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三章 人間捉鬼
凌河望著走進房間的這位身著襯衫西褲正裝的公子爺。
此人看似三十五歲上下, 從外貌不好說具體年紀, 身形消瘦,面容蒼白疲倦, 站到他面前時, 脊柱明顯有一個側彎, 站不直。這麼個側彎的弧度,讓這個人總是呈現一種蒼白而扭曲的病態感, 活像一株長期沾染霉病長歪了不可救藥的植物, 從內到外都很不健康!
「你是趙槐風。」凌河平靜地注視對方。
「凌河。」一臉病容的男子與他對視,目光虛滯, 這時抽出一隻慘白的手掌, 抹了抹鼻子, 無形中更顯焦躁和心煩意亂。趙槐風上下打量凌河,順手從西裝內兜抽出一塊手帕,還替凌河擦拭前額和脖頸間的汗漬。
那隻手帕都帶有一股病態的濃香氣息,不知噴了多少層香水。凌河鼻粘膜被刺激得發癢, 不吭聲地偏過頭, 躲開這位趙公子的突兀生硬的接觸關愛。
趙槐風再回頭時, 身後隨從趕忙馬屁抖擻地搬來一把軟椅。這趙公子大約是身體極度孱弱,不能長久站立,要麼就是太嬌貴了,站著說話都有失他的身份。
「凌河,也沒什麼的,就是請你過來談一談麼。」趙槐風坐下, 自己也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
「用肌肉麻痺藥物往我胸口上扎,然後告訴我,你就是『請』我過來談談。」凌河冷眼瞧著這個弱柳扶風似的病秧子。
他胸前三粒紐扣扯散開來,胸膛殘留一枚針眼,暗黑的血痂已凝。
趙世衍的寶貝公子趙槐風,今天竟然沒有如期出現在他爺爺的紀念會上,而是綁架了凌河跑到這裡?看來,這位趙家的不孝子孫,在家族聲望陷於烽火狼煙之際,仍然要把丟人現眼的一番事業頑固進行到底了。趙槐風不停發著虛汗:「凌河,我也知道,古耀庭現在在你手心裡,我們談談條件吧。」
凌河立刻否決:「你找錯人了,古耀庭在警方手裡,不是在我手裡。你今天應當直接綁架專案組那幾位執掌印信的局長,綁我可真沒大用。」
「凌河我都明白,就是你,是因為你!」趙槐風嘴角抽筋似的戰抖,一說話嘴就歪,「古耀庭他假若以前有得罪於你、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賠個不是?我罰酒三杯,我跟你鞠躬賠罪?你想要多少補償,我們都可以……」
「笑話。」凌河講話聲音並不大,深沉從容,細長的眼射出兩道銳利的光芒,「古耀庭那個粗鄙不堪的東西,得罪過我麼?他還不配得罪我吧?」
「那你、你非要找他麻煩,逼他被捕坐牢,又為了什麼嘛?」趙槐風一臉焦慮地欠身。
「為了噁心你啊!……呵呵呵!」凌河甩出一記輕鬆的冷笑,「為了讓你們一家子後院起火罪行敗露,抓心撓肝寢食難安。看你們過得不好,我就心安了。」
「凌河你、你是這樣……我以為你也算是個做事體面的人,你怎麼……」趙槐風像目睹怪胎似的,瞅著凌河,平生沒人敢以這種口氣對他們家人講話。
「我怎樣了?!」凌河止不住拋出一串窸窸窣窣的笑,回敬道,「趙槐風你裝什麼癡傻白甜?得罪我的不就是你們趙家麼?十餘年前是誰心懷骯髒齷齪的心思、利用卑鄙下流的手段當街劫持綁架了我和我的父親?是誰用令人髮指的手段把我至親摯愛的人殘害致死毫無人性底線?是誰高高在上道貌岸然還敢在人間厚顏無恥接受百官朝賀、對所作所為絲毫不以為恥無動於衷?趙公子,你有沒有膽子現在去到你老子的茶話會上,面對你家德高望重的老爺子的花圈牌位你捫心自問一句,你們家手上沾了多少罪惡血腥,欺凌過多少純良無辜?你們一家還有何臉面尚存活於世?你還敢在我面前喘氣?!」
趙槐風:「……」
凌河確實很久都沒找到合適的目標集中火力掐架了,口齒都懈怠了,戰鬥的慾望都快要被平凡雋永的二人世界美好人生消磨殆盡。趙公子的驟然露面找罵,就是一棍子敲醒了他的神智,點燃了他心底從未真正熄滅的復仇火種。
