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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閒涼》第13章
第013章 承蒙錯愛

 屋裡,一下就剩陸錦惜一個。

 手裡拿著那一封已經被拆開的信,她現在還反應不過來:怎麼覺得,這一位嬸嬸的口氣,這樣恨鐵不成鋼?不僅不反對改嫁,竟然還上趕著攛掇……

 一時之間,陸錦惜皺起了眉頭。

 只是很快,她又根據自己所知,分析出了一二原因。

 歷朝的公主們身份都不低,明裡暗裡豢養面首的不在少數。

 到了本朝,端看永寧長公主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便知道這裡的公主不是什麼菟絲花,似豢養面首之事絕不會少。

 永寧長公主自薛還去後,便不曾改嫁。

 她到底養不養面首,陸錦惜是不得而知,但耳濡目染之下,對待男女之事很開明,倒實屬尋常。

 為今最大的問題,也不是這個。

 所以,陸錦惜很快就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先是瞥了一眼門外。

 丫鬟們都被嚇得不輕,這會兒包括青雀白鷺在內,沒一個進來。

 她自然也沒有喚她們進來的意思,只是皺著眉頭,緊抿著菱唇,將信封之中的信箋取出。

 是一張背青面白的青白箋,看著素淨又雅緻。

 一拿出來,就有淡淡的檀香味兒。

 陸錦惜剛聞見,心底便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來。

 定睛一看,信箋上頂頭四個字便是:“伯羨愛鑑。”

 那一瞬間,心都涼下來半截!

 這滿紙精緻素雅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是詩書世家出身,字跡也是陸錦惜曾在陸氏書房裡見過的。

 不是陸氏本人所留,又能是誰?

 陸錦惜眼前有些發暈。

 她慢慢退了一步,坐回了椅子上,才用手指指腹壓了壓太陽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重新看去。

 “伯羨愛鑑,前日風寒偶感,未及覆信,歉疚難安。”

 “今病疾稍愈,提筆陳君以情。”

 “君之請,妾每每翻而閱之,固心之動之,情之往之。然羈絆實多,左右徘徊,上下踟躇,問天不明,問佛不答,心難自辨,恐誤君深,不敢輕易答君。”

 “盼君許梨花為期,容妾思之。”

 “冬末殘雪,天猶寒極,望君保重。”

 “錦惜親筆。”

 陸錦惜瞧著最後這四個字,一時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想陸氏了。

 她原以為陸氏對薛況是痴情一片,甘願付出,沒想到……

 兩字“伯羨”,該是那從五品侍講學士宋知言的表字,一句“愛鑑”則是稱親密之人用的。

 她看完,還能有什麼不明白?

 陸氏是真與人有了首尾。

 似是宋知言提了請求,陸氏也一直在考慮,只是顧忌太多,難以下定決心,希望宋知言給她時間。

 她將在梨花開時,給出確切答覆。

 “羈絆實多……”

 能不多嗎?

 一個是武威鎮國大將軍薛況的孀妻,朝廷誥封的一品夫人,膝下還有著三個親生的子女和一個妾生的庶子。

 一個雖是竹馬,從小認識,可如今已經是有婦之夫!

 改嫁?

 宋知言原配怎麼辦?

 私奔?

 對兩個人來說,都不現實。

 陸錦惜看得出,陸氏是動了心、含了情的,可也難以抉擇。

 也幸虧她還沒抉擇。

 這一封信,陰差陽錯,落到了永寧公主手上,又輾轉回到自己的手裡,才沒釀成大禍。

 坐在椅子上,她背後出了一層的冷汗。

 青白箋上,則被她緊緊掐著的手指,留下了幾條深深的褶皺,格外刺目。

 過了好半天,她才緩過勁兒來,抬了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自己的眉心。

 宋知言跟陸氏之間,到底是怎麼個經歷?

 這一封信肯定是陸氏病重之前送出的,她已經來了有半個多月,這一封信也至少送出去半個月,怎麼會今天才落到永寧長公主手裡?

