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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第35章
第35章 紅顏(35)

  3月13日夜,邱大奎在給邱薇薇做完次日要交的紙帆船後,因為實在疲憊,早早關燈睡覺。邱薇薇卻因為對漂亮的紙帆船愛不釋手,而始終無法入眠。

  午夜,她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捧起放在書桌上的紙帆船,借著窗外昏暗的路燈,看了又看。

  邱大奎不算心靈手巧的人,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但這紙帆船是他用心做出來的,邱薇薇很珍惜。

  明天就要把紙帆船交給老師了,班上的男同學野蠻得很,萬一紙帆船被誰弄壞了怎麼辦?

  邱薇薇擔心地想著,秀氣的眉越皺越緊。

  幾分鐘後,卻又咧嘴笑了起來。

  今年春節前,爺爺邱國勇帶她去市中心的商場,買了一台iPad。

  她老早就想要iPad了,可以玩遊戲,也可以看動畫片。班裏最有錢的同學劉峰峰就有一台。

  但她不敢跟邱大奎要。

  她知道家裏並不富有。

  可有一天,脾氣不好又極度摳門兒的爺爺居然樂呵呵地問她:“快過年了,薇薇想要什麼新年禮物啊?”

  “iPad!”她脫口而出。

  “愛帕?那是什麼?”邱國勇問。

  她小聲解釋,說很貴,也不是很想要。

  邱國勇竟然答應給她買。

  拿到心愛的iPad,邱薇薇心花怒放。邱國勇似乎也很高興,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之後卻又不高興了,叮囑她千萬不要弄丟,不然揍她。

  “不會的,薇薇一定會保管好。”她說:“謝謝爺爺!”

  黑漆漆的屋子裏,邱薇薇從抽屜裏拿出iPad,準備給紙帆船拍幾張照。這樣就算明天紙帆船被調皮的男同學弄壞了,自己也能在相冊裏看到。

  可是家裏太黑了,從外面透進來的光根本不管用,拍下來的照片很模糊。

  邱薇薇不敢開燈,害怕吵醒爺爺。爺爺性格太古怪了,雖然偶爾很好,但動不動就發火,還經常打人。

  猶豫片刻,邱薇薇換上外出的衣服,拿好紙帆船和iPad,動作極輕地打開門。

  她想去對面巷子,借著路燈的光芒拍紙帆船。

  夜已經很深了,家家戶戶都關了燈,全都睡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但邱薇薇從小在這裏長大,一點兒不害怕,以前還一個人出來看過星星。

  她蹲在一個角落,那地方正好能看到自家的門。那兒光線其實也不怎麼樣,但是比家裏好多了。最重要的是,那裏足夠隱蔽,應該不會被爸爸和爺爺發現。

  她想,只要自己動作快一點,拍完後溜回去就行。

  一張,兩張,三張……

  拍了十來張,邱薇薇終於滿意了。

  照片裏的紙帆船,像從驚濤駭浪中起飛,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現在,這些照片經過精細化處理,正排列在重案組一台電腦的顯示幕上。

  照片拍到了一個女人迅速將一把榔頭放進邱家工具箱的全過程。雖然在整張照片裏,她只是一個非常小的背景,且模糊不清。但通過技術處理之後,她的側臉、她手上握著的榔頭已經再清晰不過。

  正是孟小琴!

  看到照片的一刻,孟小琴臉頰蒼白如紙,眼中強撐起的神采頃刻間消逝無蹤,整個人像失去了最後的支撐,迅速頹敗下去。

  曲值和袁昊在審訊室緊盯著她,“孟小琴,交待吧。”

  孟小琴的肩膀猛烈顫抖,喉嚨發出含糊的聲響,唇角不停抽搐,許久,才堪堪抬起頭,張了半天嘴,啞聲道:“是我……是我幹的。”

  “對她來說,明信片是第一次‘沒想到’。在她的犯罪計畫裏,從最開始就排除了明信片的存在。她沒想到唐蘇還保存著那張明信片,更沒想到我們會以明信片作為突破口。所以當她看到了作為物證的明信片時,震驚得難以自控。但她的反應極快,立即開始演戲,企圖撇清干係。”柳至秦看著監控:“我恢復她在網路上的痕跡,是她的第二次‘沒想到’,但她仍在掙扎。”

  “但這次,鐵證如山,她已經無法掙扎。”花崇說。

  孟小琴慘澹地笑了笑,“在我交待之前,請你們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曲值:“什麼?”