趙槐風也受驚似的打起寒戰,一雙渾濁迷茫的眼珠子瞅著凌河,似乎是對這些往事並不清楚,實際卻又明明是清楚的,他是瞭解內情的。這人彷彿就是驚異於凌公子時過境遷這麼些年,仍然對當初至親之人離世心存報復的執念,還伶牙俐齒地念叨他。
趙槐風努力地睜著雙眼,十分不解:「凌河,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你父親他,人已經不在了麼,現在咱們再說什麼,他也不在了,但你還年輕,活著的還要活麼!你這次千里迢迢回來,對我們窮追不捨死咬不放,你究竟想要做什麼?你想要達到什麼目的?這樣玉石俱焚兩敗俱傷,對你我大家有什麼好處?」
「哈哈哈哈……」凌河敞懷笑了,確實有趣,這確是兩個截然分明的世界,互相連呼吸的空氣都無法交流。
他瞇眼笑出最惡毒的表情,「我想要達到什麼目的?……趙公子,我就想看到你們趙家被扒皮揭面昭告天下的這一天,我想看著你們三代世家被滿門抄斬永世不得翻身。我想看著你那偽君子老子拖著醜陋骯髒流膿的身軀爬在地上,跪在我的腳下舔食這個房間地板上發出的腐敗腥氣的血跡,舔乾靜你們自己親手造就的一樁一樁罪惡!最後,我想聽到你們向我細細緻致地描述,你們一家子被投入油鍋裡煎炸、被扔進地獄裡煉烤這一番銷魂的滋味,究竟好受不好受?……呵,我很想聽!」
痛苦的滋味,我凌河品嚐了十幾年,天道好輪迴今天終於輪到你們了。
飄浮在雲端的貴族們,怎會體味到人間的蹉跎和辛苦?又怎會品嚐到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苦難孤兒的艱難半生?這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以至於彼此間雞同鴨講,互相都無法理解對方的執著堅持。
「何不食肉糜」這話,都顯得小巧淺淡了。
凌河瞧出來了,今日趙公子招他前來,是「真心」想要跟他談談——凌河啊,你何不安之若素地接受並享受十餘年前顧雲舟被折磨致死的三天三夜回憶,然後,用這段可有可無的陳年回憶換得一筆好處或者賠償金作為安慰劑,兩家就此恩怨兩清,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趙公子成功點燃了他已經黯淡的仇恨之火,讓他瞬間變回在「雲端號」上現身、在臨灣5號碼頭淒風冷雨的黑夜裡殺伐決斷的凌河。
浸在骨血裡的東西,他原來一丁點都沒有改變。終於再次掉進冰封的河流,寒冷浸沒四肢百骸,今日與這群惡鬼一起墮入地獄,一同化為灰燼渣滓,真痛快!
「但是古耀庭他,他確實又沒害你父母嘛。凌河你就替我跟姓鮑的通融一句,讓他把古耀庭放人就得了,何必鬧得不可收拾……」趙槐風從佝僂著的身影中抬起一雙渾濁無奈的眼。那個很合他胃口和趣味的健壯粗鄙的男子,他還真有點兒離不開,幾日不用如隔三秋似的!感覺分明就是中了鴉片毒的長癮,飲鴆止渴一般越飲越歡,早就病入膏肓了。
「那位古少爺嗎?呵,甭惦記了,他死定了。」凌河嫌惡地嘲笑道,「趙公子可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癡情種子,放下身段以高貴之軀逢迎將就那麼個卑賤下流胚子,以身飼鬼你也不嫌丟臉噁心?古耀庭憑借天生巨物就讓你們這群人寬衣解帶屈膝跪舔,舔得稱心如意難捨難分的!你從古耀庭賤人那裡攢了一腸子的腐臭骯髒之水,渾身都臭不可聞,你跟他才真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的濁物蠢貨,沆瀣一氣同流合污自掘你趙家墳墓。你二人的爛肉屍身化成了水兒一定能豐疆沃土滋養大地,供世人恥笑拍手稱快!」
趙槐風:「……」
趙公子目瞪口呆,隨即陷入粗哧亂喘冷汗頻流。長期病弱縱慾過度之後,他的身軀如同一塊千瘡百孔的稀鬆的海綿。他無論心智和體力都扛不過凌河,真是白白多活了十歲,被潑辣四濺的毒液噴得滿臉血!
