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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第99章
第99章 鏡像(33)

  洛觀村派出所並非每一間警室的窗戶都裝有隔離網。若不是一名警員在監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舉動,並及時趕到將他拖了下來,此時他已經從四樓摔下去。

  四層樓的高度,不一定當場摔死,但摔殘卻是肯定的。

  誰都沒想到仇罕突然來這一出,就連花崇都有些驚訝。

  案子查到現在,脈絡已經相當清晰,不管是虛鹿山案,還是女童失蹤遇害案,都與仇罕沒有任何關係,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沒錯,他是王湘美的准繼父。王湘美被鄒媚盯上,並最終慘遭毒手有他與王佳妹照顧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內疚,也不至於在這個時候選擇結束自殺。況且他根本不像在為王湘美的死感到內疚,從頭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責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內疚感,他就不該出現在洛觀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身邊,並積極配合員警查找兇手。

  “沒道理啊!”張貿抓著頭髮,“仇罕又不是兇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為什麼要跳樓?別是精神出問題了吧?”

  “肯定不是為了跑。”肖誠心說:“窗外什麼支撐物都沒有,跳下來腿都斷了,還跑什麼跑?”

  這時,派出所一名民警氣喘吁吁地跑來,“仇,仇罕說想見花隊!他說,他說他殺了人,想坦白!”

  “什麼?”張貿驚得破了音,“他殺了人?誰?”

  “鄒鳴搞出的動靜全派出所的人都聽到了。”柳至秦說:“仇罕知道我們抓到了這個案子的兇手,聯想到自己,覺得躲躲藏藏這麼多年,終於躲不過去了。走吧,去會一會他。”

  趕向審訊室的路上,花崇說:“我們查王湘美的案子時,仇罕一直躲躲閃閃,不願意與我們接觸,之後還拋下王佳妹,一個人跑到洛觀村來‘度假’。我一直覺得他可能做過什麼違法犯法的事,但沒想到是殺人。他藏得夠深。”

  “藏得越深,精神上的負荷就越大。否則他到洛觀村之後也不會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們連著查的兩個案子都是命案,也許每次和我們接觸下來,他都離崩潰更進一步。剛才鄒鳴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對他來說,現在的鄒鳴,就是不久之後的自己。”

  “嗯。”花崇點頭,停在一間警室門口。

  徐戡這個當法醫的臨時客串了一回醫生,確定仇罕身體無恙,此時正從警室裏出來,朝裏面指了指,“進去吧,他已經鎮定下來了。”

  ??

  仇罕額頭上掛著一層虛汗,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我,我殺過人。”他低著頭,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意直視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問:“在哪里?什麼時候?”

  仇罕頭垂得更低,喉嚨發出低沉的掙扎悶響,汗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幾分鐘後,他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19年前,我16歲,在,在茗省曼奚鎮,殺死了一個不到30歲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經瞬間繃緊,“曼奚鎮?”

  19年前,在鄒媚離開曼奚鎮之後不久,她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幾刀,當場斃命。當地警方一直沒能抓到兇手,唯一能確定的是——兇器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兇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紋。

  時至今日,兇手仍舊逍遙法外。

  這種案子非常難破,也非常好破。難破在於人海茫茫,只要兇手確保自己在任何場合不被錄取指紋,就永遠不會被抓住;好破在於只要兇手的指紋被錄入庫中,他的資訊就會被鎖定。

  仇罕始終低著頭,既沒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情,也沒聽出對方語氣中的驚訝。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既害怕,又體會到一種19年來未曾體會過的輕鬆。

  終於說出來了!

  終於不用再躲躲藏藏地過日子!

  “你們可能沒有聽說過曼奚鎮這個地方。那是個很偏遠的小鎮,在邊境上,很窮,也很落後,落後到城裏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不過曼奚鎮的建築很有特色,適合寫生。”仇罕盯著自己的手,語氣比剛開口時平靜,“我是洛城本地人,小時候學了很多年美術,當時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走上畫畫這條路來著。我去曼奚鎮,是因為聽說那裏有很多與眾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色,生活開銷很低,既能畫畫,也花不了多少錢。”

  花崇看著眼前這個頹廢邋遢、沒有絲毫藝術靈氣的男人,完全無法想像出對方當年背著畫板時年少輕狂,又意氣飛揚的模樣。

  “我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仇罕的額角時不時鼓起,“對喜歡畫畫的人來說,那裏的確是個好地方。可能對男人來說,也是個好地方吧。”

  柳至秦剛從曼奚鎮回來,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仇罕接著說:“那裏的女人過得特別慘,和大城市裏的女人不一樣,她們……”

  花崇打斷,“說重點。你為什麼要殺人?怎麼殺的?”

