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第九章
怎麼可能不去哭?
林歲穩一想到溫崤念的腿, 心如刀割也不過如此。
可此刻溫崤念反而還來安慰他,林歲穩心裡的痛苦就以成百上千倍數遞增,他攥緊了溫崤念的手,撇開頭,目光垂直落下,盤旋在世界之外。
溫崤念沒什麼精力,和林歲穩說了幾句話後, 就閉上了眼。
真正醒來是在第二天,麻藥散去,溫崤念被疼痛驚醒, 他側頭看去,入目一片白,腿上壓著沉沉的疼讓他回過神來,自己是在醫院裡。
林歲穩一整個晚上都在這裡, 溫文慧顧及到他明天還要上課,讓他早些回去, 他只說要留下,溫文慧沒辦法,晚上的時候林志聞也來了,過來坐了一會兒, 帶著溫文慧先回去了。
早上溫文慧煮了些小米粥帶到醫院,她推開病房便看到林歲穩僵直的背影,她心裡一跳,快步走過去, 手掌輕輕覆在林歲穩的肩膀上,她側頭看著,只見林歲穩倦怠的臉和發紅的眼。
“小穩,你不會是在這裡坐了一晚上吧?”
林歲穩抬起頭,眼梢下垂,睫毛顫得厲害,他說:“阿姨,我睡不著。”
溫文慧嘆了一口氣,她對林歲穩說:“這件事不能怪你,是小念他自己加練,讓腳踝上的傷復發,才會……”
林歲穩搖頭打斷了她的話,他對溫文慧說:“阿姨,不要再說了,這就是我的錯。”
如果……他沒有對溫崤念懷揣著那樣的心思,他每個晚上都會夢到溫崤念,在旖旎的夢境裡,春色四溢,卻又在第二天,被滿滿的負罪感所包裹。
他想要逃離,想要重新把自己置於光明下,於是錯手傷害了溫崤念。
推開他,讓他遠離,卻讓他受傷。
事到如今,這一切就是他害的,是他的猶豫,是他的懦弱,是他的自以為是,把溫崤念給害了。
“小穩……”
溫崤念醒了過來,眉頭緊緊蹙著,他看向林歲穩,小聲喚著。
林歲穩打了個哆嗦,抬起手飛快的擦去臉頰上的眼淚,溫崤念擰眉,溫文慧上前一步,擋在了溫崤念眼前,雙手拉住他的手,紅著眼,“念念,醒了?餓不餓?媽媽煮了粥,要不要吃?”
“吃不下,腿疼。”溫崤念可憐巴巴的說著,溫文慧心裡就更痛,有些話她還不敢和溫崤念去說,只握緊了溫崤念的手。
這應該是他們母子倆自上次爭吵冷戰之後,第一次說完一句完整的對話,溫文慧現在心裡全都是後悔,又聽溫崤念問:“我這個腿大概多久能好?會影響到我參加等級考試嗎?”
溫文慧沉默著鬆開了溫崤念的手,她下意識地看向身後的林歲穩,往旁邊站去,林歲穩覺察到溫崤念的目光,他低下了頭。
是根本就不敢去看溫崤念,他斟酌著該如何去說,嘴脣顫抖挪開,卻聽溫崤念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問:“是不能參加了嗎?”