他假若心性脾氣再剛烈一些,這時早就像渡邊仰山的下場,心臟病發快要氣絕了。就是因為實在體虛腎虧,倒霉的趙公子連「被氣死」的力氣都沒有。
他之所以用房間內現成的鐐銬鎖住凌河,也是因為打不過凌河,怕挨揍。
他與那通緝犯古耀庭,就是某種病態兼變態性愛關係的結合產物。誰會想到,家大業大身份高貴的趙家公子實質身軀羸弱,缺乏陽剛,不能人道,平生卻偏偏癡戀覬覦偉岸剛強的男子,最喜好硬朗男風,最終拜服在古耀庭天賦異稟的不倒金槍之下,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但凡能夠縱慾貪歡,高貴的菊花也是可以送給惡鬼吞食品嚐的,上流社會的金玉之軀到了床上也不過是一團白花花顫動的爛肉。不知羞恥地分開大腿時,尖聲浪叫足以顛覆他祖宗三代家世門楣上銘刻的光輝。
……
誕辰紀念會在祥和氣氛中順利進行,茶過三巡,老人們圍坐在寬敞的會場中,觀看介紹表彰趙老同志生平的紀錄片,聆聽紀念性質的報告發言。
這樣的座談會滿耳是假大空泛,令人昏昏欲睡,所有人卻都習以為常,今天紀念吹捧他家,明天還要過來紀念吹捧我家,權勢和榮耀在幾大家族之間擊鼓傳花,彼此同氣連枝。
主席台上的人結束一段冗長的報告,現場大屏幕上開啟又一段特意為座談會製作的紀錄片。眾人低頭飲茶,再將稀稀落落的視線落在前方大屏幕上。一陣略微詭異的「滋滋啦啦」聲音釋放出來,讓大夥一開始以為播放設備發生了故障。
設備其實運轉正常,只是播放的東西不是預先準備的紀錄片,而是被人悄悄調換了插在接口的移動硬盤。
屏幕上突然閃現一些無比熟悉的身影,每個人的臉龐面目如此清晰,舉座皆熟。只是,這些人面目上掛著猥褻惡劣的笑容,發出某些特定場景下才會發出的喘聲、刺耳的水漬聲。大部分人的身軀一絲不掛,把衣冠覆蓋下的醜陋昭顯於天下!
視頻中遭遇侵害的人物可能是麥允良,也可能是十餘年前的顧雲舟,看不清楚了,因為受害人被打了很模糊的馬賽克,但是侵害人個個兒清晰地露臉。每人的臉都無比鮮活生動,動作千姿百態,場面群魔亂舞,每一幀表情都讓人確認他們的身份。
這太可怕了。
這簡直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更可怕。
因為魔鬼竟然露臉被曝光了。
會場內「嗡」得大亂,舉座皆驚,許多人驚愕慘白,隨即陷入眉來眼去和竊竊私語式的驚惶的交流。
趙家老爺子趙世衍,木然盯著大屏幕上他自己顫抖著皴樹皮的陋軀。在這個鏡頭中,在久遠的一段回憶裡,他記得確實有這樣一位相貌傾城、溫文爾雅、氣度超然的男子,他好像那時正從那男子痛苦扭動的身軀上下來,晃動著走向蜷縮在牆角里那無助的男孩……
趙世衍如泥塑木雕一般靜默,隨即身軀陷入戰抖,周圍人影憧憧,人聲嘈雜模糊。
屏幕上開始爆出觸目驚心的血字,字字都帶血,質問著,控訴著,直指十餘年前命案以及「金磚寶典」的真相,將一個個醜陋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列上。
主講人嚇得失魂落魄,跑到大廳後方,手忙腳亂地試圖關掉擺放在那裡的放映機,驚恐之下卻關不上,任牆上的大屏幕不停歇地走向三天三夜模式,音量未減反而越來越響震耳欲聾!這人也是庸才,大腦短路犯蠢,直接拔掉電源插頭才最省事。
滿座皆驚時,寧恆謙教授在混亂的會場上默然靜坐,不看屏幕,也如一座暮氣沉沉的雕塑。
他早已悄悄揭下手上一雙薄膜手套,塞進自己褲兜。只是實驗室裡最常用的防護手套,輕薄無痕,但足以遮掩指紋之類的痕跡。