 陸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封信又是誰送的?

 ……

 無數的疑惑,浮了上來。

 若放在平時,陸錦惜對這等情愛的事,半點不感興趣,可現在她頂著這殼子,便萬萬不敢放任這些隨時回炸的雷,藏在她身邊。

 深吸了一口氣,她緩緩將信箋紙,壓到了方幾上,向門外看去。

 青雀和白鷺,都在外面,方才被永寧長公主的人給遣開了,怕都還不知道屋裡發生過什麼。

 一個跳脫活潑,俏皮可愛,很機靈;

 一個沉穩持重,思慮周全,很妥帖。

 原身久居深宅大院,有什麼事,能瞞得過自己貼身的丫鬟呢?

 這兩個丫鬟,要麼都知道,要麼至少有一個人知道。

 很快,陸錦惜的目光,便落在了青雀身上,念頭一閃:“白鷺,你帶個婆子,去外頭找潘全兒,準備準備答謝張大夫的事情。青雀,你進來。”

 “是。”

 兩個大丫鬟一齊應聲。

 白鷺沒怎麼多想,躬身便退了。

 青雀卻是不知為什麼叫自己,剛邁步進來,卻一眼瞧見壓在陸錦惜手底下的那信,一瞬間就變了臉色。

 她兩腿發顫,驚惶不定:“夫人、這、這封信不是……”

 不是早送出去了嗎?

 什麼時候回來的?

 “……”

 陸錦惜打量她,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真的是青雀在幫陸氏處理這些事情。看這戰戰兢兢模樣,神魂都要不在身上了。

 她精緻的面容微沉,沒有什麼表情,只慢慢道:“剛才長公主來,便是為了這一封信……說是半道上碰見了宋知言大人,截下的……”

 “不、不可能的。”

 青雀一下跪在了地上,磕了個頭,顫聲道:“夫人明鑑,二十多日前,您將這信交給奴婢,奴婢便照規矩給了印六兒,絕不敢拖延半日!若、若印六兒還跟往常一樣,這信早該送出去了……”

 印六兒……

 這名字很生。

 陸錦惜是看過府裡下人名冊的,並不記得有這名兒。想來,該是個外面收錢給人辦事的。

 她垂了眼簾,看了青雀一眼:“我知道不是你。我倒霉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起來吧。”

 叫青雀進來,不過是因陸錦惜猜到是她,套上幾句話。

 雖不多,可已經足夠她弄明白這件事的問題出在哪裡。

 “虧得今日是嬸嬸撞見,胳膊肘到底向我拐。若是被旁人截了,不死也能脫層皮!”

 陸錦惜眼底凜冽,籠了薄霜,聲音漸漸發冷。

 “不是你的問題,便是印六兒那邊出了差錯。回頭你找人,給我好生尋個由頭,問他一問!我倒要看看,這辦的是什麼差事!”

 青雀剛起了身,又是忐忑,又是惶然:“如今已被長公主撞破,夫人您……”

 “此事本就是我糊塗。今日被嬸嬸一通教訓,便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幡然醒悟,當然得推成長公主的功勞。

 她重新拿了那信箋來看,聲音漸漸低沉:“去把剩下的拿過來吧,今兒……一道都燒掉。”

 “夫人……”

 青雀詫異了,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這幾個月來,她的日子,都在提心吊膽裡過。

 哪個大丫鬟願意幫自家夫人傳遞私信,幫著她私相授受?回頭被人發現,頭一個倒霉的便是她們。

 她是心軟,到底架不住陸氏幾番哀求,這才不得已,找了外面那個信得過、且有求於夫人的小混混印六兒,幫忙送信。

 如今陸錦惜這意思竟然是……

 要放棄了?

 一時間,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感動,即便是青雀向來穩重,也面上複雜,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生怕陸錦惜反悔一樣,忙道:“奴婢這便去,這便去!”

 說完便退出了這屋,進了對面那屋。

 那是陸錦惜平時休息的屋子。

 想來,有點私密的東西,都藏在那邊了吧?

