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回到過去(六)
影視城不像空間封閉的攝影棚那麼熱, 拍攝對象又是小孩子,時間安排上也比成年人要寬鬆許多, 準備了冰塊、大風扇等等, 但炎熱的天氣也沒有因此褪減一兩分,小朋友們還是被熱的哇哇直叫。
禹果也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一批塑料帽子, 帽檐下安裝了小電風扇, 一開開關就會呼呼的吹風,涼不涼爽另說,喜歡新鮮的小孩子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圍著禹果討帽子。
聞櫻手裏也被塞了一個,帽檐的顔色各不相同, 多爲糖果色, 她這一頂恰好是水粉色的, 戴上去清新又可愛。然而這樣的帽子討的是巧趣,工藝不精,又是塑料製作而成, 聞櫻無論怎麼調整都不能舒心,不是勾到頭髮, 就是太大了會掉落下來, 令她心煩不已。
這時,側面有一雙手伸了過來, 將她的頭髮收進去,再將帽子壓好。
聞櫻自己將它戴正,側頭向林翊說了聲:“謝謝。”她見林翊的帽子還在手裏沒戴, 便伸手去拿,準備“禮尚往來”。
林翊的手一躲,沒讓她抓到帽子。
“……你不想讓我給你戴嗎?”
他見她表現出委屈的樣子,不知爲何,立刻就能判斷出她是演的……但他還是放輕了聲音,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想戴。”
“爲什麼?”她張手放在耳朵邊上,作了一個仔細聆聽的姿勢,“你悄悄告訴我,我不和別人說。”
他抿了下唇,心裏偷偷跳了一下,被女孩子可愛到。他低頭去擺弄了風扇帽子,問:“……你們難道不怕被扇葉刮到額頭嗎?”
女孩子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他。
林翊:“……”
她發出“撲哧”的前音,立刻捂住了嘴。
男孩子用沈沈的目光看她,然而他眼睛水汪,睫毛又長又密,撲扇了一下,立刻將氣勢化於無形。
她問:“你以前沒有玩過嗎?”
“……沒。”
“你不用擔心,你看我。”她低頭湊近,小電扇在她額頭前懸著,呼啦呼啦作響,吹飛起她額前細小的絨毛,“是不是一點事都沒有?”
林翊不習慣和人靠的這麼近,他耳後微紅,鼻尖有汗珠冒出來。
突然間,工作人員跑來通知他們:“聞櫻、林翊,下一場有你們的戲份。”
“好。”
聞櫻回身打了聲招呼。
下一場戲是三個人的戲,演員分別是陶佳琳、聞櫻、林翊。陶佳琳所飾演的角色是神威將軍之女,也就是禹果戲裏的妹妹,與林翊所飾演的嶽以珵是青梅竹馬的關係。陶佳琳因爲父兄的緣故,從小就對軍人有崇拜嚮往之情,也想像歷史上有名的女將軍那樣,身著披風,手執紅纓槍,身闖敵營如入無人之境。
所以她同樣女扮男裝進入了軍營。但她的假扮實屬玩鬧性質,不是招募的新兵,只是穿了男孩的衣服,被拗不過她的禹果放進了軍營。也就是說一旦被發現,她的哥哥、以及包庇他們的嶽以珵都將受到違紀的處罰。然而她一進來就闖了禍,被聞櫻發現了身份。
嶽以珵與她自小一起長大,感情也算不錯,被朝歌發現身份時恰好是他和陶佳琳所飾演的角色在一起。仍是個孩子的他一時情急亂了章法,拿朝歌的命來威脅對方,讓她不要將事情說出去。
眼下在拍的正是這一幕,三人站在一起,林翊和聞櫻挨得近,他手中執道具匕首頂著聞櫻纖細的脖頸,陶佳琳則在他們遠上兩步的位置,這是一處軍營歷練的山林,四下無人。
林翊手中的分寸把握的很好,能讓人看出匕首呈現出壓迫性的意味,但實際上沒有讓聞櫻産生不舒服的感覺。
隨著場記板打下,攝像機開拍。
林翊眉毛一揚,目露兇狠,“今天的事情不許告訴任何人,聽明白了嗎?”