寧恆謙的臉驀然間無法挽回地衰老下去,從每一道皺紋中現出萬般悲苦的神色。
他需要做的事情也完成了,為了他的學生顧雲舟。有些事他當初發現蛛絲馬跡、有所懷疑,但面對他如螳臂當車絕對無從抗拒的上峰強權,也只能沉默著吞掉懷疑和不安,多年來沉浸在愧疚和遺憾之中……
他總之都年近八十了,老到這個年紀和資歷,他也可以為所欲為無可畏懼。一條老命行將就木,不必考慮什麼後果!寧恆謙摩挲著枴杖的抓手,緩慢轉身,悄然離開會場。
就在寧恆謙離去的方向,距離西山別墅大院百米之外,輪椅上坐著興致勃勃翹首期待大戲鳴金的凌煌先生。凌煌雙眼視線卓絕,臉龐在陽光下泛出金銅色光澤,在一切計劃就要大功告成大仇得報之際,十根手指都激動發抖。
寧老教授與坐輪椅的凌煌擦肩而過。老人木然地蹣跚行走,不去看凌煌的表情,彷彿就根本沒見過、不認識對方……
趙世衍不知有沒有看出寧教授今天在會場上的不尋常神情舉動。
他可能看到了,察覺到了,也可能根本沒預料到會被人背後插刀。但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機會和力氣再追究了。
他也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老朽,一具已提前散發屍臭跡象的皮囊。
這場所謂紀念會茶話會,本就是他趙世衍臨死前的最後掙扎,想要在圈內暗中尋求庇護和支持,企圖大事化小逃避這一劫,卻沒想到自掘墳墓,紀念會變成他的公開丟醜大會!可以想像的,企圖搞死他的人一定已經將這些證物捅到更上面……
趙世衍在座位上劇烈顫抖,褲襠之下突然一顫,一股惡臭之氣逼入周圍人的鼻息。其餘人下意識嫌惡地掩住口鼻,趙大人突然半邊身子抽動,身軀緩緩向一側倒下去,頭朝下栽至地板上時白眼冒出青光,眼仁污濁,呈現嘴歪眼斜的明顯中風現象,並且屎尿失禁。
這人一定自知大禍臨頭在劫難逃,一定感到了四肢百骸上鬆動的爛肉一片一片散去,黑色泥沼黏稠的淤泥將他滅頂吞沒……
周圍人大呼小叫,救護車叫囂著衝到西山腳下。
警方也已到達西山別墅,但礙於身份限制不敢直接衝入別墅重地,也沒有鳴警笛,對各方都保存臉面。專案組領導通過與個別提前離場面色難堪的賓客交流,得知凌河今天並沒出現在這一會場。
鮑正威立即打電話,通知往燕城另一方向出擊尋人的薛謙等人:「凌河不在西山別墅,上次古耀庭交待過的那些秘密地點,你們現在認為哪裡最有可能?」
薛謙毫不遲疑地答道:「我跟那誰剛剛討論過了——顧雲舟當年遇害的地方。」
……
這裡是在燕城北部山區腳下,一處名叫雁蕩湖的風景勝地。
雁蕩湖景色最為秀麗的一處湖灘,沒有面向公眾開放,常年環形封閉。一些造型雅致的別墅被綠意濃蔭半遮半掩,人跡罕至。
這就是古耀庭交待的一處遊戲交易和舉辦場所,定期排開載歌載舞活色生香的筵席。享用者們經常翻牌點號,或許就是按照十二少典冊上的號碼順序,點2號、3號、6號、8號前來同樂。
可惜啊,最受垂涎的1號當年逃掉了,不然一定是雁蕩湖周邊別墅夜半歌聲人肉筵席上最受寵愛的美人,一定恩寵不衰。
凌河雙腕仍被禁錮,長髮披散,唇邊帶著一抹微笑。
別墅窗外一束光芒射入,打在他的側顏和身軀上,在他臉上留下一叢迷人的陰影輪廓。他頭頂好像有一輪光彩,在牆上形成半圓形的光弧,光芒守護著他。
趙槐風抽著鼻息,似真心誠意地對他懺悔,我們家願意補償你一筆錢,彌補你父母過世對你造成的肉體和精神創傷!
