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生意人
賀行看不懂陸錦惜。
但他也不需要看懂, 只需要聽從。
所以在確定了她不改變主意之後, 他心中雖還有幾分疑慮, 卻都壓了下來, 規規矩矩地帶著尹平退下了。
道中這小子還嘀咕:“真的,賀哥你別不信,我覺著那幾個人是真的邪門兒……”
聲音漸漸遠去。
陸錦惜坐在書案後面,沒說話,又把自己修改過的東西看了一遍, 才收了起來,洗漱睡下。
一夜很快過去。
這一次因為上一夜已經休息好了, 且一大早還有事情要做,所以陸錦惜沒有睡過頭, 青雀也早就伺候著她起來洗漱。
早飯用過後,趁著街上人還不多, 她便直接帶著人去了皓月樓。
這是一座酒樓。
昨日陸錦惜出去轉的時候有路過,特地留意了一下酒樓上面房間的排布,覺得是個談事的好地方,所以才約盛隆昌的盛二爺在這裡見。
加上有賀行他們早來此處查探,所以她半點也不擔心。
大清早的, 酒樓也不過才剛開張。
這時候不管是掌櫃的還是夥計們, 都剛醒不久,廚子們都還在後廚收拾食材,連火都沒來得及升呢。
忽然見到有客人進來,齊齊愣了一下。
陸錦惜便淡淡一笑, 客氣道:“要二樓臨街角的雅間,上些點心,泡壺好茶,您看成嗎?”
她衣裙普通,可一身氣度著實不凡。
這京城來的口音都能隱約聽出一點來。
於是掌櫃的一下就意識到了,是一位貴客,來這裡怕不是要吃東西的。
做生意的,哪裡能阻擋錢財進門呢?
賣茶當然也是成的。
所以掌櫃的愣了一下之後就連忙笑了起來,直接道:“當然成,當然成,只是今年的新茶還沒上,您看去年秋福建的鐵觀音或者大紅袍怎麼樣?”
“大紅袍吧。”
鐵觀音算烏龍茶,而北地的人總要喝得重一些,所以陸錦惜想了想,便選了後者。
“好好好。”
掌櫃的應著聲,又招來了夥計,讓其在前面為陸錦惜引路,領著人上了二樓,張羅起點心茶水。
沒一會兒便備齊了。
這雅間在街口的拐角上,兩面臨窗,對面也沒有高樓,視野算得上開闊,旁人也無法窺看得裡面的情況,可算是個絕好的位置。
坐在裡面,反倒還能將下面的情況一覽無餘。
陸錦惜坐下來向外面一看,就能瞧見賀行和其他幾個人散在街對面的角落裡,觀察著來往人的情況。
過了一刻多,臨近約定的時辰。
樓下盛隆昌的方向上,便過來了一頂小轎,停在了樓下。轎簾子一掀,出來一位穿著暗藍色錦袍的男子。
三十多歲,身材頗為高大。
他舉止都不急躁,透露出一種從容的味道;手上捏著煙桿子,上頭還掛著煙袋;腰間則繫著一塊如意形狀的黃玉。
一張方正的臉,已經有了不少皺紋,看著倒比其實際的年齡還大。
人雖然給人一種溫潤平和的感覺,可他從轎子裡出來的時候,眉頭卻是微微皺著的,彷彿被什麼不解的難題所困擾。
驕子旁邊還有一人,同他一起進來。
陸錦惜一看就認了出來,是昨日見著的盛隆昌那一位掌櫃,叫錢明達。
“啪嗒啪嗒……”
細碎的說話聲之後,便是上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很快到了門口。
“叩叩。”
有人叩了叩門。
接著就是一道禮貌而克制的聲音:“盛隆昌盛宣,赴約前來。”
“請進。”
說話的同時,陸錦惜已經起了身來。
青雀則上前幫忙將門打開,請了盛宣與他手底下的掌櫃的錢明達一道進來。
在門外的時候還好,可抬起頭一看陸錦惜,主僕二人那臉色頓時就變化了起來。
盛宣還算好的。
他是一早在陸錦惜通信聯繫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一位夫人的身份,所以也下力氣打聽了一些,今日見著本人,有一點心理準備。
所以,即便震懾於其樣貌,也還穩得住。
但錢明達就不一樣了。
他只聽自家東家說會有貴客來談生意,所以今日才一起跟著來。一路上都在想,這貴客到底是誰,又要談什麼生意。
等到真一見,簡直是嚇了一大跳!
竟然是個女人!
且還是個長得特別好看的女人!
該不會是走錯了吧?