他所飾演的嶽以珵是一個在軍營裏也行事張揚,耀武揚威,卻因爲背有靠山,鮮少有人敢過問的權貴子弟。之所以會進入軍營,一則是爲了適當鍛煉,二則是爲了將來取得高位,賺取軍功而鋪路。正常士兵的招募是從15歲起,他們不過11、2歲的年齡,只訓練不參戰,更像是一所軍校,因此有“鍍金”之用。
林翊的演技同樣令人驚嘆,他小小年紀,在戲外就表現得異常冷淡,遊離於衆人之外,只喜歡默讀劇本,連找人對臺詞都鮮少,但只要進入拍戲狀態,氣場就會立刻爲之一變。他和聞櫻是最少NG的小演員,通常會吃NG也是因爲對手演員的過錯。
組中的成年演員都常常望著兩人大嘆,還好沒有與他們生在同一個時代。
“嶽以珵。”聞櫻臉上沒有半分懼色,屬於朝歌的不懼強權的氣勢初露鋒芒,“你真敢殺人?”
“嶽以珵”手上微松,腳也往後退了半步,立刻又握緊,匕首連帶著跟進了一寸,男孩子俊秀蒼白的臉上帶出了一絲狠意,“我連狼都敢殺,還怕你?”
他的眼底有對她一貫的嘲笑,女孩子畢竟長得纖弱,朝歌打進軍營起就頻頻被人笑話。但同樣地,他微顫的手出賣了他心中的懼怕。
兩人對視一眼,聞櫻正要開口,卻聽旁邊飛來一句搶白,“珵、珵哥哥,殺人……不好吧。”
往旁邊一看,陶佳琳所飾演的小女孩哆嗦著問。
不對。
場外有劇本的人皆是心下一疑,這不是陶佳琳應該接臺詞的時候。
但場中即興發揮的時刻也幷非沒有過,尤其是童星往往有自己的創造力和特色,偶爾林導也會讓他們往下接上一兩句,除非場面失控才會喊停,但眼下陶佳琳的表現還在人物會有的範圍之內。
“如果她把今天的事說出去,我們兩個都要受罰。”
“可那是殺人啊……”
“你懂不懂?我受罰沒關係,你的身份才是問題。”男孩子不耐煩地冷酷道,“女子擅闖軍營是死罪,你爹也會受你牽連。”
這才是他站出來的最根本原因,高層之間的利益糾葛,他從沒走路開始耳濡目染。他們家和神威將軍關係極近,他斷不會折了自家的臂膀,況且他想在軍營拔得頭籌,也和神威將軍密不可分。
“不會的,我爹不會讓我死的!”她道,“我也不能讓珵哥哥爲我擔上殺人的名聲。”
這一段,本應該是林翊和聞櫻爲主的戲,但隨著陶佳琳一句又一句的話接上來,不知不覺中主角變成了她與林翊。如果林翊在這樣的對話中撇開她,和聞櫻繼續對戲,那就太過生硬了。
片場的人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有些詫異。
因爲多是軍營戲,多數小演員都是男孩子,陶佳琳雖然是女二號,但戲份也著實不多,她一直還沒能與聞櫻有過對手戲。
雖然能夠明顯的看出她搶了戲,但是表演功底在,如果沒看過劇本的人,幷不會出戲,反而會覺得女二號的人物更爲鮮明。有人想,片場中一直不乏流傳說陶佳琳才是原定的朝歌,如今看來倒不是假話。
陶佳琳心裏得意。她不相信那些人對聞櫻的吹捧,不過是因爲聞櫻拿到了女主角的關係而已,現在還不是被自己壓了戲,即使林叔叔因爲她搶了女主角的風頭而喊停,大家也都能看得出究竟誰更厲害。
嶽以珵本來只是想威逼朝歌不要泄露秘密,如今受小姑娘一激卻揚起了下巴,“哼,殺個人怕什麼,和我們比起來,她的命微不足道。”
“就算是這樣……”
兩人的對話仍在繼續,陶佳琳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
然而就在這時,片場中突然傳來輕蔑嘲諷的笑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這一聲笑,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
笑聲在臺詞中是極難把握的,因爲現實中無論大笑、淺笑、偷笑、諷笑,都是出自人內心的表達,也就是當人情緒到了那個點,它會自發出現,反之,如果情緒沒有到,它往往會表現的非常生硬,一不留神就會讓人出戲。
但聞櫻不會,朝歌的笑,因爲模仿男孩子的音調而刻意下降,又因方才久未說話,頸間受人壓迫而微啞。
這時極其令人惱怒的嘲笑。
林翊自然地將視綫落回到聞櫻身上,兩人重新對上了視綫。
“你笑什麼?”
