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第一印象
“配不上的人……真將軍?”
薛明琅一下不大聽得明白。
其實她讀過很多書,自小都是母親教的。
在讀書上,她也有超乎尋常的天賦,更覺得書中的世界,自來比真實的世界要簡單很多。
比如她父親,比如她母親,甚至比如……
眼下。
書上寫,好馬遇到明主,就會變得很乖順。
這個她能看懂。
但薛廷之這一句話,明明似乎是同樣的意思,可她聽起來卻如墜五里雲霧。
也許是看不懂這一位庶兄臉上那莫測的神態,也許是琢磨不透這話裡藏著的意思。似乎敬佩滿懷,彷彿躊躇滿志,狀若感傷舊事……
薛明琅小小的兩道眉皺了起來,咕噥著問道:“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大風?是夸父親,還是誇你自己?”
聞言,薛廷之卻暫時沒回答。
目光落在那不斷遊走在馬身的大毛刷上,平靜又深邃。
直到一點一點將那些外洩的情緒,收斂下去,他才靜靜道:“是誇大將軍。至於你,年紀還太小。等你長大了,會擁有自己的馬,但不會是大風。”
可她只喜歡大風。
因為這是她幾乎毫無印象的父親的馬。
儘管它瞎了一隻左眼,但據說薛況的寶劍,便是它從千軍萬馬的廢墟裡銜出來的。
薛明琅的情緒,一下有些低落起來,精緻的眉眼,也垂了下去,長長的眼睫毛蓋住了她眼底的神光。
她慢慢地把手放到了盛滿了水的大木盆裡。
如果沒自己摸過,她是不知道的,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水,其實比外面的空氣,要暖和一些。
“那父親為什麼要給這麼好的馬,起名叫大風?”她聲音悶悶地,“這個名字,太普通了。”
“大風起,雲飛揚;威加海內,歸故鄉;安得猛士,守四方……”
薛廷之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點的沙啞。
但是很迷人。
他的刷子有很合適的力度,彷彿十多年來,這件事已經很熟練。
“如果你去過塞外,就知道這個名字有多好。”
“深秋裡下雪的時候,戈壁上的黃沙,會被天上掉下來的白雪蓋住,像是一床鵝絨。”
“晚上月亮出來,你站在城牆上,拿個火把一照,四下里都是白。”
“看不見戈壁的影子,也看不見翻滾的黃沙,滿世界只有白雪,只有狂風……”
“你如果騎著它,提著弓刀,在雪野上奔馳。”
“它把四蹄都甩開,踏在雪上,很重,但會讓你覺得很輕。像是攜裹著大雪的狂風,從雪地上吹捲而過。等它跑過去,捲起的雪,就會把馬蹄的印子蓋住,半點看不出來……”
彷彿平直的語氣,卻偏偏給人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薛廷之說完這些,便沒有再說話了,只是摸了摸馬頭,微微地笑起來。
“大風……”
薛明琅卻一時怔忡。
他說的,是父親吧?
大雪滿了弓刀,他騎著馬,從城外那一片磅礴的沙雪上過……
院子裡,一下沒有人說話。
只有毛刷從馬身上刷過的聲音,越發襯得週遭安靜。
天穹上的暮色,已經漸漸地蓋了下來。
刷完了最後一條馬腿,薛廷之看了看天色,只對她道:“天晚了,雖然夫人病已漸漸好了,你也該回去了。”
這原是很正常的一句話。
可沒想到,薛明琅一聽,卻像是被人戳著了哪裡一樣,一下伸手向著木盆裡一拍,“嘩啦”一片水花濺起來!
“不要你管!”
聲音尖銳,神態更尖銳。
就好像是一枚忽然伸出來的利刺,來得猝不及防。
方才還算是可愛的一個小姑娘,一下變得有些驕縱蠻橫起來。
薛廷之暗暗皺了眉,隱約覺得最近一段時間,薛明琅都不大對勁,便想要開口詢問:“你……”
“咳咳!咳咳!”
