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鏡像(29)
在男性占了九成不止的會議中,43歲的鄒媚身著修身得體的職業套裙,妝容精緻淡雅,髮絲分毫不亂,邏輯清晰地侃侃而談,溫和又不失強硬,周身上下似乎籠罩著一層極其迷人的光。
她的裝扮與她的實際年齡完全貼合,哪怕是唇色、眉形這些可以下功夫雕琢的地方,都沒有刻意往“扮年輕”的方向靠。她的眼角,在笑起來的時候甚至看得見自然顯露的皺紋。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整個會議室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男人們西裝革履,目光落在她那張端莊的臉上。有人被她話裏的內容所吸引,眼中露出欣賞至極的神色,有人的表情卻變得鄙夷而貪婪,側身與旁邊的同伴竊竊私語。
即便是在大談“男女平等”的現代社會,男人和女人在職場上的差別仍是顯而易見的。
比如男人成功了便是成功了,人們會讚美他的魄力、他的堅持、他的才能。如果他生而貧窮,那他的成功便是靠自己的踏實與本事,他會成為無數人奮鬥的目標。如果他生而富貴,他的成功仍是靠自己——不驕奢淫逸,具有強大的自製力,還有與生俱來的聰明頭腦。
但女人成功了,人們卻習慣於窺探站在她背後的人,猜測到底是什麼將她引向成功。同樣的條件,如果她生而貧窮,人們會說,一定有貴人拉了她一把,說不定這個貴人討要了她的身體。如果她生而富貴,人們又會說,那她的成功簡直太容易了,靠爹嘛,有個富爹,誰不會成功?
靠才華靠堅持靠勤奮的,是男人。
靠身體靠長相靠運氣的,是女人。
職場上,外表與能力皆出眾的女人,毫無疑問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
但這些目光,卻並非總是帶著善意。
鄒媚似乎早已習慣了那些或讚賞或褻瀆的視線。
她坦然地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連語氣都沒有半分改變。言畢,她睨視眾人,露出一個從容的、帶著些許侵略感的笑。
那是她偶爾才會展露的抗衡。
會議結束後,鄒媚踩著高跟鞋,扔下身後的一眾視線,快步離開。
社會對男人有種誤解,認為他們不像女人那樣愛八卦,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們無時無刻不掌握著話語權。
女人們很少聚眾八卦某個男人胯下的尺寸,男人們卻可以在大庭廣眾下議論女人的胸部、大腿、屁股。
無論對方是年輕甜美的前臺接待人員,還是身居高位的公司高管。
並把這種行為認為是無傷大雅的玩笑。
更有人說,關注你的身體,你應該感到榮幸與高興。
對他們來說,女人就是一個“性符號”而已。
他們議論著鄒媚,甚至是意淫著鄒媚。一方面瞧不起鄒媚,一方面又想要征服鄒媚,矛盾而不自知,下流而不自知,自我感覺優秀且風流。
他們的八卦始於性,也終於性,他們並不瞭解真正的鄒媚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鄒媚回到辦公室,關上門的一刻,戴在臉上的面具寸寸皸裂,如粉末一般落下。她發抖的雙手撐在桌沿,喉嚨發出急促的喘息聲,梳得熨帖的額發垂了一縷下來,令她顯得有些狼狽,不再像在人前展現的那樣幹練從容。
覬覦者們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鮮,唯有員警看清了藏在她內心的那個漆黑無光的世界。
??
茗省,曼奚鎮。
由於地處邊陲,這裏的建築帶著明顯的異國風貌。身材健碩的女人們穿著樸實的衣裳,在街道上穿梭,個個皮膚黝黑,甚至可以用灰頭土臉來形容。她們中,有的推著堆滿物品的小貨車,有的雙手提著重量不輕的口袋,目光大多呆滯而茫然。男人們卻要閒適許多,有的聚在茶館裏打牌,有的站在路邊聊天。
這地方窮,很窮,並且相當落後——這是柳至秦初到之時的認知。
此時,他剛從一戶民居院落裏出來,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夾著一根沒有點著的煙,快步在青石板街道上走著,手機貼在耳邊。
電話那頭,是花崇。
“鄒媚在曼奚鎮算是個傳奇人物,有關她的事,現在已經被鎮民們編了好幾個版本。我去過派出所和鎮政府,接觸了一些鎮民,當年的事和曼奚鎮的情況瞭解得差不多了。”柳至秦邊走邊說:“茗省那幾起殺害女童的案件全部發生在曼奚鎮。這裏已經不是我們理解的那種重男輕女了,簡直是‘仇女’。建國以前,曼奚鎮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只有義務,沒有權利。最近幾十年,這邊女性的地位雖然在慢慢提高,但是和正常的地方,甚至是偏向重男輕女的地方相比,她們的生活還是相當淒慘,基本上仍然是娘家、夫家的附屬物。鄒媚本名梅四,梅花的梅,一二三四的四。”
花崇腦子轉得很快,“因為她是家裏第四個女兒?”