  仇罕尷尬地擦了把汗,“好,好,說重點。我,我……”

  “你殺的那個人,是不是叫梁超?”柳至秦突然問。

  仇罕兩眼圓瞪,就像被雷擊中了一般,先是僵硬地坐直,而後猛烈地顫抖起來。

  花崇歎了口氣。

  片刻,仇罕慘笑兩聲,攤開雙手,眼裏有淚光,“你們果然已經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殺人償命啊,我根本躲不掉!”

  柳至秦眯了眯眼,喉結滾動,卻沒有告訴他——警方並沒有將梁超的死與他聯繫起來。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鎮有個叫梁超的人被捅死,僅僅是因為梁超是另一樁殺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約這也是恢恢法網的組成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淚,開始講述塵封19年的血案。

  當年,16歲的他還是個熱血少年,懷揣畫家的夢想前往茗省的邊陲小鎮。曼奚鎮的自然風光和人文建築令在鋼筋水泥城市裏長大的他著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來,每天背著畫板外出寫生,晚上去鎮上最熱鬧的地方吃飯。

  在曼奚鎮待得久了,他漸漸發現,這是個嚴重重男輕女的地方。男人可以隨意打罵女人,女人不能還手;各家各戶的家務事都由女人包攬,男人只負責工作,但在落後的小鎮,男人們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工作可做,他們遊手好閒,沒事就去茶館喝茶打牌,靠著上頭撥下來的扶貧資金過活;每家都有很多女孩兒,兒子幾乎都是弟弟,如果一個女人沒能給丈夫生下兒子,那她就必須生到不能生為止;在城裏被禁止的“野B超”橫行,女人們有了身孕,都會被送去檢查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一些懷著女孩的女人,會被拖去打胎。

  這太殘忍了,他無法理解。

  有一天,他親眼看到一個嚎啕大哭的女人被拖進醫院。那女人蓬頭垢面,大聲喊著:“讓我生下來吧!讓我生下來吧!”

  無人理會。

  最令他感到膽寒的是,強行拖拽那個女人的數人裏,居然有三個女性。她們看上去年紀不小,想必已經為人母,可逼迫另一個女人打胎時,她們竟然比在場的男性更加興奮。

  是興奮,甚至還有喜悅。

  他想不通這樣的表情為什麼會出現在她們臉上。

  那天,他破例沒去寫生,而是找到鎮政府反映情況,可一腔正義、血氣方剛敵不過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

  那些坐在辦公室的人告訴他,這地方就這樣,女孩生下來就是受罪,政府管不了,也沒法管,如果有女人想徹底離開這裏,去外面生活,那政府會出力,盡可能地幫助她。可是生活在這裏的女人極少有人能鼓起勇氣離開,她們已經習慣了被壓迫,習慣了被管束,你給她們自由,她們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從外地調來的年輕基層幹部拍著他的肩說:“你這個外地人就別摻和了,好好畫你的畫。一個人連自救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就算想救她,也是白費力氣。你還小,才16歲,你什麼都不懂。我來這兒兩年了,看也他媽看夠了。”

  他氣不過,卻也無計可施。那個基層幹部說得對,自己才16歲,花的還是父母的錢,連正式的工作都沒有,有什麼資格和途徑去管這鎮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

  慢慢地,他的心思從畫畫轉移到曼奚鎮的男女不平等問題上,時常想應該怎麼辦。

  可16歲的少年,又想得出什麼辦法。

  在曼奚鎮待了幾個月之後,初來時的興奮感已經蕩然無存,他開始厭惡這裏——厭惡這裏粗暴無禮的男人,也厭惡這裏懦弱愚蠢的女人。他買了回洛城的火車票,打算再過一周就回去。

  但在這最後一周,他失手殺了人。

  那個人叫梁超,“休”了無法生育的老婆,很快娶了一個剛到法定結婚年齡的年輕姑娘,卻仍是終日打罵。

  既然已經決定回家,仇罕就懶得再畫畫了。每天,他都坐在茶館裏發呆,思考自己的將來。

  他想,回洛城之後,一定要將在曼奚鎮的所見所聞整理下來,找一個報社曝光,一個不夠就找兩個、三個!