  “你們從哪里找到我當年寄給唐蘇的明信片?如果沒有這張明信片……”

  “她還在糾結這個問題。”花崇說。

  “當然。”柳至秦道:“這是破案的關鍵。”

  “在唐蘇家裏發現。”袁昊說:“從紙張、印刷找到了製作這張明信片的店家,經鑒定,上面的筆跡屬於你。”

  孟小琴乏力地搖頭,目光空蕩蕩的,“後面的事已經不重要了,一旦你們拿到這張明信片,早晚會查到我。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麼會找到它,為什麼會注意到它。”

  曲值略感不解,“勘察現場是我們的職責。”

  孟小琴撐住額頭,近乎自語:“是嗎……她還留著這張明信片?可是為什麼啊……”

  “我去一趟。”花崇說。

  門被推開時,孟小琴仍在低喃,彷彿不肯相信是明信片將自己從藏身之處揪出來。

  花崇拖開一張靠椅坐下,直視著她,“孟小琴。”

  “嗯?”孟小琴抬起頭,茫然與絕望浸透了每一個表情。

  “唐蘇將這張明信片放在相框裏,擺在她的書桌上。”花崇說:“雖然現在已經無法向她問為什麼,但我猜,她很珍惜這張明信片,很珍惜與你的友情。”

  孟小琴瞳孔急速收縮,僵在座椅上,分秒後開始劇烈發抖。

  “怎麼可能!”她嘶聲道:“你騙我!”

  “否則我為什麼會找到它?為什麼一找到它,就覺得蹊蹺,立即著手調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是真的!”孟小琴抓著桌沿,昔日的風度與氣質消逝無蹤。

  花崇看著她,就像透過她,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母親。

  她恨她的原生家庭,恨她的母親。

  如今,她卻比她的母親更加低劣。

  曲值最不喜聽犯罪嫌疑人講動機,在他看來,坦白罪行已經足夠,多餘的言語都是為犯罪行為找理由。但犯罪就是犯罪,絕不因為兇手活得有多慘而改變。

  被害人難道不慘?

  他離開審訊室,花崇卻留了下來,從頭到尾,聽孟小琴講完了整個慘劇。

  孟家很窮,但貧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貧窮帶來的狹隘、鄙陋、齷齪、無知。

  孟小琴是孟家第一個孩子,因為是女兒,所以打從出生起,就被陳巧嫌惡。孟強和陳巧都是道橋路毛線廠的職工,吃大鍋飯,每天上兩、三小時的班,下班後就無所事事,亦不思進取。後來毛線廠垮了,孟家沒了經濟來源,而陳巧又生了第二個孩子孟俊輝,孟小琴就成了家中多餘的人。

  孟強和陳巧在毛線廠混吃等死十幾年,本事沒有,懶惰而愚蠢,壓根兒找不到新的工作。為了生活,孟強開始在外面打零工,陳巧閑在家中帶孩子。

  孟小琴小時候很少吃到肉,因為肉都是孟俊輝的。

  她至今記得,當年自己眼巴巴地看著弟弟啃排骨,小聲求陳巧也讓自己吃一塊。陳巧在碗裏挑了半天,找出一塊只掛著零星肉皮的排骨。

  她眼裏放光,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還未來得及接過排骨,孟俊輝突然將排骨搶了去,“媽,我還沒吃飽!”

  陳巧立即道:“乖乖,你吃,你吃啊。不夠媽媽下次再做。”

  孟小琴委屈地“啊”了一聲,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陳巧不耐煩地看著她,“啊什麼?沒見你弟弟還沒吃飽嗎?”

  孟俊輝得意洋洋地啃排骨,隨手將吐在桌上的骨頭往孟小琴碗裏一扔,“姐,你吃這個唄。”

  孟小琴用力搖頭。

  她的確想吃肉,但也不能啃別人啃剩的骨頭。

  她又不是狗!