 陸錦惜坐在椅子上,回想起青雀那表情,竟覺得有些好笑,可一回想,又儘是心酸。

 陸氏的信上寫“每每翻而閱之”,證明宋知言送來的信,她反反覆覆看過多次,並有極大的可能保存了下來。

 可她不知道在哪裡。

 陸錦惜穿來之後,大部分時間在病中,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有人伺候,並不敢四處翻箱倒櫃探尋原身的秘密。

 現如今要找這些信,自然只能找個藉口,讓熟知的青雀去尋了。

 “燒”,便是藉口;叫青雀去取,則是一“詐”。

 沒想到,還真成功了。

 沒一會兒,青雀便捧回來一隻不大的紫檀匣子,輕輕擱在了陸錦惜身邊的方幾上。

 “奴婢沒敢動過,都是您平日裡自己放的,都在裡面了。”

 匣子一打開,裡頭便是一層一層的信箋。

 不同於陸氏用的青白箋,這匣子裡多是泥金的冷金箋,上頭的字跡也可謂是顏筋柳骨,自有一股沉穩規整之氣。

 這些,便該是宋知言的信和字了。

 陸錦惜拿起來,從頭到尾,一封一封地瞧了一遍。

 青雀只當她是燒之前,想要緬懷一遍,就站在一旁不敢催促,只是時刻注意著。

 陸錦惜瀏覽的速度很快。

 憑著這宋知言信中的隻言片語,她竟然也拼湊出了一個囫圇的故事。

 原來陸宋兩家乃世交,陸氏與宋知言更是打小認識。

 二人一道長大,青梅竹馬。

 到得那情竇初開年紀,便私定了終身。

 沒想到,十一年前,新登基沒兩年的慶安帝,一紙詔書,拆散了他們,讓陸錦惜嫁給薛況。

 他們不是沒想過反抗。

 加之薛況從邊關帶回來一個五歲大妾生子,他們以為可以改變。可陸老大人去求了,慶安帝依舊鐵石心腸,旨意照舊。

 陸氏還是嫁了。

 嫁了人,便了斷了與宋知言的昔日情,想與薛況好好過日子。可沒想到,她漸漸對薛況上了心,薛況卻對她無意。

 一腔真情錯付,連半個溫暖的眼神都換不回。

 陸氏的人生,到這裡便已十分灰暗。

 待得薛況戰死沙場的消息一傳來,便算是徹底沒了光,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

 她如槁木一般,活在世上,渾渾噩噩。

 直到,一年前她去大昭寺上香,重逢了宋知言。

 彼時的宋知言,已有妻子,可也是父母之命,到底不是他心中所願。

 昔日青梅竹馬,兩人只遠遠這麼看了一眼,回去後便輾轉反側。

 不久後,就有宋知言的一封信,經難歷險,到了陸氏這裡。

 舊情於是復燃。

 宋知言願為陸氏休妻,以正妻之禮,重新迎她進門,多番表白心跡。試問誰的感情,能持續十多年不改變?

 陸氏亦為其所感,無法放下,漸漸掙扎。

 ……

 看到這裡,陸錦惜已是心底一聲長嘆。

 她一面覺得陸氏可憐。

 青梅竹馬被拆散,嫁的丈夫與她貌合神離,守寡後再遇竹馬,卻已物是人非。

 可另一面,又覺得陸氏行為甚是不妥。

 能大膽遵從心意,追求感情,本沒什麼大錯。可與她私相往來的,是一個有婦之夫。

 他的妻子,是一個與她一般可憐的女人。

 “嘩……”

 信箋紙翻動的聲音,一如陸錦惜飄蕩的心緒。

 她很複雜。

 這已經是最後一封冷金箋了,內容恰好是要陸氏給他一個答覆,正好能跟今日永寧長公主給的信對上。

 她拿了起來,便準備先燒掉,再回頭尋處理之法。

 可沒想到,就在她把這冷金箋拿起後,底下竟然又露出一張略小的青白箋!