  那個年代,報社具有非同凡響的影響力。

  在這裏他什麼都做不了,可是離開了就不一樣了。城市裏打著“男女平等”的標語,工廠裏時常播放“女人能頂半邊天”的廣播,自己肯定能救這些生活在水深火熱裏的女人!

  少年的希望,總是那麼單純,單純到不切實際。

  在茶館裏,他遇到了梁超,梁超正在大聲議論自己高學歷的前妻和年輕貌美的老婆,用極其難聽的話語將她們貶得一無是處,說起房事時也毫不遮掩,下流而低俗。

  他聽到了很多聲“逼”、“操”、“幹”

  一幫男人們猥瑣大笑,喝彩聲不斷,他卻聽得面紅心跳,既尷尬又憤怒。

  他本來可以忍住,但當梁超離席而去時,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時,他只是想看看梁超要幹什麼,會不會是回去打老婆。但梁超並沒有回家,而是在閒逛許久後,走進了一家歌舞廳。

  大城市裏有很多裝修得金碧輝煌的歌舞廳,但曼奚鎮只有一家,雖然和城裏的比起來相當寒酸,但和鎮裏其他地方比起來,還是“豪華”了不止一個級別。

  梁超在歌舞廳待到半夜,抽煙喝酒打牌,然後從後門醉醺醺地離開。

  他一路跟隨,行到一個沒有人的小巷,舉棋不定,想上去跟梁超理論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這時,忽見梁超轉過身來。

  梁超已經醉了,惡聲惡氣地叫駡,用污言穢語問候他的女性家人。他血氣上腦,將在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喊了出來。

  梁超也許聽清了,也許沒有,乾笑道:“我操自己的女人,打自己的女人,關你屁事?她們生下來就是被我們幹被我們打的,生女孩有什麼用,長大了被另一個人操被另一個人打嗎?”

  他聽得憤怒難言,沖上去擰住了梁超的衣服。

  他沒有想到的是,梁超居然帶著一把刀。

  如果他的反應再慢一點,如果梁超沒有喝酒,那把刀就將捅入他的心臟。

  他嚇得肝膽俱裂,理智全失,奮力奪過刀,毫不猶豫地刺向梁超。

  一刀,兩刀,三刀……

  直到躺在地上的人已經不再掙扎,只剩下死亡前夕的抽搐。

  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殺了人。

  少傾,他木然地看著被捅死的男人,驚慌失措,想大叫,卻叫不出聲。

  16歲,他從一個心懷正義的少年,墮落成了殺人犯。

  倉皇逃離時,他忘了帶走行兇用的刀,而刀柄上,留有他的指紋。

  當地員警未能偵破這一案子,但他的人生卻因此徹底改變。

  回到洛城後,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畫畫,不願與人接觸,性格大變。他夜夜做噩夢,不是夢到梁超血淋淋的、不成樣的屍體,就是夢到自己被槍斃,有時甚至夢到自己成了梁超,被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捅死。夢裏的痛感居然那麼清晰,他渾身冷汗,吼叫著醒來,時常對上一雙充滿疑惑的眼睛。那是過繼到他家的遠房表弟,叫白林茂。他恨這個弟弟,害怕自己在夢裏說的話被對方聽了去。

  很多次,他想要殺死白林茂,但一看到刀,他就發自內心感到恐懼。

  他的精神狀態變得極其糟糕,不久後從高中輟學,整日在外面閑晃。

  成年後,他的父母過世,他將白林茂趕走,將家產全部占為己有,沒有分給對方一分錢。白林茂離開後,他仍是不得安生,一聽到警笛、一看到員警就害怕得發抖。

  他沒有在任何公司工作過,若不是父母在洛城有三套房,他大概沒有辦法活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厭惡女人,將女人視為惡魔——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每每想到女人,他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梁超在茶館裏說的那些下流低俗的話。他時常告訴自己,如果不是為了救那些傻女人,他不會殺人,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畫家,有美滿的家庭和成功的人生,還有一雙可愛的兒女。

  是女人毀了他!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無法硬起來,也不想與女人接觸。後來,大概是員警一直沒有找上門來,他的狀態好了一些,渾渾噩噩與別人介紹的女人相親,沒過多久就領了證。婚後的生活卻並不幸福,他逐漸意識到,少年時期發生的事無時不刻不在影響著他,他是個殺人犯,不配擁有正常的生活!