林歲穩一頓,僵硬的點頭。
溫崤念嘆了口氣,面色看不出悲喜,扯開嘴角,林歲穩聽到他說:“我還真倒霉,兩次考試都恰好被我錯過。”
林歲穩擱在大腿上的拳頭蜷緊,溫崤念嘆了口氣,笑了笑,“不過也沒事,還有兩年,也不急著這個時間去考。”
這類的話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溫崤念似乎絲毫不在意,這麼說著,他把臉埋入被子裡,閉上了眼,他小聲說:“我有些困,想睡覺了。”
明明是被疼醒的,此刻也還是疼著,可他卻說要睡覺。
心裡頭被所有的爛情緒占據,他只想著一個人呆著。
他太疼了,疼痛阻隔了他的大腦他的心臟,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好似連吸一口氣,流下眼淚,氣體是稜錐扎入肺部,眼淚是滾燙的熱油燒傷面頰。
他什麼都不敢做,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把臉偷偷埋入被子裡,蜷縮著,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壓抑著悄悄哭著。
能看到隆起的被子輕顫,震顫的幅度像是趨於直線的心電圖被點擊之後的起伏,林歲穩往前一步,想要去抓住什麼,堪堪碰到的時候,被溫崤念一把拂開,被子也被掀開,翻起一角皺褶。
他臉上全都是眼淚,身體發顫的躺在床裡,聲音是壓抑的,他說:“不要碰我。”
他已經很努力的去忍耐,去克制,不要發火,在心裡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是他自己倒霉,是他自己沒做好,都是他自己的錯誤。
可不行,太難受了,心口閉塞,積攢在心室裡的躁郁像是氣球吹氣,膨脹著越來越多。
溫文慧喊了一聲,溫崤念大聲叫著,聲音像是被撕裂的,“就現在別碰我,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呆著,求你們了。”
雷鳴聲響起,把天空撕裂,紫光跌落,閃著白熾燈的房間裡,無端透出幾許陰鷙,是一場不被期待的雨,明明是入春了,卻因為這場雨而氣溫回落,冷到了骨子裡。
林歲穩在昏暗裡去找溫崤念,他想說些話,可身體卻已被推開,溫文慧拉著他的胳膊,他跌跌撞撞走到了門外,耳朵裡是一片轟隆隆的雷聲。
他低著頭,看著地面上的紋路,他問:“阿姨,小念會好起來嗎?”
回答他的是溫文慧一聲長嘆,她輕聲道:“我問過醫生了,他的腿就算痊愈了,以後跳舞也難了。”
那類的心情就不是人類能承受的,無法宣泄的痛苦,最後化為了一些對於身體的殘忍。
溫文慧讓他回學校去,林歲穩一聲不吭,他從醫院出來,卻沒有去學校,而是淋著雨,在傾盆大雨裡行走。
街道上根本無人,偶爾經過的都是撐著傘行色匆匆,他像是一具行屍,耳朵上掛著的助聽器被雨水打濕,電流噪點聲滋滋作響,林歲穩扯下助聽器,捏在掌心裡,狠狠地丟在了地上。
如果受傷的人是他……就好了……
所有的疼應該讓他來承受,讓他來痛苦,讓他來……
大雨磅礡,雨水的味道像是放在冷藏裡很久很久的食物,冰霜擠入了纖維裡,就連殘餘的氣味都是極冷的。
林歲穩仰頭眯著眼看著垂直而下的雨水,伸出手,握住了一片冰冷。
…………
回去之後,林歲穩便開始發燒,他吃了藥,本來不良反應就比較明顯,現下不管不顧的淋了雨,原本好一些的身體又病了。
家裡兩個小孩都病著,溫文慧根本就顧不過來,早上給林歲穩煮了些粥,看著他喝下,溫文慧對林歲穩說:“阿姨現在去醫院看念念,小穩,你待會不要忘記吃退燒藥。”
“阿姨,我也想去。”
“你發著燒,站都站不起來,怎麼去?好好休息,等燒退了,再去看念念。”
溫文慧替他掩好被子,長袖往上拉了一寸,露出了泛紅的手腕,林歲穩一愣,他目光落在那腕子上,玉鐲錯落下,紅痕紅痕尤其明顯。
“阿姨你的手是……”
林歲穩的話還未說完,溫文慧拉住自己的袖子向下拽,她勉強扯開笑,對林歲穩說:“是我昨天不小心磕到的,沒事。”
林歲穩眉頭輕輕皺著,“可是,這個不像是磕傷。”