“對。除了第一個女兒,梅家的其他女性全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柳至秦說:“梅四……不,鄒媚是曼奚鎮第一位考上大學的女性,也是曼奚鎮所有考生中分數最高的一位,但當年,她險些無法前往星城求學。”
花崇問:“被家人和鎮民阻攔?”
柳至秦歎氣,“還有學校。我現在瞭解到的事還不算太細,比較清楚的是鄒媚家裏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鄒媚只比唯一的弟弟大一歲多。作為‘么女’,鄒媚自打出生,就是家中最不受寵、最不被期待的人,但她偏偏非常聰明。曼奚鎮這個地方和很多邊境鄉鎮一樣,享受國家的教育扶持政策,上學念書不用花錢,但老師的水準、學校的教學品質無法保證,和大城市的重點高中絕對沒辦法比。不過鄒媚成績出眾,考出的分數即便放在整個茗省,都排在靠前的位置。她家另外三個女兒都早早嫁人,不在家裏住了。高考之後,她的父母逼她把星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換給弟弟。”
“這還能換?”花崇不解:“我從沒聽說過高考錄取名額還能換。而且鄒媚不是比她弟弟大一歲嗎?兩人念書是同一屆?”
“嗯,他們是同一年入學。曼奚鎮對入學年齡卡得不算嚴。”柳至秦接著說:“至於換名額這種事,落後鄉鎮的父母,因為沒有文化、沒有見識,大概什麼都能想像出來。鄒媚的弟弟成績很差,考了兩百多分,上‘三本’都困難。鄒媚的父母愚昧歸愚昧,也知道兒子應該多念書,就毫無道理地逼鄒媚。花隊,你能想像曼奚鎮重男輕女的情況已經嚴重到什麼地步了嗎?在他們眼裏,女大學生就是異類,甚至是‘不潔’的存在。他們瘋狂阻止鄒媚,鄒媚的姐姐們也在其中出了力。”
“她的姐姐們?”花崇蹙眉。
“嗯,而且我打聽到,逼鄒媚逼得最厲害的不是鎮裏的男人,而是那些已經嫁人,成為家庭婦女的女人。”柳至秦回到車上,“我倒是能想像她們的心理。她們從小被灌輸的就是女人應當服從家庭,為家庭付出一切,萬萬沒有離家念書的道理。鄒媚成了她們中最特殊的女人,有的人是不理解,有的人在鄒媚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想成為的樣子。鄒媚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們不能允許自己周圍出現這樣一個獨立而優秀的女人。當年鄒媚只有17歲,在家被父母姐弟逼迫,在外被鎮民鄉親逼迫,那段時間對她來講,說是‘水深火熱’也不誇張。”
花崇問:“那她最終按時到星大報到了沒?”
“報到了,學業沒有被耽誤。在星城大學的四年,她沒有缺過課,也沒有被老家的人為難。”柳至秦說:“因為鎮政府的官員出面協調過很多次。不過這個協調也只是一時之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等於是把難題推給將來。經過協調,鄒媚得以去星城大學念書,但前提條件是承諾‘畢業後回到曼奚鎮’。鄒媚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花崇想起在咖啡館裏和鄒媚見的那一面,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那時,他並未意識到眼前的女人經歷過什麼。
“四年後,鄒媚從星城大學畢業,拒絕了好幾個名企的offer,回到曼奚鎮。我想,她肯定掙扎過,但那個時候,她的母親患病即將去世。”柳至秦說:“可能對她來說,親情雖然淡漠,家庭雖然是個沉重的負擔,但還是無法說放就放。回去之後,她在曼奚鎮中學教書,接著成婚、生子。如果不是這個孩子被偷走,她這輩子也許就在曼奚鎮度過了。”
花崇眼神一緊,“重男輕女的地方,女孩容易被殺害,男孩容易被盜走。”
“嗯。鄒媚生的是男孩,住院期間,孩子就莫名其妙丟了。別說是那個年代,就是現在,曼奚鎮的監控都寥寥無幾。孩子一旦丟失,就基本無法找回。”柳至秦平靜道:“鄒媚的婆家與娘家都將失去孩子歸罪於她,她的丈夫梁超對她拳腳相加。出院後不久,他們就逼她備孕,之後重新懷上了孩子。梁超逼她去打B超,就是當年落後地區特別盛行的‘野B超’檢查。一查,發現是個女孩。”
花崇覺得血液一陣一陣往頭上湧,“孩子被打掉了?”