  陳巧不高興道:“吃啊!你還嫌棄你弟不成?你弟乾乾淨淨的,排骨他吃過的你就不能吃?”

  孟小琴胃中作嘔,跑去屋外接連幹嘔。

  那時她還不到10歲,仇恨就已經在心中投下陰影。她恨孟俊輝,恨陳巧。

  但他們,卻是她的家人。

  後來,酷夏難耐,孟小琴與孟俊輝一同去河邊游泳。孟小琴水性不好,孟俊輝救了她一命,為此還因嗆水進了醫院。

  她從此背上卸不下的心理負擔,將自己連同孟俊輝的人生一併扛在肩上。

  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很好。考上市重點中學和北方那所名牌大學時,她曾經覺得知識能夠改變命運。只要她再努力一些,將來一定可以走出貧窮的道橋路,過上像模像樣的生活。

  但現實卻給了她沉重的一棒。

  原生家庭限制了她的眼界、她思考事情的方法。她從來不敢冒險,因為一旦失敗,就會一無所有。她發現自己比不過室友和同學,她們的優秀並非僅是成績,而她,只有成績。

  大三,成績不再是考量一個學生是否優秀的指標。她的很多同學開始嘗試創業,或是在外面接專案。但她受困於從小的生活環境,不敢尋求改變。

  她的同學不理解她的狹隘,她也無法理解他們接受失敗與失去時的坦然。

  貧窮讓人不敢冒險,不敢惹事,甚至不敢犯錯。

  小時候,孟強會因為她出門沒有關掉電閘而讓她在門外跪整整一夜。原因只是——你不關電閘,萬一燒起來了怎麼辦?我們就這一間房,燒沒了我們全家啥都沒了!

  她曾經與室友聊過這件事,室友們震驚得無以復加。

  “開玩笑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我家的電閘從來不關。”

  “關電閘是應該的,但不關也不至於跪一晚上吧?小琴,你太誇張啦。”

  那些從小過得富足的同齡人永遠無法理解她,以及她父母的小心翼翼。

  如同她永遠不能像她們一樣豁達、有拼勁。

  貧窮已經在她身體裏生了根,不是念書考上好大學就能將根扒掉。

  知識的確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將來也會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但于她孟小琴來說,知識只讓她更加絕望。

  如果從來不曾被叫做“才女”,不曾向上看,不曾與那些優秀而富足的人一同生活、學習,一輩子留在道橋路,絕望或許不會那麼沉重。

  周圍都是熱衷於家長里短的窮人,沒有對比,就沒有那種如墜深淵的窒息感。

  她就像一隻坐井觀天的蛙,別的蛙看到天空是小小的一個圓,便認為天空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大。

  她卻覺得不對,天空肯定不會像井底一樣小。

  於是她想上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好。

  一步一步,她拼命往上爬。

  終於有一天,她從狹窄潮濕的井底爬到了井口。

  天空是那麼遼闊。

  藍天白雲間,還有翱翔的飛鳥。

  她也想像飛鳥一樣。

  她給自己打氣:我已經從井底爬上來了,為什麼不能再努力一些,去天上看看呢?

  她高高躍起,奮力奔向嚮往多年的天空,從那裏俯視,見到了無邊無際的天地。

  但她忘了,那些飛鳥能夠自由自在地飛翔,享受這片大地的美景,並非因為像她一樣努力,而是因為生來就有一雙翅膀。

  而她,沒有。

  她與那些富裕同齡人的區別,大約就像井底之蛙與空中飛鳥。

  因為沒有翅膀,她在躍至頂點的時候急速墜落,重重跌回井底,摔得遍體鱗傷。

  這一趟“天空之旅”,如同現實的悶棒,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打回原形。

  ——不是飛鳥,就不要做飛鳥的夢了。

  大四時,陳巧催著她回洛城。她知道是為什麼,他們害怕她這棵“搖錢樹”跑了。

  陳巧不斷在電話裏說:“我們把你養這麼大容易嗎?你畢業就給我回來,在洛城找個工作,順便照顧你弟……”