聞櫻出口聲音仍然與笑聲一般微啞,臺詞功底盡顯。她盯視對方道:“你倒是殺啊……”她的目光從他的眼睛開始打量,慢慢地往下掃,無論是節奏還是眼神張力都相當可怕,即便不是她對面嶽以珵,圍觀的人也産生了一種別樣的難堪。
“不殺就是你沒種。”
臺詞接上了。
時機剛剛好。因爲她的笑聲,方才的表演瞬間都變成了嶽以珵因懼怕而造成的虛張聲勢,完全符合人物性格。同樣的,簡單的臺詞,充滿張力的表演,也使得陶佳琳那一連串的臺詞都襯托成了裹纏不清、刺刺不休。
就像是劇情爆發前的鋪墊,令人瞬間忘了那些臺詞的存在,發覺這才是“正餐”。
陶佳琳忽而發現,林翊身上的氣勢陡然一升,爆發出比剛剛可怕數倍的氣場,仿佛方才只是他漫不經心的演繹,現在才開始認真。
他的“嶽以珵”惱怒到了極點,眼睛裏當真像是有火光在躍動,刀光一寸寸逼近聞櫻。
而聞櫻看似從容不迫,面帶輕嘲,實則肌肉綳緊,指尖發白,這樣的細節不會有人註意到,看見的人只會綜合察覺到“她其實很緊張”的信息,從而心中一提。兩人之間無需臺詞,就似有火花迸濺,令人挪不開目光。
陶佳琳在這樣的氣場襯托下,渾然成了陪襯,只是一個必須存在的“背景板”。
“我……”
她擡腳往前踏了一步,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臺詞到了喉嚨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耳邊嗡嗡作響。她腦海中記憶閃過,不知不覺想起接的那個電話。
“琳琳,你太讓媽媽失望了。”
“……”
“讓你來演女配角,是想讓你表現得比那個女孩子優秀,媽媽和你的經紀人也好找機會和導演製片商量,讓你頂替她,但你都做了什麼?”
“我、我還沒輪到和她演戲。”
“媽媽花了那麼多錢請老師培養你,你還比人家多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演戲,難道只有演對手戲才能讓人看出你們之間的區別?”
“……是他們不好,禹果他們現在都圍著那個聞櫻轉,誇她有多好多好!”她情緒既激動又委屈地道,“他們騙人,我再也不要和他們一起玩了!”
“有這樣的事?看來這個小女孩不簡單,這麼小就知道拉攏人心。”對面停頓了一瞬,“媽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無論是林翊還是禹果、陳子晗,他們的父母在這個圈子裏都很有能力,你要是和他們關係處的好,這些就會是你的資源,你看,那個叫聞櫻的女孩子就懂。”
“什麼資源,我現在就很好啊,那麼多人喜歡我,幹嗎要和他們好!”
“你現在人氣高有什麼用,過氣的童星有多少你知不知道?媽媽要爲你將來做打算。”
陶佳琳賭氣道:“那我就不做明星,去幹別的事好了。拍戲好累,別的小孩子都可以玩,爲什麼我就要……”
“陶佳琳!”話筒對面傳來極其嚴厲的聲音,“你還是我女兒嗎?!”
“……”
“要不是你哥哥不喜歡當明星,媽媽也不會把時間都花在你身上,你想讓我覺得花在你身上的精力都白費了?!”對面的人一嘆,“你哥哥從小就有表演天分,男孩子也肯吃苦,不像你,只可惜……”
“……對不起,媽媽。”
“知道錯就好,你努力表現得比那個聞櫻更好,知道嗎?別讓媽媽失望。”
別讓媽媽失望……
她攥緊了手看著對面的兩個人,難以容納下第三個人的表演,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再開口。但她知道要到她的臺詞了,她必須說話,不能讓人笑話她不該說的時候搶戲,該說的時候說不出來。
要努力……
那邊聞櫻與林翊發現該接話的人突然不吭聲了,進度停了下來,場面突然凝滯,再多過一刻,林導一定會喊停重來。
聞櫻看著眼前的女孩子,眼底有著掙紮和懼色。她忽而多接了一句輕嘲的話道:“女孩就是麻煩……”
陶佳琳瞳孔放大,驀地低吼出聲:“難道女孩就不能進軍營,不能報效國家嗎!”