“鄒媚是被強行拖去流產的,她似乎拼命想要保住肚子裏的孩子。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希望她產下一個女孩。女孩在曼奚鎮……”柳至秦頓了頓,咽下帶有嚴重個人情緒的話,道:“鎮醫院的設備、衛生都存在很大的問題,加上鄒媚生產後身體一直不大好,第二個孩子打掉後,她便失去了生育能力。”
花崇倒吸一口涼氣,感到憤怒又無力。
柳至秦繼續說:“在得知她無法生育之後,梁超和她離了婚,將她趕回娘家。在曼奚鎮,女人想離婚是不可能的,會被百般阻撓。但男的想離婚,就非常方便了。女兒被打掉、失去生育能力大概成了鄒媚人生中的轉捩點。幾個月之後,她在幾名年輕村官的幫助下離開了曼奚鎮。”
“她的家人呢?”花崇算了算時間,“鄒媚離家接近二十年,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了落後村鎮的影子。她的家人同意她離開?從來沒有向她索取過什麼?還有那個梁超,他沒有找過鄒媚?”
“對於鄒媚的父母來說,鄒媚是多餘的。他們是為了生下兒子,才生下四個女兒,而鄒媚是最後一個。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她就是最不該存在的一個,如果沒有她,家裏會少很多負擔。”柳至秦把煙點上,“她離開曼奚鎮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病死,父親和三個姐姐鬧了一陣,不是因為捨不得她,而是想讓她賺錢養弟弟——那個時候,他弟弟23歲,正忙著娶媳婦。後來仍然是鎮政府出面協調,協調的過程我不清楚。總之,鄒媚這一走,就徹底斷了與老家一眾人的聯繫。”
“這有點不合常理啊。”花崇說:“她的家人如果知道她現在過得這麼好,一定會來找她要錢。”
“花隊,你如果現在和我一樣,也在曼奚鎮,就不會這麼想了。”柳至秦抖掉一截煙灰,“這裏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閉塞的不僅是地理和交通,還有人的思想。他們不信一個女人靠自己能過得很好,也不屑於探聽外界的消息。村裏甚至有一種說法——梅四早就活不下去,死了。”
“這……”花崇捏住眉心,感到難以相信,也難以理解。
然而身為刑警,他卻不得不去理解。因為他比很多人都清楚,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在發生。
“至於梁超。”柳至秦說:“在鄒媚離開曼奚鎮不久,他就死了,被人捅了十幾刀,好幾刀都在內臟上。”
花崇目光一凜,“兇手抓到了嗎?和鄒媚有沒有關係?”
“沒有。兇器是梁超自己的刀,上面有他的指紋,還有一枚陌生指紋。陌生指紋肯定是兇手留下的。不過當時警方抓的所有人,指紋和那枚陌生指紋都對不上。再加上以前刑事偵查的方法和技術都很落後,兇手一躲就是十九年。能確定的是,案子和鄒媚沒有關係。不過因為這件事,曼奚鎮的鎮民又說鄒媚克夫,是個禍害。”
花崇感到可笑,“那時他們已經離婚,鄒媚都不在曼奚鎮了,克哪門子的夫?”