  一年後,他與妻子協議離婚,開了個茶館,過著無人親近,也不主動親近任何人的生活。

  他沒有什麼文化,偶爾聽茶館裏的人說,刑事案件有追訴期,只要過了追訴期,即便殺了人,也不會被判刑。他喜出望外,然而上網一查,卻再次絕望。

  網上的說法五花八門,有說追訴期是十年,有說是十五年,還有說惡性殺人案不管過了多少年,只要被發現,仍然會被抓捕。

  他明白,自己這一生,都將活在躲藏中。

  不過最近幾年,他似乎沒那麼害怕了,遇上服裝批發商場的老闆娘王佳妹之後,甚至正兒八經地規劃起將來的生活。王佳妹有個女兒,叫王湘美,長得挺可愛的。遺憾的是,他並不喜歡小孩,更不喜歡女孩。

  在王佳妹面前,他裝得喜歡王湘美,還給王湘美買了不少盜版漫畫書,每天接王湘美放學,努力扮演一個好父親。

  像怪物一樣獨自生活了十幾年,他內心裏其實盼望著正常家庭的溫暖。

  他沒有想到,一番尋求改變的努力卻最終將自己推向“深淵”。

  如果知道王湘美會被害,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奢望與王佳妹結婚!

  怕什麼來什麼,他躲了員警19年,卻不得不因為王湘美的死而面對員警。

  他對失去孩子的母親根本沒有耐心,拋下王佳妹,獨自躲到洛觀村,結果洛觀村也發生了命案。而他沒有不在場證明,成了數個嫌疑人之一。

  這幾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他快被恐懼折磨瘋了,睜眼看到的是員警,閉眼想到的是梁超的屍體。

  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感到窒息,直到他聽到鄒鳴的咆哮。

  他不認識鄒鳴,但在派出所的走廊上見過一回。

  原來那個清秀文靜的青年就是兇手。

  他捶著自己的胸膛,終於受不了了。員警們那麼厲害,能將鄒鳴揪出來,就能將他也揪出來!

  躲躲藏藏19年,躲不下去了!

  ??

  仇罕被送往洛城市局,不久之後,他將被移交給茗省公安,等待他的將是遲來的刑罰。

  花崇看著他的背影,歎息道:“這19年的人生和坐牢有什麼分別?”

  “還是有吧。”柳至秦說:“不然他為什麼抱著僥倖心理躲藏下去?他甚至還想結婚,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啊。”花崇搖搖頭,“人總得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不管以什麼方式,不管過去了多久。”

  柳至秦想起在曼奚鎮的所見所聞,“我如果16歲的時候也去過曼奚鎮,不知道會不會像他一樣衝動。”

  “你在可憐他?”花崇挑眉。

  “這倒沒有。”柳至秦抿唇,想了想,“不過如果他沒有殺了梁超,他的人生應該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但他殺了。他是殺人兇手。”花崇嗓音低沉,“梁超肯定是個道德品行有嚴重問題的人,但梁超再壞,也不是仇罕殺人的理由。一兩刀可以理解為‘自衛’或者‘過失殺人’,但梁超被捅了十幾刀。這不是‘自衛’,是‘洩憤’。人很狡猾,有‘美化自己’的本能。殺死梁超的前因後果只有仇罕自己和梁超知道,現在梁超都死了19年了,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仇罕。他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自首,承認殺人,卻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悲情英雄,難說不是想博取同情,爭取輕判。他說他是因為看不慣曼奚鎮重男輕女的習俗、看不慣梁超的行為,才殺死了梁超。但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他和梁超因為別的事產生了矛盾?這些已經說不清楚了,他就是欺負梁超是個死人,不能說話罷了。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兇手而已。他殺了人,用十幾刀刺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梁超重男輕女,逼鄒媚打掉腹中的女兒,打罵後來另娶的妻子,但梁超該不該死,該以什麼方式死,不應由他說了算。”