凌河你本就在國外逍遙自在,你就不該回來攪事兒,我們家在瑞士銀行有一筆超過兩億美元的存款,這筆款子可以全部轉移到你名下,一億美元換一條命,兩億換你雙親,這樣值錢的兩條命,對你應當也足夠了,可以供你一個普通人下半輩子過上天堂般優越富足的生活!
是的,你母親也不幸死掉了,只是劑量出了一丁點小差錯啊,當初真不必直接弄死她,凌河,實在抱歉,你不得不再喝下這碗「肉糜」了……
趙公子拖著病弱的金軀勉為其難地站起來,徘徊良久才發覺他根本找不到辦法來對付凌河,警方捏著所有人證物證,凌河還怕什麼?趙公子只能嘮嘮叨叨不斷懇求凌河同意這豐厚的條件,從警方手裡換回古少爺,與專案組疏通求情,放過他們趙家,從此不再追究舊事,雙方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
趙槐風在他一家大難臨頭之際,還惦記著撈走他那位皮糙肉厚的老相好,幻想與古耀庭那傢伙遠走高飛,遠赴美國繼續逍遙享樂。
然而,凌河一句話打碎了他的美夢。
凌河冷笑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們趙家就快要完蛋了。趙槐風,你知道今天西山別墅的誕辰紀念會上,會發生什麼熱鬧精彩的事情?」
趙槐風心煩意亂:「……什麼意思?會發生什麼事?」
凌河瞟一眼牆上時鐘,心裡有數,對這人打個眼色:「你現在就打個電話,問問你那個人渣爹。」
趙槐風半信半疑地指示助手撥電話。助手接通電話即臉色大變,不敢匯報,直接將電話遞給趙公子。
「什麼?你說會場上放什麼東西?
「我父親怎麼啦?……他現在怎麼了?!……」
趙槐風像被一盆開水淋頭,眼眶燙紅。他以為今天這場交易可以是一場拉鋸戰,後面跟凌河還有的談,軟的不成再來硬的,沒想到被人直接切斷後路、釜底抽薪。
熱汗蒸出他全身毛孔,「刷」地從臉上脖子上往下流,趙槐風差點兒沒站穩跌倒在地:「是你幹的?……凌河,這是你幹的?!」
凌河仰面大笑,快意淋漓……
陽光打在凌河的眼睫毛上。他鎖骨正中位置,脖頸皮膚最脆弱的地方,被一根粗大的金屬針頭紮了進去。
趙槐風那時渾身抖索眼睛通紅,很沒出息沒面子地哭求,凌河,你就軟化了吧,屈膝吧,我沒想要害你,原本就是一場頑劣的人間遊戲,不玩兒人命嘛!只要你肯屈服,我們根本不想殺死你,你為什麼這樣心思惡毒而不依不饒呢?