  大學四年對孟小琴來說並不好過,她的人際關係不差,卻不得不面對自己與那些優秀同學與生俱來的差距。

  所以畢業後,她像逃難一般回到洛城。

  天生窮困,那些富有、灑脫的人刺得她周身發痛。

  她找到了B.X.F酒店的工作,薪酬不錯。陳巧與孟強想要將她榨幹,孟俊輝更不是省油的燈。但那時她還保留著些許樂觀,偷偷藏了一筆私房錢,打算休年假時去北邙山旅行。

  北邙山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念書時喜歡歷史,看了不少史書與名人傳記,對“風水靈地”北邙山非常嚮往。

  其實,她也想去另外的地方,比如西藏、內蒙、東北,甚至是國外。她在微博上關注了許多旅遊博主,看他們拍攝的照片、寫的旅行心得,很是羡慕。

  但是去那些地方得花很多錢,她還沒有攢夠。

  於是第一次旅行,她選擇了還未被圈為收費景點的北邙山。

  她一路走,一路拍照,在北邙山腳下的頭山鎮住了幾日。

  那是她人生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頭山鎮裏新開了一個小作坊,可以印製明信片,她與幾位店主很聊得來,定制了十幾張明信片。

  她想寄給微博上認識的朋友。

  網路是個好東西,貧窮與不堪被藏了起來,志同道合的人聊著共同喜歡的事物,多聊幾次,便成了朋友。

  “海潮驟逝”是她交到的朋友之一。那姑娘自稱“蘇蘇”,喜歡歷史,也喜歡旅遊。

  她時常去看“海潮驟逝”的微博,知道這姑娘去過許多地方,羡慕又佩服。

  彼時,羡慕還未演變為嫉妒。

  得知她要去北邙山后,“蘇蘇”說:“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去北邙山看看,一直沒有機會。你多拍點照,一定要給我寄明信片啊!”

  被人要求,被人索禮,她萬分開心。

  那一年,給網友寄送明信片的風潮盛行。她學著別人的樣子,拍照發微博,讓需要的人將位址發給她。

  “蘇蘇”第一個發來位址,語氣雀躍,很期待的樣子。

  她這才知道,“蘇蘇”與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

  看著私信裏的地址,她莫名有些失落。

  沒想到“蘇蘇”住在洛城最高檔的別墅區。

  而自己……

  落差感突然出現,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要介懷。但“蘇蘇”問她的地址,說下次也給她寄明信片時,她卻無法坦蕩地回復。

  做尋常網友就好了。

  她的自卑令她無法在現實中面對唐蘇。

  旅行歸來,她以為還有下一次,陳巧卻大發雷霆,說她只知道自己逍遙,不管家人死活。

  那短暫的假期就像一個支離破碎的夢,現實仍如巨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為了多攢些錢,她拼命工作,晚上回到家,還要給孟俊輝洗衣服。

  時間被無限壓榨,上網的頻率少了許多,更沒有什麼時間看歷史方面的書籍。唯有睡前刷一刷微博,看看關注的博主們都發了哪些漂亮的旅行照。

  最初,她的心態還算平和。但漸漸地,看著別人無所顧忌地旅行,而自己卻陷在原生家庭的泥潭中,連花兩千塊錢去一趟北邙山都被陳巧罵作“狼心狗肺”。

  那些光鮮亮麗的照片慢慢變得刺眼,而後又變成一把把銳利的刀,直往她心頭戳。

  她不敢看,卻又管不住自己的手。

  所有的博主裏,她最在意的就是唐蘇。

  這個富有的女人與她同在一座城市,與她年齡相仿。她有一個拖油瓶一般的家,唐蘇卻出自知識份子家庭,一個人住著一套別墅。

  她羡慕得要死。

  那一年,唐蘇開始頻繁地出國旅遊,微博上時常更新外國的風景照。

  她越看越不是滋味,放下手機,整夜失眠。

  她無數次問自己,憑什麼?

  憑什麼她們生來富有自由,我卻生在這樣的家庭?

