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此夜此情
顧覺非出去了。
很久。
陸錦惜在屋裡等了挺久, 心裡想著到底是洞房花燭夜,怎麼著也要給他點面子, 不能他說睡,自己就睡吧?
所以儘管有些犯困, 她依舊等著。
可沒想到, 一直等到外面賓客喧鬧的聲音都已經散了, 顧覺非還沒回來, 也沒人來說他人去哪裡了。
這便有些稀奇。
陸錦惜一下想起他離開時說的那一句“等我”, 看著那燒了有一截的紅燭,忽然就覺出了幾分不尋常。
只是這夜裡, 這樣特殊的時候, 她也不好走出去。
想了想,索性真的和衣躺下睡了。
出嫁的早晨她起得本來也早, 沒怎麼睡夠,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只是這床和床上的被縟都是嶄新的,她有些認床,且睡到一半的時候, 只感覺身下被什麼硌了一下, 於是醒了。
昏昏沉沉間,睜開眼來一看,滿室的紅。
大紅的“囍”字還貼在房裡, 龍鳳對燭亮亮地燃著, 桌上的吃食和美酒依舊擺著。
床前卻坐了個人。
依舊是那一身大紅色的喜服, 整個人在往日謫仙的氣質之上添上那種烈火烹油似的濃烈, 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目光。
是顧覺非。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就這般靜靜地注視著她。
“醒了?”
看見她略帶著幾分迷糊地睜開眼,他便笑了一下,伸出手來,輕輕地撫觸她睡後微紅的面頰。
那指尖的溫度有些涼。
像是在外面吹過了風。
但這七月裡的時節正炎熱著,所以那溫度不僅沒驚著陸錦惜,反叫她感覺出了一絲難得的涼意,自己貼上去一些,眨眨眼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什麼時辰了?”
“現在寅時初。外頭有點事耽擱了,剛回來一會兒。本是想要叫醒你的,可看你正睡著,又不忍心喊你。就坐在這兒看了一會兒。”
他嗓音淡淡的,唇畔笑意也暖暖的。
陸錦惜的心跳,有點不爭氣地快了幾分,莫名覺得這錦被裡頭有些發熱,便掀了被坐起身來,又伸手在下面摸索。
沒片刻便摸到了那硌醒她的“罪魁”。
一顆硬硬的花生。
當下失笑:“你不叫我我也是要醒的,這床上灑了不少幹果,誰能睡得好?”
顧覺非是面對她坐著,光卻從他背後過來。人逆著光,那面容也就隱藏在了陰影中,輪廓於是變得有些暗昧不清起來。
可越是如此,越是迷人。
聽了陸錦惜的話,他笑出聲來:“睡著不慣?”
“是不很習慣。”陸錦惜沒說假話,不過也沒當一回事,“總覺得這屋子太新,不過住兩天應該就好了吧。”
這屋子,是新了些。
顧覺非轉眸打量了打量,然後又重轉眸來看她,目光深深地,竟直接伸手將她從軟軟的錦被里拉了出來。
陸錦惜疑惑:“幹什麼?”
顧覺非直接拉著她的手往外面走,道:“帶你去個地方。”
這麼晚了,還出門?
她一下有些怔忡,可被顧覺非拉著,自然地跟了出去。
門一推,丫鬟僕婦們還都在外面,她剛想要問去哪裡,前面庭中竟然快步走來了一道身影。
一身灰藍的袍子,文人氣很重,面上還有些凝重。
竟是孟濟。
這一位陶庵書生孟濟算是顧覺非的門客,陸錦惜以前也是見過的,還有印象,可卻沒想到對方這當口來。是出什麼事了?
果然,顧覺非看見他,腳步也是一頓。
孟濟上前來,似乎沒料想看見顧覺非正要出去,更沒料想旁邊是陸錦惜,一時就猶豫了一下,話沒能一下說出來。
走廊下點著大紅燈籠。
院中花樹繁茂,近的被燈光照著,遠的也就晦暗的一片,反讓人有一種霧裡看花的迷幻之感。
顧覺非就站在台階上,牽著陸錦惜的手也沒放開,只皺眉問道:“還有什麼事?”