你一定要走你父親的這條老路麼,凌河?顧雲舟當初就是因為不識時務不肯屈服,被一針又一針地強行餵藥,最後死在床上。凌河,這根針管裡有興奮劑、肌肉麻痺制和春藥壯陽藥,這些藥物會讓你最終心臟狂跳、血脈僨張、心智失常、在意識亢奮的狀態中被折磨至死,你難道要選擇這樣兩敗俱傷的結局?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案,能結下多大仇啊……
凌河笑得絕美,對著趙公子吐出一口毒液,吐在對方臉上,回敬八個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針管噴濺出透明可怖的液體,一滴一滴融入凌河的血管。
那些東西讓他的肌肉不聽從指揮地失控抖動,渾身內循環發冷。有些地方鼓脹出來,有些地方凹陷下去,他陷入被動的痙攣顫抖,眼前逐漸模糊……
趙槐風就這樣在丟盔卸甲走投無路之際,紮了凌河一針管。
趙槐風也自有一番別緻的憐香惜玉之心。在他心目中,對待凌河這樣的人,不能動刀動槍放血,破壞了容顏,就該是這樣乾乾淨淨的死法,身上頂多留個針孔,多麼好看。
他原本還真沒想幹掉凌河,因為幹掉凌河也沒用啊。他寄希望用一座大金山碾壓了凌河,以金山達成交易,但是可恥地失敗了。那兩億他原本是掏出來賄賂鮑正威和專案組其他大員,但全部遭拒,這種時刻沒人再敢保他們一家子。他又對凌河毫無辦法,凌河就是不見棺材不封嘴的那號人。
趙公子在助手和保鏢們的攙扶下,匆忙之間踉蹌著邁出房間,一夥人面色灰敗行跡混亂。
「監控都抹掉了嗎?」
「進來之前就把監控都弄掉了。」
「房間裡痕跡都抹掉,抹掉……」
「……」
趙公子被人一左一右架起來,慢慢走下樓,就差找個滑竿抬著他了。這些年快要被古耀庭搾乾最後一絲陽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這才叫爛到「命根子」上。
一名保鏢拖在最後,負責料理現場,等著凌河嚥氣,然後招呼其他人徹底處理掉凌河存在過的痕跡,讓凌河人間蒸發。
房間裡這時偏巧就剩他們二人。
凌河在極度虛弱時側顏依然動人,鼻樑、嘴唇至下巴的弧線在陽光下很好看,只是氣息逐漸衰微,頭部一寸一寸低垂,最終下巴抵住鎖骨正中的針管,眼皮闔上……
那保鏢神情明顯焦慮,來回走了幾趟眼神遊移,這時突然毫無徵兆地大步上前,手伸上去往凌河胸腹和大腿摸了幾下。
這傢伙的「焦慮」原來是把持不住,這種時候竟然動了兩分凡心,試圖趁機揩油。
凌河一動不動,看似已經失去意識就要嚥氣了。
那保鏢估摸是覺著,凌河這樣被固定在牆上的姿勢,讓他很不方便「下手」,反正很快就要處理掉的,不留痕跡……
保鏢將凌河手腳位置的鐐銬依次打開、卸除,看著凌河脫力一般從牆邊滑向陰涼的地板,也是色令智昏色迷心竅,或者說,就沒見過這等人間絕色,這人迫不及待撲上去,手伸向凌河褲腰……
這傢伙手指都還沒摸到關鍵位置,凌河突然睜眼,眼神射出刻骨的寒涼。
雙方視線遽然交錯的瞬間,凌河一掌砸在對方耳後軟骨位置。就是他前幾天砸嚴小刀的那一招,這次是拼出他能使出的全部氣力,一掌將對方直接切換成窒息狀態!
凌河從地上爬起,明顯頓了一下,從喉部至胸腹一陣劇烈痙攣。
他自己拔掉插在脖子下面的粗大針管,回手就將針管狠狠插進對方脖子的主動脈血管,將剩餘液體一滴不剩地推進去了,再從對方後腰拔出槍來。
他跪在這個房間的窗口處,在他的視野裡,樓下大門口冒出頭來的一行人,可不就是倉皇而走的趙公子。
凌河頭髮散落,半邊長髮擋住他的臉。
他另半張臉面容嚴峻,一絲不苟,端槍瞄準了趙槐風踉蹌前行的身影,瞄準對方頭部要害。
這是一把帶有消音裝置的短槍,不夠趁手好用,他還是更擅長使用軍用步槍或半自動全自動獵槍。但這已足夠讓他今天徹底地復仇,爆掉趙家公子的頭顱。
凌河舉槍的手一直是抖的。他用強大的精神意志去抵禦藥物在他渾身血脈裡左衝右突的膨脹感。