  有一次,唐蘇從法國回來,拍了一堆高檔化妝品發在微博上,讓大家留地址,還特意圈了她,說別人留不留都無所謂,她一定得留。

  “芹芹,你送了我明信片,我沒什麼能回禮,這些小玩意兒你隨意挑,我寄給你!”

  那天,孟小琴在工作上被為難,不住低聲下氣給客人道歉,回家又被陳巧數落,給孟俊輝洗了放了幾天的內衣褲。疲憊至極地躺在床上,打開微博就看到唐蘇的消息。

  那條微博是上午發的,已經有了許多回復。

  有人在評論裏說:“蘇蘇太壕了!人家送你一張明信片,你就送人家化妝品!幾毛錢和幾千塊的區別啊!你想要哪里的明信片,我也給你寄!”

  孟小琴頓覺諷刺至極,扔掉手機,倒頭就睡。

  網路曾經是她的避風港,但現在網路也淪陷了。她沒有回復唐蘇,更沒有私信位址,反倒是開始刪微博、刪關注,最後將微博徹底清空,發誓不再登錄。

  但事實上,她仍然會去看她們的微博,看她們輕鬆美好的生活,就像一個陷於沼澤的人,無望地看著高高在上的星空。

  不久,唐蘇因為換了設備而忘記用戶名和密碼,弄丟了以前的微博。

  孟小琴保存了她的新微博,仍舊時不時去看一眼。

  此後,孟小琴的所有旅行計畫都泡了湯,北邙山之旅,竟是最後一次出遊。

  吸血鬼一般的原生家庭,強度極大的工作環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孟小琴心態逐漸扭曲,就像中了蠱一般仇恨起那些同齡、熱愛旅行的富有女性。

  這種嫉妒,在一次偶遇唐蘇之後,漸漸發展成了犯罪。

  那日,唐蘇與友人到B.X.F酒店用餐,訂的是位置最好的包廂,一頓飯就花了好幾萬。

  孟小琴偶然聽到她們閒聊。

  其中一人問:“這次你又要去哪里逍遙啊?”

  唐蘇說:“北非。”

  “國內是沒有吸引你的地方了。”

  “不會啊,國內我也有很多地方沒去過呢。”

  “那你怎麼不去?”

  “唔,趁年輕,還是先去國外吧。”唐蘇說:“國內景點以後有的是機會。”

  “嘁,你就是看不起國內的景點唄!”

  “哪有!”

  “你以前說想去那什麼北什麼山,怎麼不去?”

  “北邙山啦!”

  孟小琴立即警惕起來。

  唐蘇說:“北邙山現在還沒開發,以後開發了我再去。”

  “藉口!你就是嫌那兒是荒郊野嶺。不過照我說,不去也好,本來就沒什麼看頭,沒錢的人去窮遊過個癮就算了,你去湊熱鬧幹什麼呢?時間精力有限,當然得去更值得看的地方咯!”

  包廂裏傳來一陣笑聲,孟小琴聽不下去了,轉身離開。

  之後唐蘇說了什麼話,她無從知曉。

  那天剩下的幾小時,她過得恍恍惚惚,異常失落。

  原來她唯一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在這些富人眼中只是不值得一去的荒郊野嶺。

  到了晚上,這種失落成了冷森森的仇恨。

  她本來不知道唐蘇長什麼樣,也不知道說話的女人是唐蘇,晚上看到唐蘇的微博,才知今日接待的富家女正是唐蘇。

  唐蘇發了飯桌上的照片,還曬了自己剛做的指甲。

  她記得那惹眼的紅指甲,記得唐蘇的每一句話。

  原來自己真是一個笑話。

  那張北邙山的明信片算什麼?唐蘇根本不稀罕。

  唐蘇曾經跟她說自己很想去北邙山,如今想來,這大約是句說過即忘的客套話。

  她卻當了真。

  閉上眼,她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喃喃自問:“為什麼你們可以過得那麼好?我做錯了什麼?我為什麼會生在這種家庭?”

  老天爺不公平。

  我可不可以讓它變得稍微公平一些?