“是人已經抓了起來,方大人問您要不要親自過去問問……”孟濟說著,注意到陸錦惜好奇的目光,聲音忽然小了一些。
顧覺非眼眸微冷,聽得這話,抬腳便拉著陸錦惜往前走,只扔給孟濟一句:“讓他自己來就好。”
畢竟是洞房花燭夜啊。
孟濟只覺得脖子都涼了一下,雖然還有件事沒跟顧覺非說,但看他拉著陸錦惜朝外面走的樣子,怕是一點也不想知道這事情的。
尤其是,在陸錦惜面前。
所以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到底還是閉了嘴,就這麼目送著這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心裡嘀咕了一聲:“宮裡那位怕是得氣瘋了……”
人已經走出去一段路了。
陸錦惜對太師府內的路也不很熟悉,更不知道顧覺非要帶她去哪裡,只是想起方才孟濟欲言又止的模樣,才疑惑道:“出什麼事情了嗎?”
“沒出什麼大事,就是夜裡出現了幾個小蟊賊,大驚小怪罷了。”顧覺非輕描淡寫地把話帶了過去,“孟濟也是,跟了我這許多年,還這樣沒眼色。”
怕不是孟濟沒眼色,而是這事情本來也要緊吧?
陸錦惜自然想起他先前說去招待賓客,可過了午夜都還沒回來的事情。只是她所知實在有限,也不知這中間到底藏了什麼隱秘。
只道顧覺非不願提,她索性也不問了,就這麼跟他走。
新房的位置,似乎是在太師府的中心。
但現在顧覺非帶她去的地方,卻是慢慢安靜下來,路上沒碰到幾個人,就算是遇到了,見著他帶著陸錦惜,驚愕之餘也都是恭敬地行禮。
沒一會兒,兩人就走到了小湖邊。
這一下,陸錦惜便知道目的地在哪裡了——這地方她原是來過的,當時還是送薛遲來太師府拜先生讀書。
這小湖的另一側,是顧覺非的小築。
她笑:“這大晚上的,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家中嫡長,但素日裡不愛搭理家裡的事情,方才你睡的那院子我不常住,沒什麼人味兒。”
顧覺非淡淡笑笑,只讓她在邊上站好。
“你不是床太新睡不好嗎?帶你去我住的地方。”
說著,他走上前去,竟然在湖邊立著的木樁上解下來一條繩索,從藕花叢中拉出了一條小船。
然後自己先站了上去,回身向她伸出手。
“來。”
“我這可是上了賊船了。”
陸錦惜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走過去,將自己的手遞到他手中,由他將自己扶了上去。
彼此的手心都是溫熱的。
夜風吹拂。
湖面上有朦朧的水氣,溫涼的潮濕帶走了悶熱,也讓那素淡的荷香撲了人滿懷。
顧覺非撐篙,她就坐在船中。
天上缺月一掛。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的身影,並著著滿目的荷葉與荷花,一時心靜到了極點。
潺潺的水聲是唯一的聲響,蕩出柔波幾道,劃破了月影。
及至棄船登岸時,兩人身上已是一身的涼爽,清香沾滿衣襟,就連心情都隨著這飄蕩的過程而悠然了不少。
眼前是顧覺非的小築。
抬頭一看,那疏狂的“孤窗”二字還掛在上頭,但裡面沒有燈,都是昏暗暗的一片。
顧覺非也沒在乎,依舊牽著她的手往裡面走,在樓下點了一盞燈,便一路帶著她上了樓。
但不是二樓,是三樓。
才一進去,就聞見了滿室的書香,側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風雪圖,是一名琴客懷抱著古琴站在風雪中悵望,寥廓的天空上有孤雁斜飛而過,在墨色裡暈成一點隱約的深影。
顧覺非將燈盞放下,又點燃了幾盞,屋內便亮堂了起來。
可陸錦惜卻駐足在了那畫幅前。
他回首一看,走到了她身後,卻從後面伸出手去,環住了她細細的腰肢,讓她靠近了自己的胸膛,然後問道:“看什麼?這畫有我好看嗎?”
陸錦惜的眸光,在光影中閃爍。
她眨了眨眼,想要笑,可不知為什麼沒笑出來,只道:“看你的畫,和看你有什麼分別?”
“哦?”顧覺非也將目光移到了畫山,“你看出了什麼?”
看出了什麼?