天底下哪裡有女人出來跟人談生意、在外面做生意的?且還是跟他們盛隆昌……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
“二、二爺,咱們這……”
錢明達兩眼都有些發直,只懷疑是進錯了屋門,嚇得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盛宣卻是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也是定了定神,才兩手抱著與陸錦惜一拱,行了禮:“盛宣見過夫人了。”
“盛二爺客氣。”
今天來,陸錦惜就當自己是個商人,沒以什麼朝廷一品誥命的身份自居,說話也並不拿什麼架子,擺手請盛宣落座時,便把話放前面先說明白了。
“今日是談生意,您別放不開。”
錢明達眼睛瞪圓,見鬼了一樣看陸錦惜。
盛宣卻是覺得這一位夫人跟自己想像中的出入實在是太大。
從信函的往來上看,對方措辭得體,想法也驚人,與京城那一位大將軍夫人給人的印象相去甚遠。又加上有顧覺非的關係在,他總覺得這一位夫人背後應該有高人,那就是顧覺非本人。
可現在……
人如青蓮待月,眉眼裡卻渾無半點閨中女子應有的羞澀,那細微的神情之間反而透出一種商場上打過滾的人才能歷練出來的老辣。
不圓滑,甚而有些鋒銳。
可只要隨隨便便一眼,盛宣便能判斷出來,放到生意場上,這可能不是一名溫婉的女子,而是一頭凶惡的猛獸。
忌憚的感覺幾乎是瞬間,便伴隨著那種錯位的踏空感,生了出來。
盛宣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您既然說這話,盛某也就放心了。比起將軍府來,盛隆昌再大也不過就是個商人家,禁不起半點碾壓。能與您談生意,盛某實在受寵若驚。”
這一下,錢明達傻眼了。
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了這與自己東家相對而坐的這個女人的身份,差點就腿一軟給跪了下去。
好在陸錦惜的注意力都在盛宣的身上,並不怎麼注意他,這時只笑了起來:“盛二爺知道今天是來談生意的就好。我想要做什麼生意,在信上也已經有說明了。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邊貿生意。
這一樁,盛宣自然是極為感興趣的。
他早年學舉業,是想要讀書的,但當年那一場家變將一切都毀去了……
老父被大哥氣得病倒,中風之後只能說出斷續的字句,卻是字字句句都不要大哥繼承家業,還罵大哥什麼“奸”啊“賊”啊之類的。
臨死前便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看著。
盛宣不想從商,他也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敏銳和才能,可那一刻,他是看懂了父親的眼神的。
他要他繼承家業,不想將家業留給大哥。
事實上,盛宣也差不多做到了。
從商他不擅長,但書生堆上接著利祿場,他又求了顧覺非,借來一些主意,由此擺平了當初的亂子,也留下了祖產和盛隆昌。
外人都以為他大哥盛宏是與他想法不和,才離開了陝西去中原發展。
但事實完全相反。
盛宏之所以會去中原,三分是因為邊關戰役結束,中原才是商機聚集之地,可更多的七分卻是因為被逼!
陝西盛隆昌,或者說北盛隆昌,都被盛宣握得死死的,就像是個團起來的刺蝟,他盛宏怎麼也找不到地方下口。
子兒都摸不到半個,再有野心能怎樣?
與其在陝西耗著,還不如去中原發展,待有了本錢,再回陝西來與他一爭高下。
如今可不就是已經要來了嗎?
盛宣想起昨日的事情來,到底還是憂心忡忡。
只是眼下他卻不能讓陸錦惜看出什麼端倪來,更知道邊貿這一樁生意,就是盛隆昌的救命稻草,他不能放過。
所以略略收斂了一下情緒,盛宣便肅容了起來,斟酌片刻後,回答道:“夫人已洞察我盛隆昌的情況,有心做邊貿的事情,我盛隆昌恰好位於陝西,貨物通行便利。若能合作,實在是上天賜予的良機,盛某自然感興趣。只是夫人出錢,盛隆昌出力,不知對於其中銀錢的走動與紅利的劃分,您可有想法了?”
用現代化一些的詞兒來講,眼下是一場商業談判。
談的每一分每一釐,都是將來的利益。
早在瞅準要插一檔子邊貿的事兒之後,陸錦惜便已經著手開始制定計畫,今日自然也是有備而來。
她也不廢話,直接打袖子裡掏出來一沓紙,擱在了桌案上。
這就是昨天修改過又重新謄抄出來的東西了。
陸錦惜笑了笑:“您看看。”
盛宣可沒料到她來這一手,立時就知道自己怕是對對方誤會太深
這豈止是有備而來,簡直是準備得十分充分了!
明擺著是已經將這件事的種種細節都想好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沒準備任由他擺佈,更不會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是什麼深宅婦人,而是個真正的生意人!
若說看到這一沓紙的瞬間,盛宣腦子裡這認知還只是一種直覺的話;那麼,在他仔細將這一沓紙上所寫的內容全部讀完之後,這直覺便已經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證實。
他心裡面甚至有一種倒抽涼氣的感覺。
看完之後,好半晌才平復下心情,抬頭再看陸錦惜時,那目光都不一樣了。
這種變化,被注視的陸錦惜再清楚不過了。
先前客氣話再怎麼說,這一位掌管著盛隆昌的盛二爺也只當她是將軍府的誥命夫人;直到看完了這東西之後,才真正將她當做了一個生意上的合作者,甚而說……
對手。
“您覺得如何?”
陸錦惜打量著盛宣的神態,鎮定自若地笑著發問。
盛宣看了看這一沓紙,又將這東西遞給了站在自己身後的掌櫃的錢明達,示意他來看,接著才深吸了一口氣,道:“夫人寫的這東西,大到全局,小到細枝末節,無一不好,盛某實在是佩服。”
這算是很高的評價了。
但陸錦惜面上並沒有露出什麼高興的神情來,心知他還有下文,便續問:“那您覺得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想要改改嗎?”