“他們總是找得到理由把錯誤都歸結到女人頭上。”柳至秦說:“我今天在這裏感受最深的,其實不是重男輕女,而是存在於同性之間的鄙視鏈。這裏的男人把鄒媚當做一個笑談,女人卻是真恨鄒媚,克夫、狐狸精、賤貨都是從她們嘴裏傳出來的。”
花崇沉默了,柳至秦暫時也沒有說話。
突然,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對鄒媚來說……”
柳至秦輕咳兩聲,“你說吧。”
“17歲之前,鄒媚生活在嚴重重男輕女的家庭、社會。她能夠出生,是因為她的父母想生下一個男孩,生了三次都未能如願,直到第四次輪到她。她從小就被灌輸自己是多餘的、女人是為了男人而存在的,她沒有一個女孩該有的正常童年。17歲,她差一點沒能去星城念大學,即便去了,也時刻擔心自己被抓回去。21歲,她迫於我們可能暫時不清楚的壓力,放棄前途,回到曼奚鎮,等待她的是長達四年的煎熬。之後,兒子被偷,女兒被打掉,再也無法成為母親……這個過程中還伴有來自家庭的暴力與冷暴力。她徹底認清現實,想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花崇說著一頓,“但人的每一步都有跡可循,過去的每一段經歷都在她心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不可能忘記過去受過的苦,不可能忘記身為女人而受的罪。並且,她所謂的‘新人生’,其實並不美妙。她跟我說過一段話,大意是女人要爬到和男人一樣的位置,需要付出更多的東西,需要承受更多的挫折,需要面對更多的冷嘲熱諷。25歲到43歲,她從一無所有的鄉鎮女人變為名企高管,這個過程裏她經受的苦痛,其實不難想像。”
“嗯。”柳至秦點頭,“對她來說,25歲是個轉捩點,但不管是其前還是其後,生活給予她的都是苦難和折磨。唯一的不同是,25歲之後,她有金錢作為安慰,但金錢似乎沒有為她帶來幸福。在她的認知裏,大概早已形成了一個觀念——女孩兒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不幸的,就是受罪。”
花崇默了默,糾正道:“應該是出生在貧窮家庭的女孩兒、被父母利用的女孩兒,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不幸的。生活對她太過糟糕,她將自己代入了……”
“王湘美、陳韻。”柳至秦說:“或許還有別的女孩兒。鄒媚有對她們下手的動機,她認為自己的殺戮行為不是傷害,而是‘救贖’。王湘美的死因、七氟烷是她行為的佐證!”
車已經開回洛城,花崇捏著發燙的手機,“我們看到她的那一晚,她去‘小韻美食’買烤串,不是自己吃,而是買給陳韻。陳韻還活著,被她藏在某個地方!她沒有立即殺了她,很有可能是因為,是因為……”
“找不到七氟烷!”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連心跳的頻率都幾近一致。
“鄒媚不清楚鄒鳴的過去,只當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對於孩子,鄒媚可能沒有太多戒備心。她失去了已經出生的兒子,也失去尚在腹中的女兒,一生都無法再次生育。領養鄒鳴的時候,她也許如她自己所說,只是想有個孩子來陪伴自己。”花崇道:“但鄒鳴遠沒有她以為的那麼簡單。鄒鳴是離她最近的人,說不定是唯一瞭解她內心的人。鄒鳴知道七氟烷的存在,甚至知道她殺了人。但鄒鳴沒有揭穿,只是偷走了她準備殺陳韻時用的七氟烷,並將七氟烷用在了周良佳等人的身上。”
突然,尖銳的刹車聲響起,花崇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和徐戡的車正停在馬路中央,險些與另一輛車相撞。
徐戡煞白著一張臉,“抱歉,聽入神了,有點膽戰心驚。”
周圍傳來陣陣喇叭聲,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肩。徐戡深吸一口氣,小聲自言自語了幾句,儘量平靜地向市局的方向開去。
“剛才出什麼事了?”柳至秦問。
“沒事。咱們徐戡法醫有點兒飄,一不小心踩了急刹。”
徐戡瞪了花崇一眼。
柳至秦聽兩人沒大事,鬆了口氣,又道:“沒有七氟烷,鄒媚不會對小女孩動手。現在對我們來說有兩個機會,一是救下陳韻,二是順藤摸瓜,找到那條七氟烷交易線。”
“嗯,已經在查了。”說到這裏,花崇突然想起周山公墓那個空無一物的墓坑,說:“我現在先回一趟局裏,然後馬上去洛觀村。劉旭晨的墓被打開過,放在裏面的骨灰盒不見了。刑偵一組的兄弟正在市里的公墓排查,暫時沒有消息。我懷疑鄒鳴早就把骨灰盒埋在洛觀村那個紅房子下面了。”
柳至秦一驚,“如果真是這樣,鄒鳴那天去那裏,其實就是想看看劉旭晨?可沒有必要啊,他是案件相關人員,任何行為都可能被我們分析、解讀——他自己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冒險去那裏?骨灰埋著就是埋著了,又不會自己跑走,換一個時間去不行嗎?”
花崇眼前一閃,“等等!劉旭晨的忌日……不,生日是多少號?”
“10月15號。”柳至秦說:“對不上。”
“農曆呢?”花崇說完就開始查新舊曆對比,幾秒後,聽筒裏傳來柳至秦的聲音:“農曆8月4號,對應今年,正是鄒鳴去紅房子的那一天!”
結束與柳至秦的通話,花崇立即給張貿打電話,但直到自動掛斷,也無人接聽。
他皺了皺眉,準備打給肖誠心,張貿已經回撥過來,語氣緊張又興奮。
“花隊,錢闖江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