  柳至秦摸摸鼻樑,“這倒是。”

  此時,他們已經回到洛城,正在往陳韻所在的醫院趕。

  幾小時之前,曲值帶領的重案組、刑偵一組成員在經過大量摸排調查之後,在鄒媚位於明洛區的一套精裝電梯房裏找到了陳韻。小姑娘並沒有被虐待,相反,她穿著漂亮的天藍色連衣裙、蓬鬆可愛的公主斗篷、白色的泡泡襪,腳上踩著精緻的圓頭小皮鞋,頭髮被燙成了小波浪,左右各紮一個亮晶晶的蝴蝶結。

  屋裏沒有其他人,但食物和水非常充足,玩具應有盡有,其中一間臥室裏甚至擺放著上百個洋娃娃。

  小時候的鄒媚也許有一個公主夢,想擁有最漂亮的裙子與最好看的洋娃娃。

  她把這些“美好”送給了即將被她殺死的、無辜的女孩們。

  見到員警後,陳韻並沒有哭,臉上也沒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她甚至是笑著的,而客廳的電視裏正放著小孩子們都喜歡的動畫片。

  她往門外看了看,眨著漂亮的眼睛問:“媚媚阿姨呢?她沒有和你們一起來嗎?”

  她是兇手,已經畏罪潛逃——刑警沒有立即告訴她殘忍的真相,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媚媚阿姨的七氟烷突然丟了,此時的她已經和王湘美一樣,成為了一具冰冷的、腐爛的屍體。

  ??

  “花隊,鄒媚失蹤了!”

  花崇和柳至秦趕到醫院,曲值匆匆跑來,指著一間病房,“陳韻沒事,剛做完體檢,在裏面休息。鄒媚是今天中午突然不見的,最後一個拍到她行蹤的攝像頭在她公司附近。她手機已經關機,但通過技術定位,查到手機在她辦公室。目前可以確定她沒有回過市內的任何一處居所,也沒有開車。”

  “七氟烷交易這條線索呢?”花崇問。

  曲值搖頭,“查不到。這條線只能從她身上著手。”

  “繼續查。洛觀村兩個案子已經基本解決,李訓袁昊他們很快就會回來。”花崇說:“鄒媚失蹤,要麼是她知道自己已經暴露,畏罪潛逃,要麼是向她販售七氟烷的人發現她已經被警方鎖定,擔心被她供出,所以將她劫走。如果是後面一種情況,她說不定已經被滅口。”

  曲值也想到了這種可能,咬了咬牙,“我他媽該一早就把她控制起來!這種以正義的名義對無辜小孩子下毒手的惡徒,不把她送上法庭,我他媽不甘心!”

  花崇抬起手,在曲值肩上拍了拍,“我去看陳韻一眼,馬上回局裏。”

  這時,陳韻的病房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兩個人被推了出來,姿態狼狽,其中一人正在哭。花崇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兩人是陳韻的父母——陳廣孝和何小苗。

  一個打扮和街頭混混沒有兩樣的年輕男子緊跟著跑出來,厲聲罵道:“你們根本不配為人父母!是你們害得小韻被惡人盯上,小韻現在不想看到你們,你們還杵在這兒幹什麼?滾!”

  花崇回憶一番,想起年輕男子叫甄勤,“混子中學”洛城十一中的學生,是王湘美屍體的發現人,曾被陳廣孝誤認為兇手。

  “和你有什麼關係?員警都沒說什麼,你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去?”陳廣孝護著妻子,“我們才是最關心小韻的人!我們生了她養了她!她是我們的家人,這輩子都要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你,你算個什麼東西!”

  何小苗捂著臉大哭,哭聲響徹整個走廊。

  幾名護士連忙趕去勸架,花崇也快步走過去。

  甄勤又推了陳廣孝一把,喝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你為了你家燒烤店的生意,把小韻的照片發到網上。發了多少張?你有沒有數?你知道別有居心的人把小韻的照片轉載到哪兒去了嗎?啊?色情網站!還是兒童色情網站!我他媽都看到了!上面還有很多人要小韻的詳細資料!一些王八蛋已經到過你家的店了!你丫關心小韻?你關心的只有你的錢!你把小韻當搖錢樹,當你們家的招牌,你有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