“此一事,是夫人出錢,盛隆昌出力。這樣的條款,按理說,盛某該沒有什麼不滿的。只不過……”
他頓了一頓,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只不過,盛某覺得,這利潤分紅的比例,並不合理,還需商榷。”
紙面上寫的是三七。
陸錦惜出錢,且有朝廷這邊的消息和保證;盛隆昌出力,負責具體的貨物集散和輸送。除去一應的損耗開銷之後,再分純利。
拿三的是盛隆昌,拿七的是陸錦惜。
盛宣就是覺得這一點不合適。
陸錦惜也清楚。
甚至她還很清楚到底哪一個點是盛宣可以輕易接受,且她也覺得可以的點,畢竟這分紅的比例,是她昨晚親自改的。
可現在,她只作不知,端了茶起來,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才道:“盛老闆覺得三成不夠?”
“人力貨都要盛隆昌出,夫人不過是投個銀錢,便坐收漁利,天下錢生錢的路子哪裡有這樣輕鬆的?”
這樣的合作,盛宣往日也不是沒接觸過。
“按著往日的規矩,大多人合作都是五五,畢竟經營一事勞心費力,實不簡單。邊貿之事更事涉兩國,一趟下來就已經心力交瘁。夫人的三七,不厚道。”
厚道?
需要厚道嗎?
陸錦惜眯眼笑著,渾然不覺得這比例有什麼問題,昔日於眉眼間隱匿的那一點點鋒銳終於透出些端倪,
她放下了茶盞,這才正正看向了盛宣,道:“我也是個生意人。看起來的確是我出錢,輕鬆得緊;您和盛隆昌出力,辛苦。可沒我這錢,你們什麼都不能做,短時間內怕也找不到再願意給你們投錢的上家吧?”
盛宣沒說話。
陸錦惜則是悠然地輕敲著椅子的扶手,越說,越有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定神閒:“更何況出錢的是我,最大的風險已由我擔了。成了,你們盛隆昌跟著賺錢,手裡有錢之後,傻子都能繼續做邊貿生意,又地處陝西,不愁盛隆昌不能昌盛下去;不成,賠錢的是我,你盛隆昌即便是有損失,又賠得了多少?這天底下,風險與利益總相關。我擔得起這風險,便該要與這風險相對的收益。您說是也不是?”
“……”
在情在理,沒一個字不對。
可這時候盛宣看著她,已然像是看著什麼吸血的惡鬼了,眸底有一股壓不住的怒意,可又不能發作出來。
即便再不擅長做生意,可跟著父兄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又自己摸爬滾打過一陣,基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
盛宣很清楚,自己不能發作。
因為這個時候的盛隆昌,並沒有拒絕的資格!
這個女人!
這一位大將軍府的夫人!
根本就是故意挑在這節骨眼上,與他談這一次的合作!
旁人不知道,他自己還能不知道嗎?
盛宏那邊已經開始鬧起來了。
原本與盛隆昌合作的商戶,都不想捲入麻煩之中,只怕沒過多久等消息一傳出,北盛隆昌的生意就要一落千丈。
夥計們、掌櫃們,一張嘴一碗飯,可都還等著發工錢呢!
人聚起來不容易,要散卻很簡單。
有一個缺口被打開了,剩下的將會如雪崩一般,頃刻便成摧枯拉朽之勢。
盛宣需要錢,也需要一樁夠大的生意!
一為了穩住目前的局勢,不讓北盛隆昌被盛宏那邊吞掉;二為瞭解救盛隆昌的困局,死馬當作活馬醫,好歹救一救。
可陸錦惜,這一口咬得實在是太狠了!
她是斷定了他不敢拖延啊!
一旦拖延下去,維持現狀還好,可若讓盛宏那邊佔據了優勢,削弱了北盛隆昌的力量,陸氏還需要找盛隆昌合作嗎?
即便是願意找,分紅的比例只怕會更低!
因為那個時候的盛隆昌,比起此時此刻,更加“別無選擇”!
一顆心都像是被人給揪緊了,疼得實在是厲害。
盛宣深吸了好幾口氣,又喝了一口茶,才勉強將胸中翻騰的情緒給壓下去,放低了聲音道:“當真不能再談嗎?夫人覺得,四六如何?”
“不談。”
陸錦惜都不用想,直接就搖了頭,說話也很直白。
“三七。您願意,幾乎立刻就能簽個契約;您若不願意,我便抓緊時間去找別家;或者您願意考慮考慮?可不大對得住,我從京城來,時間並不很寬裕,頂多能容您考慮一天。”
“……”
盛宣面色變幻,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陸錦惜卻是起身,踱步到了窗邊,向著下方看去,口中淡淡道:“我覺著盛老闆您,做生意上不算很精明,但看事情該是很明白的。盛隆昌大船將傾,如今有人看中了這船的底子,想來扶上一把。換了是我,甭說是三成,便是一成,這生意也是非做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