溫文慧站了起來,她對林歲穩說:“就是磕到的,我……我得去看看念念了,阿姨先走了。”
溫文慧的神情算得上是慌張,她這麼說著,便拉開了門,林歲穩只聽到“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他陷在床被裡,渾身酸軟,腦袋一陣一陣的疼。
對於溫文慧的話,他也未多想,只覺得應該真的是摔傷,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的猜測大概就是猜測,沒有實據的。
林歲穩的發熱持續不下,像是春季入梅之後的雨季,纏綿著陰冷著,讓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覺得渾身都是濕漉漉冷著。
吃的藥暫且停下,手術被推遲了,之前的助聽器壞了之後,也沒有一直換新的,這段時間他活得很安靜,周遭一切的聲音都成了空白。
溫崤念在醫院裡呆了兩個多星期,他都能出院了,林歲穩的病還沒好。
溫崤念撐著拐杖上樓,一隻腳站立著,用拐杖一端抵開林歲穩的房門,“小穩,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這麼說著,身體前傾,探出腦袋,視線抓住了躺在床上的林歲穩,晃晃悠悠的朝他走去。
伸直著一條腿,把拐杖拄在一邊,他艱難地坐下,伸手去推林歲穩。
林歲穩睡得昏沉,額頭上沁著汗,身體被推動,他眉頭輕輕蹙起,交簇的睫毛打顫,抖了幾下,掀開眼皮睜開眼,便看到溫崤念放大的臉。
還是在笑,似乎什麼愁郁在他這邊都無法停留下來,他半趴在林歲穩的身上,重量沉沉壓下。
林歲穩小口喘著氣,怔愣的看著他,幾下緩慢呼吸之後,他反應過來,狂喜占據了整張臉,張開手一把抱住溫崤念。
溫崤念叫了一聲,卻沒有動,他感覺到林歲穩臉上的溫度,很燙很燙,還有他呼出的氣息和他流下的眼淚,跌在了他的脖子上,皮膚似乎被灼到,溫崤念心裡一緊,悶聲道:“小穩,我回來了。”
大部分時間裡,和溫崤念在一起,林歲穩都似乎能嘗到各種味道。
眼淚是微澀泛著鹹,分別是苦到了舌尖的中藥味,還有靠近時是酸酸甜甜的橘子糖,說話時是大罐大罐的蜂蜜,看他笑看他怒看他哭,心情隨他而變,嘗盡了這些酸甜苦澀,可看到他時,最先……最先想起的還是甜味。
很甜很甜,甜到舍不得離開,舍不得鬆手,舍不得和他多說一句話,怕把說話的份額都講完了,怕他厭煩自己。
單向的喜歡就是這樣,猶豫著膽怯著,兀自害怕,獨自難過,來來回回思索著自己講過的話做過的事,是否不妥當,是否露出了心事。
可……又是希望溫崤念能夠知道,他好喜歡,好喜歡他啊。
…………
家裡頭一下子多出了兩個病患,溫崤念藉著腿傷,不去上課。
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溫文慧心裡也是擔心他的,一改之前讓他用功讀書的口風,還給溫崤念買了個遊戲機,溫崤念沒心沒肺的玩著遊戲,還到林歲穩面前去炫耀。
林歲穩還有些低燒,吃著南瓜小米粥,目光落在溫崤念身上。
溫崤念從醫院裡出來後,除了腿上的石膏證明了他受了傷,其餘的竟和平素無異,還是一樣的笑,一樣的玩,可卻會讓人覺得……他很努力,笑容是努力扯開的,沉浸在遊戲裡的模樣也是努力撐著的,這種努力也許能瞞過溫文慧,卻瞞不了林歲穩。
是類似於溫水煮青蛙一般的鈍痛,失去了等級考試的資格,又被醫生通知以後最好都不要跳舞了,溫崤念心裡是什麼感覺,悲傷難過痛苦肯定都是有的,想要發泄,想要述說。
可轉而一想,這是他自己的痛,不該胡亂的口不擇言的去把這些負面帶給別人,於是默默忍受,獨自承擔,就連林歲穩都沒告知……他其實很痛,心裡快要爛了,難受的要死。
之後唯一能被他寄託的大概就是那一本藍色的日記,從一開始的簡簡單單幾筆描述,成了大篇幅的發泄述說,成了承載著他整片晦暗的深藍色的冰冷海洋。
他把自己偷偷鎖在了其中,在裡面流淚哭泣。
玩到一半的遊戲中,遊戲人物被幾下解決,遊戲結束幾個字呈現灰色在屏幕上放大,溫崤念一聲哀嚎,置氣道:“不玩了。”
林歲穩放下粥碗,湊過去,撿起桌上的遊戲機,他問:“這什麼遊戲?”