  那個夜晚,她心裏第一次生出殺意,天亮之後,卻又將殺意壓了下去。

  她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但這之後,她不再用真實ip窺視唐蘇的微博,而是抓了不少“肉機”作為跳板。

  她很聰明,網路安全技能一學就會。

  四年的時間裏,她一直默默關注著唐蘇的一舉一動。

  從27歲到31歲,唐蘇過得越來越好。同樣的年齡,孟小琴的生活卻越來越糟糕。她的妒火愈加旺盛,直至燒幹了理智。

  她急切地想要毀掉這個幸福的女人,彷彿這樣才能糾正老天爺的不公。

  她在“華夏年輪”上與唐蘇搭上了話,承諾帶唐蘇去洛西拿文物。

  1月4號晚上,她在荒無一人的郊外用榔頭殺死了唐蘇。在捶爛對方頭顱時,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老天爺,你不是不公平嗎?

  我教教你公平!

  她擁有那麼多,而我一無所有,那就讓她也像我一樣吧。

  人死了,不就是一無所有了嗎!

  孟小琴挖了個坑,將唐蘇埋進去,事後回味,卻覺得做得不夠好。

  她還沒有挖掉唐蘇的眼睛與耳朵,讓唐蘇不能看不能聽;也沒有毀掉唐蘇的雙腳,讓唐蘇再也不能環遊世界。

  她想,還應該再殺一人。

  徐玉嬌是唐蘇的網友,也是位無憂無慮的白富美。孟小琴曾經看到她們在微博上抱怨,說什麼工作是家裏硬塞的,根本不想幹。

  孟小琴冷笑,她多麼想有一份父母硬塞的清閒工作啊!

  她多麼想有一個富有和美的家庭、慈愛明事理的父母!

  為什麼人總是那麼不知道珍惜?

  她用同樣的辦法將徐玉嬌騙去道橋路,在邱大奎家附近的荒地殺了這位“小公主”。

  這一次,她有了經驗,不僅完成了在唐蘇身上未能完成的儀式,還故意將避孕套的潤滑油留在徐玉嬌的陰道內,以此誤導警方。

  最後,她將從邱大奎家偷來的榔頭清理乾淨,並在縫隙中留下徐玉嬌的血,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榔頭放回邱家窗外的工具箱。

  嫁禍邱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殺掉唐蘇後,她將唐蘇包裏一串項鏈扔在邱家門口。她知道,邱國勇一定會去撿。

  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邱國勇在賣掉這條項鏈後,會給邱薇薇買iPad,而邱薇薇會在3月13日躲在巷子裏拍紙帆船,將自己也拍了進去。

  這叫什麼?

  因果報應?

  她對邱國勇倒也說不上多恨。邱國勇很麻煩,總是跑來糾纏,總想將她與邱大奎湊成一對。

  她怎麼看得上邱大奎呢?

  選擇作案工具時,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邱家的榔頭。能嫁禍給邱國勇最好,就算不能,也能隱藏自己。

  中途居然還冒出一個桑田,正好當做第二個冤大頭。

  自從殺害了徐玉嬌,孟小琴發現自己上了癮。這就像吸毒一樣,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下一個目標。

  那天孟俊輝將內褲扔給她,她取下一根附著其上的陰毛時,想:這一次,就一箭雙雕吧。

  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行動,員警就出現了。

  她不知道員警為什麼會發現自己,直到看到了那張北邙山的明信片。

  她震驚難掩,不明白這張明信片為什麼還會存在。

  唐蘇不會珍惜這種毫無價值的禮物——孟小琴總是如此對自己說:要麼已經扔掉了,要麼放在哪個角落,絕對不會引起員警的注意。

  唐蘇去過那麼多地方,有那麼多禮物,怎麼可能留下這張明信片?

