卻給人以銳利的感覺,她乍一看跟某人並不像,可是仔細看,又覺得眼睛裏那股倔強的勁頭很相似。
“我認為,”項峰不慌不忙地說,“那純粹是誤會。也許那個故事很爛,但絕對不是什麼愛情故事。”
湯穎看著他,對於這個回答像是一點也不意外:“你總是這麼有自信嗎?”
“大部分時間,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問完了。”
主持人正要請工作人員把話筒遞給其他人,項峰卻忽然說:“梁小姐,你沒有問題想問嗎?”
坐在湯穎身後的梁見飛抬起頭,一臉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課上偷看漫畫卻不幸被老師點名的小學生一般。
工作人員把話筒塞到她手裏,她收下後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應該有問題想要問我的吧……梁小姐?”項峰儘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著眼睛,顯得有點心虛,“當然……”
項峰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顯得很溫暖。
此時此刻,她的思緒一定在飛快地旋轉著,他很喜歡看她思考時的樣子,他總是忍不住揣測她的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麼有趣的東西,她接下來要說什麼話,會有怎樣的表情……他曾說過女人在他看來是矛盾的綜合體,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於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矛盾的,人與人之間,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感到幸運,彷彿一個獨自行走許久的流浪者終於找到了歸宿。
梁見飛張嘴說了一句什麼話,可是項峰沒聽到,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條走廊,他對她伸出手,說:“你好。”她也說“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話筒,說:“對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說一遍嗎?”
於是,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過後,春天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