那一份不甘心表現的淋漓盡致!
“當然可以。”
隨著“嶽以珵”被對方吸引走,鬆懈下來的那一剎,“朝歌”奪過他的匕首,反制住了他,“但要看你肯下多大的決心。”
一場結束。
陶佳琳似力竭一般,忽然蹲到了地上。
聞櫻走到陶佳琳面前,也跟著蹲了下去,誇獎她道:“最後那一段的表演很好。”
陶佳琳沒說話,聞櫻就從戲服口袋裏摸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夏天容易出汗,戲服裏總能找到地方塞個幾張紙巾。見陶佳琳沒接,於是她道:“還沒用過的。”
陶佳琳本來只是默默地流淚,接過了紙巾,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知道,最後的爆發是被他們逼出來的。也正因此,她看出了自己與聞櫻的差距。
她一直不相信聞櫻有多好,如果沒有親身體驗,她永遠不知道這種被人碾壓的恐懼,就像被拍到了岸上的魚,掙紮著不能呼吸。
林翊,也一樣……
她不禁想,如果和他對戲的是自己,“朝歌”這個角色一直都是她的,她能演好嗎?她會不會接不住林翊的戲,導演不滿意,中途換人呢……
她沒表現好,媽媽一定會很失望……
煩惱的事紛至沓來,越想越傷心,她保持著接過紙巾的姿勢,哭得撕心裂肺。
“沒事吧?”
“佳琳演的不錯啊,在雙王圍剿下破出重圍,厲害厲害!”
“哭,是太入戲了嗎?”禹果發出疑問。
小夥伴們紛紛圍了上來鼓勵安慰。
聞櫻摸了一摸她的腦袋,像對小妹妹一樣,“別怕別怕,我們的對手戲不多的。”
陶佳琳嗓子一收,看她一眼,哭聲震天!
這之後,主演們的關係融洽了許多,拍攝的進度平穩進行,殺青時間比預計更早。
在電影上映之前,免不了要進行許多宣傳活動。
聞櫻的定妝照雖然好看,一些劇場、路透的照片看起來也像模像樣,吸引了一些顔粉,但數量聚在一起就像是微弱的螢火蟲。到了真正開始宣傳的階段,無論是網絡上還是某些媒體記者,爲了噱頭還是抓著她取代陶佳琳的事情不放。
她和林翊身爲主演接受采訪的時候,話筒大都是遞到林翊跟前,問的也是相當溫和正常的問題,放到她身前時的一兩個問題相當淩厲。如果她真的是小孩子,肯定早就被嚇哭了。
這個念頭一劃而過,她奇怪的想,她不就是小孩子嗎?
忽而,她耳朵一動,聽見有記者問林翊,“聽說奧利寒假準備和父母一起出國遊玩?”
“奧利?”
有人抓住了她瞬間不解的狀態,意味深長地回答:“林翊的英文名就叫奧利,小聞櫻不知道嗎?”
星二代多有英文名,上節目的時候也是以英文名的稱呼居多,林翊的“奧利”就爲人所熟知,上一次在廣場上追逐著他的人群中也偶有這個稱呼出現,但聞櫻沒有註意。
但她的停頓是覺得,這個名字給她隱隱的熟悉感……
在她微微楞神的過程中,回答她的那位記者像蒼蠅盯住了鶏蛋,立即提問:“連英文名都沒有交換過,你們是不是沒有像對外界宣傳時所說的那樣關係好?”
他這一問引發了連鎖反應,
“與劇組人員關係真的融洽嗎?”
“有沒有因爲頂替事件遭到排斥?”
“聽說母親是劇組服裝師助理?”
……
一時話筒紛紛向她轉移過來,然而12歲的女孩子也不過是在大人肩膀的高度,他們撲來的樣子猙獰,遞來的話筒失了分寸,像是要頂到她臉上去。
“走開!”林翊驀然伸手臂將她往身後一檔,語氣冰冷,“都離她遠點,沒看見她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