  “你放屁!”陳廣孝又憤怒又羞惱,與甄勤拉扯起來,“我是小韻的爸爸,我一把屎一把尿將她拉扯大,她媽懷胎十月把她生出來。我們指望她有出息,花錢讓她上課外興趣班,你知道那個班多貴嗎?我們不關心她,難道你還關心他?你個不學無術的混子,你考不上大學,你沒有前途,你將來只能當民工!你離我女兒遠點,我女兒不……”

  “爸!”陳韻帶著哭腔的聲音從病房裏傳來,“你們能不能安靜一些?這裏是醫院,不是讓你們大吵大鬧的菜市場!甄勤哥哥不是混子,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你和媽媽不要侮辱他!”

  走廊頓時安靜下來,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動。

  花崇停下腳步,忽聽陳韻哭了起來,像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一般,邊哭邊喊:“我不想天天去店裏端茶送餐!我不想陪那些叔叔伯伯說話!他們拉我的手,還摸我的腿!他們親我的臉,還逼著我坐在他們腿上!爸爸,你和媽媽都看不見嗎?我不信!我不信!我告訴過你們,你們為什麼不幫我?我也不想長大了當明星!我想念書!我想交朋友!我不想被那些人摸來摸去!我又不是玩具!”

  稚嫩的童聲,讓所有人顫慄。

  何小苗跪倒在地,失聲痛哭。甄勤一拳砸向陳廣孝的面門,紅著一雙眼,暴喝道:“你們就是這麼當爸媽的!你們配嗎?啊?你們連畜生都不如!你們把小韻當成什麼了?陪酒女郎嗎!你們這是犯罪!”

  花崇頭皮發麻,雙手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捏成了拳頭。

  有太多成年人只會生孩子,而不會養育孩子。兒女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所有物罷了。

  陳韻因為長得漂亮、性格開朗,就被無知的父母放在店裏當客人們的“開心果”。那些叔叔伯伯們沒有對陳韻做特別“過分”的事,只是摸摸她的手和腿,親親她的小臉而已,有什麼關係呢?何必去計較呢?有陳韻在,店裏的生意紅紅火火,家裏的收入也翻了倍。

  陳廣孝和何小苗一定對陳韻說過——爸爸媽媽這麼辛勤工作還不是為了你,你聽話,陪叔叔伯伯們多聊天,把他們哄好,勸他們多喝酒多點菜,我們家賺的錢將來還不是你的?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我們愛你還來不及,怎麼會害你呢?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看,哄小孩子是多麼容易。

  哄自己的女兒就更加容易。

  大約陳廣孝和何小苗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就像無數個把自家小孩露出私密處的照片發在社交平臺上的家長。在他們心中,小孩是自己生的,自己做任何事都不會害小孩,自己發照片是愛小孩的體現。小孩能有什麼隱私?小孩的命都是爸爸媽媽給的呢,讓爸爸媽媽秀一秀有什麼錯?

  一句“我們是為了你好”,就掩蓋了千萬家長的失職,這種失職在某些時候甚至能夠被稱為“罪行”。

  病房裏,陳韻還在哭。從旁人的描述中,花崇知道,她是個很少哭泣的小姑娘。也許她已經忍耐了很久,身在這種底層家庭,她必須比很多同齡人“懂事”,她必須壓抑自己的天性,努力給不富裕的家做貢獻,讓整日操勞生計的父母輕鬆一點。

  但再怎麼“懂事”,她也只是一個小姑娘。在跟隨鄒媚過了幾日女孩該有的“富養”生活後,她終於扛不住了。再一次面對她的親生父母時,從她心底湧出來的只有怨恨與不滿,她甚至根本不想見到他們。

  甄勤固執地擋在病房外,陳廣孝從地上爬起來,扶起妻子,繼續朝病房裏喊:“小韻,爸爸媽媽是為了你好……”

  花崇終於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冷冷地看了這對夫婦一眼,“陳韻是關鍵證人,安全目前由我們負責。”

  陳廣孝不甘道:“我,我是他的父……”

  “為人父母,難道不該在子女面前做出表率?”花崇說:“這裏是醫院,不要當著你們女兒的面大呼小叫,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你們的女兒,也需要休息。”

  ??