看出了不甘,抱負,野心,甚至那並不將天下人放在眼底的狂妄。以及……
入骨的孤獨。
陸錦惜閉了閉眼,才將心底那奇怪的情緒給壓了下去,而後淡笑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身後那擁著她的人,頓了一頓。
似乎是沒有想到就這樣被她一眼識破,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再一次被她一句話說進心坎裡。
過了好半晌才靠在她頸窩裡嘆氣:“陸錦惜,要怎樣才能不喜歡你……”
天下誰人不識君,他做到了。
可這前路上知己寥寥。
多少年來,就陸錦惜這麼一個,說“真將軍不佩劍”,陪他喝酒,看他的話,然後讀破他的心思……
其實說的是陸錦惜完了,可事實上是,在遇到陸錦惜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完了。
如今不過是拉她與自己一塊兒陷進來罷了。
貪戀這樣的知己,貪戀這樣的知心,好奇她的千面,驚豔於她的智慧,由此萬劫不復也好,粉身碎骨也罷,都再不願放手。
這一刻的小樓上,安靜極了。
宴席上的熱鬧,太師府的繁華,都被摒除了出去,在這裡的只有一個她,一個他。
陸錦惜從他懷裡轉過身來,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微微仰著頭看他,莞爾道:“巧了,我也在想,要怎麼才能把你從心裡趕出去。”
顧覺非氣笑:“你敢。”
陸錦惜撩撥他:“我還真敢。”
顧覺非也不生氣,還頗有自信:“那可真是可惜了,想來狡詐慧黠如你,早已經試過了,怕是沒能成功吧?”
“……”
陸錦惜頓時無言,就這麼定定看著他。
這表情無疑取悅了顧覺非,讓他唇邊的笑弧擴大,落在陸錦惜眼底,就成了滿眼的嫌棄:“你笑得像個傻子。”
“那可真要為夫人哀悼了,折騰了這麼一陣,竟沒能逃出一個傻子的魔掌。”顧覺非一伸手,將她從這幅畫前帶開了,又問,“餓嗎?”
“不餓。”陸錦惜放在才房中已經吃過一些了,半點不虧待自己,所以此刻搖了搖頭,只道,“只是還有件事比較好奇。”
“哪件事?”
屋裡有一罈子酒,顧覺非拎了起來,開了泥封,自顧自喝了一口,又湊上來喂給她喝。
是般若酒。
陸錦惜嘗了出來,又被他拉著坐在了窗邊,從這裡望出去,一眼便能看見星月鋪滿夜空,荷花搖曳滿湖。
竟是個視野極佳的位置。
她笑了起來,與他並排而坐,也接過了酒來喝,一下便覺得那溫度燒進了心底,醇烈的一片。
“當日金鑾殿上,旁人都不想我嫁給你。這裡面有什麼緣故嗎?”
“有的。”顧覺非沒否認,“可我並不打算告訴你。”
“為什麼?”
陸錦惜不明白。
顧覺非便轉過眼眸來看她,那眸底的神光比方才他們所經行的那一片栽滿荷花的湖泊還深,還暗。
那是一種能溺死她的眼神。
唇邊有笑,眼底卻沒有,只道:“這是我的秘密。”
還秘密……
陸錦惜心裡不那麼舒坦,假假地做出酸溜溜的神情來,輕飄飄道:“你不說,我也不問。天底下,誰還能沒個秘密呢?實不相瞞,我也有。”
她本以為顧覺非要問,“是什麼秘密”,可沒想到,他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她,溫溫然道:“那你不說,我也不問。”
“……”
只這麼一瞬間,陸錦惜忽然覺得他其實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因為那看著她的眼神實在是太溫柔。
猶如春日裡的垂柳,將她束縛。
意識深處,忽然就恍惚了一下。
陸錦惜望著他,沒言語。
顧覺非卻執了她手,將她那微涼的手指尖湊到唇邊輕吻,呼吸間的酒氣已經浸染開去,只道:“怎麼了?”
賓客他是真的招待了的,席間早已經喝了不少,只是宴席散得差不多的時候又出府了一趟,身上的酒氣被風吹得散了一些。
現在雖只喝了一點點,可先前的酒意全湧了上來。
他眼底一片瀲灩的漣漪,讓人一見便臉紅心跳。
陸錦惜被他一吻那指尖,便輕輕顫了一下,這一瞬間也不知腦袋裡哪一根筋抽了,竟夢囈似問道:“你現在在同我談心,可我卻忽然想睡你,是不是有點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