  “我猜,是因為唐蘇一直很想去北邙山吧。”柳至秦將溫熱的茶水遞給花崇,“當年寄明信片那麼盛行,唐蘇卻只給孟小琴留了地址,說明北邙山對她來說是特別的。但就像她跟朋友所說,北邙山現在還沒有開發,想等開發之後再去。她也許很羡慕孟小琴,有說走就走、去莽莽大山的勇氣。她跟徐玉嬌不同,徐玉嬌大學就曾徒步墨脫,她卻是個乖乖女,去的都是硬體設施完善的景區。”

  “北邙山是她的念想,所以她一直將孟小琴寄的明信片放在書桌上。”花崇捧著水杯,盯著裏面舒展開來的花朵,“她想謝謝孟小琴,所以打算給孟小琴寄從國外帶回來的化妝品。卻不知道這種舉動深深傷害了孟小琴脆弱的自尊心。”

  “孟小琴時常窺視唐蘇,她不知道唐蘇也偶爾去看一看她那早已捨棄的微博。”柳至秦倚在桌邊,“唐蘇大概直到死,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寄送北邙山明信片的姑娘怎麼突然消失了。”

  花崇歎了口氣,“人好像真的很難從原生家庭裏走出來。孟小琴剛才跟我說,電視裏那些明星親子節目,很多人看到的是明星的孩子多可愛多聰明多有禮貌,她看到的卻是階級與貧富差距。她說——你看到那些孩子優秀,感歎自己周圍的孩子為什麼不可愛。這難道是孩子的錯?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所受的教育就不一樣,眼界、見識自然不一樣,而窮人家的孩子成天就聽著父母為幾十塊錢吵架,因忘了關電閘被罰跪,逐漸變得自卑、膽小、鄙陋,就像她和道橋路裏長大的其他孩子一樣。孟小琴沒有走出來,殺了兩名無辜的女性。邱大奎也沒有走出來,殺了自己的父親。”

  “可也有人走出來了。”柳至秦說:“比如肖露。我看她現在就過得挺好。”

  “人與人之間,總是不一樣的。”

  柳至秦沉默片刻,“花隊,你是在可憐孟小琴嗎?”

  花崇一愣。

  “曲副隊說,他最不喜歡聽嫌疑人的自白,三分真話,七分狡辯。”柳至秦道:“花隊,你卻聽她說了很久。”

  花崇淡笑,“只要是我經手的嫌疑人,我都會聽他們講為什麼要殺人、有什麼難處。”

  柳至秦略顯不解,“但任何難處與痛苦都不是殺人的理由。”

  “可殺人的事件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柳至秦微皺著眉,若有所思。

  “我聽他們講述,並非是想要與他們感同身受,為他們開脫。”花崇說:“你和曲值的想法沒錯——任何痛苦都不是殺人的理由。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可是。”花崇話鋒一轉,“他們因為某種痛苦而殺人也是事實。儘管我們無法接受,覺得荒誕、不可理解,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世界上確實有一些心理極其扭曲的人,他們幹得出正常人不會幹的事。用你上次的話說,就是這些人的心已經被毒所侵蝕。他們會因為很多我們難以理解的原因殺人。如果我不是刑警,那我肯定懶得去瞭解他們的心態轉變。但我是刑警,且是重案組的組長,我必須嘗試著瞭解他們的心理。這倒不是可憐他們,而是今後若是遇到相似的案子,說不定我能更早發現破案的蛛絲馬跡。人性最複雜,見得多了,思路才能拓得更寬。”

  “人性……”柳至秦沉吟,“比如邱國勇嗎?”

  花崇也想到了這個人,“是啊,邱國勇也算是一個例子吧。他這輩子幾乎都活在別人厭惡的眼神裏,同樣,他也厭惡許多人。他愛錢,可以說視財如命。孟小琴料定將唐蘇的首飾扔在他家門口,他會撿去偷偷賣掉換成錢。可是誰會想到,他用這筆錢給邱薇薇買了一個對他們家來說極其昂貴的iPad?”

  “邱薇薇是他唯一的孫女,那時候又快過年。”柳至秦輕聲道:“也許是一時衝動,想要疼一疼邱薇薇吧。事後他好像就後悔了,覺得不該買。”

  “對。但正是這個iPad拍下了關鍵證據。”花崇說:“刑警這一行幹得越久,越是不能小看一些機緣巧合。犯罪分子再聰明,犯罪現場再乾淨,都會存在一些我們想像不到的證據。”

  柳至秦目光漸沉,目不轉睛地看著花崇。

  花崇抬眼,“幹嘛?又要向我學習了?”

  “花隊。”柳至秦突然問:“你為什麼從特警轉來當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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