  離開醫院,花崇眉間緊鎖,全無輕鬆之態,想的全是情緒崩潰的陳韻、至今沒有悔悟的陳家家長、成千上萬像陳家家長那樣的父母、數不清的像陳韻一樣的小孩,還有失蹤的鄒媚、將七氟烷賣給鄒媚的那些黑影。

  上車後,他捂住上半張臉,頭隱隱作痛,連安全帶都忘了系上。

  柳至秦看了一眼,本來想提醒,動作卻快過話語,直接傾身靠了過去。

  並不寬敞的車廂裏,立即響起一聲俐落的“哢”。

  是安全帶扣好的聲響。

  花崇愣了,抬起眼皮,看著近在咫尺的柳至秦,眸底的光動了動,像在陽光下閃爍的湖水。

  柳至秦已經坐好,問:“回局裏?”

  “嗯。”花崇輕輕吸了口氣,看向窗外,“鄒媚不像是自己逃走的。如果是自己逃走,她應該會留下很多可供我們追蹤的痕跡。但是現在,所有公共監控都捕捉不到她。”

  “她被那些人帶走了。”柳至秦將車發動起來,“被那些賣七氟烷給她的人。”

  花崇問:“那些人是什麼背景,你有沒有猜測?”

  “我說我懷疑系統裏有內鬼,你信嗎?”柳至秦說。

  花崇目光冷下來。

  “我們一開始就在查七氟烷這條線,但到現在都一無所獲,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頭緒。花隊,你覺得這正常嗎?”柳至秦語氣很平靜,車也開得平穩如常,“如果不是有人向對方透露了什麼,我們不至於過了這麼久,還一點蛛絲馬跡都發現不了。”

  花崇沉默許久,沒有正面回答。

  事實上,他的疑慮比柳至秦更深。當初第一次想到七氟烷可能來自涉恐組織時,他就近乎本能地不安起來。

  但他無法隨便找個人說出這種疑慮。

  “這些人本事真大。”遇到了紅燈,車停在斑馬線外,柳至秦說:“光天化日之下,讓一個被警方盯住的犯罪嫌疑人說失蹤就失蹤。他們大費周章,冒了這麼大一個險,應該不是為了讓鄒媚‘暫時’說不了話。”

  花崇撐著額角,“如果我是賣七氟烷給鄒媚的人,我會讓她‘永遠’說不了話。這才是最安全的。”

  綠燈亮起,柳至秦踩下油門,“不過我還是想把她救下來,不僅是因為她的背後藏著一群人,更因為像她這樣的殺人犯,只有在法庭上被判死刑,落在她身上的死亡才有意義。”

  花崇側過臉,看向柳至秦,“曲值也這麼說。”

  柳至秦壓了壓唇角,“仇罕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選擇自殺。其實他那種情況,不一定會被判死刑。一邊是肯定死,一邊是不一定死,他為什麼要選擇前者?除開一時衝動的原因,他其實是不敢直面審判。審判會給他定罪,最大程度給受害人家屬帶去安慰。我一直認為,讓一個殺人兇手以自殺或者被更兇惡的人殺死——這兩種死亡沒有意義。因為它們不會給受害人、受害人家屬帶來公道,只會讓我們這些旁觀者感到爽快。‘大快人心’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真正受到傷害的人身上。會‘大快’的只有旁觀者而已。”

  “我連爽快的感覺都沒有,只有越來越重的壓力。”花崇捏住眉心,片刻後甩了甩頭,“盡力吧,現在還沒有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不定鄒媚還沒有死呢?”

  ??

  重案刑警們將兇手送上法庭的希望最終落空。三天后,鄒媚的屍體被找到。

  已經沒有一絲生機的她穿著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裏所穿的職業套裝。那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女士西裝,完美地展現著她的身體線條。她曾在很多場合,穿著這身西裝周旋于男人們中,自信優雅,侃侃而談。但現在,昂貴的布料被汙血、屍水浸透,變得骯髒而難看,看上去和王佳妹那批發店裏賣的任何一套低端女裝沒有區別。而它包裹著的身體也不再曼妙,不再被無數雙貪婪的目光覬覦。

  鄒媚就這麼死了,面朝下,躺在淤泥和污水中。

  她出身在淤泥裏,努力過,掙扎過,最終沒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當死亡降臨的時候,她又回到了淤泥之中。

  這個世界上,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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