 秀雅的簪花小楷,字跡挺新。

 這不是?

 陸錦惜頓時一怔,錯愕了片刻,才將之拿起,一看,一時竟不知作何感想——

 懸崖勒馬,猶未晚矣!

 陸氏啊……

 這樣可憐,又可愛的一個人,到底善良得讓人心疼。

 “宋大人台鑑,覆信後,輾轉反側,幽思難眠。”

 “妾之半生,坎坷零落。得遇大人,青梅竹馬,幸甚之至。若彼時彼地,不敢違心。”

 “然大人賢妻在側,無過無錯,事大人至親至愛。”

 “尊夫人之今日,猶妾之昔日。”

 “妾不願為摯愛之人辜負,有何顏面,奪他人所愛重?”

 “水月鏡花,不必久望。”

 “數月以來,承蒙錯愛。”

 “妾青燈古佛,願祈大人安平。”

 “陸氏親筆。”

 從“伯羨愛鑑”,到“宋大人台鑑”;從“錦惜親筆”,到“陸氏親筆”,這等的轉變,中間又藏著一個女子,多少年以來的辛酸和苦楚?

 宋知言,該是她真正的良人。

 可她幾經掙扎猶豫,心裡即便再想與他在一起,也無法放任自己傷害另一個與自己一樣的女人。

 陸錦惜讀完這短短的幾行字,心底竟有幾分鈍鈍的疼痛,到底還是佩服她的……

 “夫人,您……沒事吧?”

 許是看她表情不對,一旁的青雀又懸了一顆心起來。

 陸錦惜搖了搖頭,指腹摸索著這一封墨跡尚新的信,另一手卻是厚厚的一沓冷金箋。

 她看了一眼,隨手將之投入了炭盆。

 箋紙遇火,霎時燃了。

 不一會兒,便成了一片灰燼。

 陸錦惜沒看一眼,只將自己手中僅剩的那一封青白箋,裝入了信封,遞給青雀:“這封信,你最後送一次。叫那個印六兒當心著,再要出事,我保管叫了人去扒他皮!”

 青雀差點就驚得咬了舌頭。

 不是說好了到此為止的嗎?怎麼又——

 “最後一次。”

 陸錦惜嘆了口氣,示意她上來接信。

 “你若不放心,可打開看看。”

 “奴婢不敢。您怎麼說,奴婢便怎麼信好了。”

 青雀連忙搖頭,咬了咬牙,還是接了信,遲疑道:“那奴婢還是盡快去送?”

 “去吧。”

 陸錦惜點了頭,也不想把這件事拖太久。

 這封信,即便是又被永寧長公主截了,想也不會再來罵她了。

 青雀得了准,便將信向袖子裡一藏,出去了。

 她前腳離開,白鷺後腳就回,來稟陸錦惜:“夫人,事情都向潘全兒交代了,也指明了只要普通藥材。他已這會兒叫人去擬單子,說趕明兒就遞上來讓您瞧。”

 陸錦惜點了點頭:“這人我是不大熟,不過瞧他處理遲哥兒那事的模樣,該是個得力的。我也不介意抬舉抬舉他。明兒他人來了,直接稟我便是。”

 說完話,她便走過去,扶著雕漆小方幾坐回了炕沿上。

 不過一抬頭,她就瞧見了白鷺臉色不對。

 一張圓圓的臉盤子上,似乎藏了幾分遲疑,有些小心地看著她,似乎在打量她臉色。

 陸錦惜奇道:“你這丫頭,向來直腸子一根,有話就說了。這一副猶猶豫豫的神情,是遇到什麼事,這樣難開口了?”

 “……奴婢這不是怕您生氣嗎?”

 白鷺小聲地為自己抱屈了一句,可隨後,那聲音便越發低了下去,像是忌諱著什麼一樣。

 “方才奴婢打道上過的時候,聽伺候兩位姐兒的焦嬤嬤說,琅姐兒近半個月,又開始往大公子那邊跑了……”

 大公子……

 那個薛況帶回來的瘸腿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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