溫崤念仰頭靠在椅子上,他看著天花板,用手掩住眼睛,悶聲道:“你自己看啊。”
林歲穩一頓,看了他一眼,見他身體微顫,胸口輕輕起伏。
林歲穩蹙眉,他放下遊戲機,一寸寸靠過去,伸出手捏住溫崤念的手腕,往外拉開。
他瞳孔收縮,怔怔的看著,溫崤念在哭,無聲無息流著眼淚,他心裡突然覺得好疼。
溫崤念仰面,明明是想要讓眼淚不要流出來的,可是溢出的淚水還是從眼眶兩側淌下,順著太陽穴暈出一條濕漉的痕跡。
林歲穩聽到溫崤念的哽咽,他說:“我怎麼那麼沒用,玩個遊戲都一直輸,太沒用了。”
只是因為這個哭了……
沒有預兆的哭了,眼淚應該是紓解壓力最好的方法。
林歲穩深吸了一口氣,他走到溫崤念身前,把靠在椅子上的哭著的人撈起來,雙臂展開又合攏,緊緊的圈住,牢牢的抱著,嘴脣貼在溫崤念耳邊,他說:“不會的,沒事的,只是個遊戲而已,小念……”
他的安慰一如既往的生澀,這些話在溫崤念聽來完全無用,他把臉埋進林歲穩的頸側,濕潤的脣擦過皮膚,灼燙的鼻息噴灑而出,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輕聲說:“可人生不是遊戲。”
沒戴助聽器,聲音無法傳遞,林歲穩只感受到一片柔軟在顫抖。
拆掉石膏是在五個月後,溫崤念像是重獲新生,小心翼翼的踩在地上,艱難行走,林歲穩在他身邊亦步亦趨。
溫崤念看林歲穩這麼忐忑,簡直是比他自己還要緊張,他就笑了,走到林歲穩跟前,用手指戳他的胳膊,“放鬆些,你看我,現在還能跳呢。”
說著,就要跳起來,林歲穩嚇了一跳,上前一步抱住溫崤念的腰,用力按著,不讓他跳起來。
溫崤念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愣了幾秒,就哈哈大笑,肩膀打顫,笑得肚子疼,站都站不起來。
他用肩膀去撞林歲穩,說:“你傻啊,我怎麼可能真的跳。”
“別嚇我。”林歲穩緩緩鬆開他,吁了一口氣。
醫生建議是不要在跳舞,可溫崤念的文化課成績簡直就是慘不忍睹,他是要靠藝術特長生高考,跳不了舞,他就得踏踏實實努力學習,溫崤念看著課本,覺得實在是希望渺茫,已經做好了復讀一年的打算。
林歲穩的成績還是一如往常,就算是纏綿病榻了半個月,回到學校後的第一次週考依舊是年級第一。
溫文慧看著這倆孩子的成績單,沉沉嘆了口氣。
要是林歲穩的腦袋裡的知識能勻一些給溫崤念就好了,這類的想法溫文慧也不是沒有過,就連溫崤念也時不時的敲著自己的腦袋,又掰著林歲穩的臉,額頭貼過去。
額面相貼時,他的嘴上振振有詞念著咒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神啊耶和華啊基督耶穌啊玉皇大帝啊,讓林歲穩的聰明才智都給我吧,求求您們了。”
溫崤念閉著眼,林歲穩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眼,可他驚訝又很快成了大片笑意,先從眼底擴散四溢,把整張臉都染上了溫馴和暖意。
溫崤念鬆開手的時候,林歲穩抬起手,捧著溫崤念的臉,他低下頭,用鼻尖輕輕刮蹭溫崤念的鼻子,呼吸交融,彼此嘴脣的距離只有一個指甲蓋那麼長短。
他閉上眼,把額頭再次輕輕抵上去,輕聲說:“神啊,請讓小念能夠重新跳舞,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換,包括生命。”
“你在說什麼啊?不吉利,呸呸呸。”溫崤念捂住了林歲穩的嘴,皺著眉看他。
林歲穩抬起手,抓住了溫崤念的手腕,溫崤念聽到他說:“如果神佛真的在,他們會讓你復原的。”
“希望吧,不過什麼用你的命換,這類的話不要再說了。”溫崤念擰著眉,抽回了手。
林歲穩一聲不吭,溫崤念戳他的胳膊,他側過頭,溫崤念就怒了,“你還故意裝聽不見啊,可以啊你。”
林歲穩直接摘掉了助聽器,林歲穩不擅長撒謊,也不會去因為可以附和,溫崤念說的話,他不想答應,就無論如何都不會改嘴。
如果真的有神佛,如果真的能用什麼去交換,要他命就要吧,只要溫崤念能好,他什麼都能做。
此類的感情強烈到太過驚駭,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躲躲藏藏,不願讓溫崤念發現。
高二下半學期,林歲穩接受了治療手術,在整整半個月的隱約作痛轟鳴聲中,他迎來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第一次不用助聽器,聽到的乾淨的無噪音的聲音。
是溫崤念的聲音,簡簡單單的一聲輕喚,對於林歲穩來說,卻是春日的光,是森林的綠,是數不清的喜悅,是無法言明的愛意,是他藏在心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