一陣用力的咳嗽聲,忽然從門口的位置傳來。
院角的薛廷之與薛明琅,幾乎齊齊吃了一驚,回頭看去。
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三個人。
正在用力咳嗽,滿臉通紅的那個,是書僮臨安,正在給他們使眼色;另外的兩個,自然是陸錦惜和白鷺了。
在看清來人的那一個瞬間,原本還蹲在地上的薛明琅,一下就站了起來,面上眼底,一時露出驚喜的笑容,襯得整張小臉都明豔了。
腳下一動,她立刻想要跑過去,像是以前一樣,撲進她懷裡。
可就在她第一步邁開的那一剎,當初在窗外聽到的那些言語,便在她腦海裡迴響……
邁出的腳步,瞬間僵硬。
連帶著她臉上還沒收回的笑容,也一下僵硬。
薛明琅站了很久,顫抖了一下,面上的血色一下褪盡,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向後退了一步,險些踩到了旁邊的木盆。
盆裡的水晃了晃,濺起來打濕了她的靴子。
陸錦惜自然是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
她本沒出聲,靜靜地聽著,想知道這兄妹倆到底是在聊什麼,可哪裡想到,忘了後頭還有個壞事的。
書僮臨安,就是她們方才在門口遇到的那個啃餅的。
這會兒就站在後面,伸手卡著自己的脖子,咳嗽得面紅脖子粗,只是陸錦惜轉頭來一看,便能輕而易舉地看見他稚嫩的眼底,那掩飾不住的心虛。
明擺著是生怕院角那兩個孩子說錯什麼話,所以關鍵時刻咳嗽提醒。
陸錦惜瞧著他,唇角微微勾起,是個帶著淡淡涼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誇了他一句:“對主子,你倒是很忠心嘛……”
臨安頓時嚇得心跳加速,冷汗狂飆。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只好朝著這一位傳說中的二奶奶,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看似憨厚的笑容。
哼。
一個假裝老實的。
陸錦惜心裡冷哼了一聲,倒也懶得跟他計較,直接搭著白鷺的走,就朝那角落裡走了過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薛明琅,頓時皺了眉。
方才隔得很遠,也看不大清楚她身上是什麼情況,如今近了才看清,一身的泥污,袖口都濕了一半。
這天氣可還冷著,殘冬未過。
一個七歲的小姑娘,怎麼搞成這樣?
她把自己披著的雪狐裘斗篷一解,走到她身前,就想要給她披上:“天氣這樣冷,出來不多加件衣裳也就罷了,怎麼還——”
“不要你管!”
可還沒等她走近,薛明琅便突然大叫了一聲。
她身子緊繃,抗拒地看著她,像是注視著什麼敵人一樣,眼眶一下變得通紅,可眼神裡又飛快地掠過了什麼。
在陸錦惜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直接一把將她推開,拔腿就跑:“我不要你管!”
“琅姐兒!”
站在陸錦惜身後的白鷺,根本就沒料到這一出,愣了一下,才伸手想去攔。
可薛明琅穿的本就是靈便的小靴子,跑起來很快,哪裡是她來得及攔的?
只這麼一錯,薛明琅便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門去,不見了影子。
這可大大出乎了陸錦惜的意料。
她手中還拿著那剛抖開的雪狐裘斗篷,慢慢轉過頭去看門口,眼底閃過了幾分費解,又有幾分深思。
遠山似的眉,慢慢地擰緊。
雖只是那麼片刻的接觸,可陸錦惜已經看出來了,薛明琅對她竟然很抗拒,甚至脫口而出就是“不要你管”,一下炸了毛。
沒記錯的話,下人們對琅姐兒的評價,可不是這樣。
知書達理,嬌氣雖有,卻只比璃姐兒活潑一些,斷不至於頑劣乃至於叛逆。
陸錦惜沉思了片刻,只把手中的斗篷遞給了白鷺,道:“她好像不大願意搭理我,你追出去看看,千萬別出事。找不到人,就拿對牌,滿府給我搜。”
“是。”
白鷺這會兒也是心驚肉跳呢,忙接了斗篷,半點不敢耽擱,直接出了門去追薛明琅了。
書僮臨安看著這發展,一下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站著不是,跟著去找似乎也不是,急得滿頭大汗。
可院子裡剩下的兩個人,卻好像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薛廷之是根本沒想到,陸錦惜竟然會來。
以前在府裡的時候,他只遠遠看見過這一位大將軍的嫡妻幾次,可她是從來不靠近這一座院落的。
好像對她來說,這裡是一個禁忌之地。
原因,薛廷之是知道的。
他手往簡單的木凳子上撐了一下,才不大穩當地站了起來:“夫人……”
還是剛才那樣微微帶著沙啞的嗓音。
但是藏著一點驚異,還有一點警惕。
陸錦惜聽出來了,打量他。
站起來之後,果然很高,竟比她要高過大半個頭去,只是左足微微有些跛,讓剛剛慌忙站起來的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長眉如劍,自有一股鋒芒氣在。
挺鼻薄唇,並著狹長桃花眼,又藏著一段很隱約的名士風流。
也許是曾跟著薛況,在邊關待過,也或許因為他是胡姬的兒子,這一雙眼底,藏著一種別樣的氣質,交織著中原江南的煙雨與塞外的大漠沙雪。
矛盾。
並不簡單。
幾乎是在對上這一雙眼眸的剎那,陸錦惜便感覺出了他看似單薄的身軀裡,藏著的千刀萬劍。
欲斂鋒芒,卻因此鋒芒更露!
夫人?
叫得這樣生疏。
陸錦惜迎著他的目光,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看起來,你不大喜歡我。”
“……”
薛廷之一怔,一時竟不知應該怎麼回這一句話,只覺得心底有一股奇異的忌憚生了出來。
陸錦惜打量他的目光,浸著點涼意。
偏偏她本人是極溫和的,又半點不覺得迫人。
見他如此形狀,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慢慢勾了唇角,含著笑意,半似玩笑,半似安慰,和緩道:“不過放心,我也不大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