新鮮的血從他頸間的針眼處不停溢出,匯成一道細長的血線,流經半裸的胸膛,一直淌在地上,快要流光他僅剩的體力……他雙眼愈發模糊,仍然咬緊牙關盯著趙公子緩慢移動的後腦勺,直到對方被保鏢架著塞進後車座,讓他失去狙殺的角度和機會。
他最終沒有開槍爆了對方。
凌河眼眶酸脹,眼底洇出一片白色水霧,覺著對不起他的父親。
在那瞬間讓他遲疑發抖的,不是藥物,藥物都不足以碾壓他十五年間早已百煉成鋼的強大神經和堅定不移的復仇之心。碾壓他的是他對嚴小刀這個人的萬般不捨和留戀。就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在抬槍的有限視野裡,看到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指環。
他昨日剛剛向小刀求婚,不想毀約。
他得對這樣的決定負責,他還想要與小刀共度餘生。
專案組大隊人馬包圍雁蕩湖某棟別墅,前來救人。
薛謙是隨車跟著燕城本地的專案組刑警隊長,輕車熟路就找到明確的位置地點。
警方人馬是眼瞧著趙公子逃進黑色專車,從別墅大門前倉皇駛離。
嚴小刀衝下車的一瞬間,眼眶是爆紅的,手裡已握有利器,就要射向後車窗映出來的那位金貴人物的後腦勺。他一夜未眠的痛苦決絕都集中在刀尖一點。
薛謙眼明手快抓回他,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掌,沒有讓他把這致命一刀飛出去。
薛謙低吼了一句:「我不想讓那傢伙死在你手裡……先救人!」
「先救人」這仨字叫醒了嚴小刀。幾人正要衝進別墅正門,就在這時,頭頂上方發出「砰」一聲悶響!
隨之被爆掉的,是趙公子專車的一隻輪胎,膠皮四分五裂爆成一堆爛瓤子。
警隊人員包括嚴小刀都是老江湖,有經驗的,這悶響就是帶消音器的槍擊發的聲音。
其餘人下意識地衝向四周掩體,臨時護住要害躲避襲擊。唯獨嚴小刀原地沒動,仰面往樓上方向尋覓。
他就知道一定是凌河。
他目睹的就是凌河側身持槍的身影。凌河長髮垂落面頰,眼神看不清楚,身形似乎劇烈發抖,卻又是讓人猝不及防且無比精準的一槍。趙公子的黑車歪斜著衝向馬路牙子時又爆掉第二隻輪胎,這回徹底跑不了了,以騎上路肩的狼狽方式熄火不能動彈。
凌河滑落,身影從窗口消失……
特警持槍打碎正門門鎖,所有人員湧入大樓,控制各個房間,地毯式搜查……
嚴小刀再次見到凌河,是在這棟樓二層最大的房間裡,這就是「遊戲房」。這棟房子裡的氣息就透著令正常人感到渾身不適的寒涼與惡腥味道,地板縫隙中分明洇出陳年血跡的氣息。裝修風格和牆上的裝飾品光怪陸離。夜晚燈光滅掉時,點上燭火,這房子裡就要上演鬼影憧憧的惡毒遊戲。
凌河靜靜坐在窗邊的地板上,靠牆的身軀一動不動,雙眼卻是睜開的,好像就是在等待嚴小刀前來。
突擊的警員見此場景,先把昏倒在一旁的趙家保鏢拖到一旁銬了。
急救人員迅速替換下警員,就地為凌河做胸部按壓,打過敏針,插管,輸液……
凌河躺在地板上接受一堆人七手八腳的急救,雙眼仍是睜著的,翡翠色的瞳仁仍然鮮活動人,嘴唇輕動,就是有許多話還要對小刀說。
嚴小刀全部意識浸沒在巨大的痛楚和愧疚中,無法言語。他抱著凌河的頭,雙手顫抖,把凌河抱在他懷裡。他沒有保護好愛人,差點兒又把這個人弄丟了。
凌河下唇正中掛著清晰的齒痕和血水,血線將下巴從正中位置一分為二。嚴小刀抖著吻上那些血痕。
凌河唇邊浮出笑意,堅強地對他一笑,胸口猛地一顫,心臟氣息已十分微弱。
嚴小刀就跪在凌河面前,輕吻凌河的嘴。兩人嘴唇都是冰涼,互相焐熱對方,直到急救人員忍無可忍地推開嚴小刀,給凌河扣上氧氣面罩。
嚴小刀用自己戴了指環的手攥住凌河同樣戴了戒指的手。
他不斷地對凌河安慰和承諾:「小河,我答應你了,我願意。
「小河我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