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禮言在圖書館轉了兩個多小時,夾了本書出來,瞧瞧嘩啦啦的大雨點子,再瞧瞧手裡的線裝書,估計這要是淋濕了,把自己賣了都不夠賠的。於是他又轉了進去,碰運氣找人借把傘。
老遠就看見同宿舍樓對門的李群正趴桌上奮筆疾書,桌旁還放著把傘。秦禮言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幹嗎呢?這麼認真……呃……做試卷?初二數學?」秦禮言一臉促狹,拉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笑呵呵的,「你老闆那個寶貝孫子——」伸頭看看這倒霉孩子姓什名誰,「——方鑫,還在荼毒他的老師呢?」
「你就得意吧!我現在一門心思就想荼毒我的老師。」
秦禮言大聲嗤笑,「你拉倒吧!熬了兩年半了,你要有那膽,今天還至於幹這勾當?」
「我這叫忍辱負重,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你小子懂什麼呀!哎吆!光顧著跟你說話,字都寫錯了。你要是沒什麼事離我遠點,正忙著呢。」
「別老替不相干的人操心了,你的階段性論文寫了嗎?」
李群一臉煩躁,重重把筆擱下,「……你說……我要是上網抄一篇,那老傢伙會不會看出來?」
「看不出來,絕對看不出來,我向你保證!反正折騰死了光電學就那點知識,絕對死不了人。」秦禮言說得正氣凜然,「萬一逮到了,大不了影響點兒學分,再影響點兒獎學金,然後影響點兒博士學位。」
李群一巴掌推過去,「外邊下雨,涼快,你上那待著去。」
秦禮言心情愉快,抓起他的傘就想撤,李群眼明手快,死死拽著,「你這叫挾帶私逃順手牽羊。」
秦禮言把線裝書朝他晃了晃,「不為我著想也得為人類的文化遺產考慮考慮啊,這書要是淋了雨你賠得起?」
「《季歷伶考》?明朝末期這幾個唱戲的你還沒研究透?」
「我的階段性論文就指著它了。」
李群想了想:這書還真不能讓它濕了。於是秦禮言揣起書踱著小方步哼著江南小調走出圖書館。
雨中漫步極其浪漫愜意,特別是自己撐著傘看別人捂著腦袋四散奔逃的時候。
一個大胖子從身邊跑過,步履蹣跚,雙腿顫抖,秦禮言都替他累得慌。只見這胖子身子一側歪,眼瞧著就要摔到,秦禮言急忙上前拉了一把。
當真是力挽狂瀾啊,秦禮言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獨支欲傾高廈的中流砥柱。這胖子站穩身形,餘悸未消,萬分感激地說了聲謝謝,打了個大大的寒戰,甩得雨水四濺。秦禮言本來想好人做到底的,怎奈這胖子有急事領了心意沒領情。
助人果然能為樂,秦禮言心情更加愉快,就連衣服上淋了雨都不覺得冤枉。
突然,他想起還有本線裝書在身上揣著呢,陡然大驚失色,慌忙掏出來,仔細一檢查,沮喪之極,費盡心思保護著可還是沾了兩滴水。秦禮言偷偷往左右瞟了瞟,沒人注意他,放心了,提起袖子擦了擦,又往懷裡一揣,若無其事繼續朝宿舍走去。
剛走到宿舍門口,就聽見屋裡電話鈴聲大作,秦禮言趕緊進門接起來,「喂,什麼事?」
「師兄,我是小林,老闆四月初要去外省大學做客,他叫我通知你,階段性論文下星期二之前一定要交。」
秦禮言怒從心頭起,「下星期二?就五天時間?這老白菜梆子還讓不讓人活了!」
對面也是長長嘆了口氣,「你還好點兒,可憐我和小趙這倆碩士生還得給這老梆子寫講稿。」
秦禮言「砰」一聲把電話掛上,對著它咬牙切齒。
掏出書隨手扔在床上,突然想起這書金貴著呢,急忙珍而重之地捧起來,還好,只是折了一角,留下個深深的印子。秦禮言打算壓平它,想想,還是拉倒吧,有年代的書就像有年代的人一樣,皺紋是滄桑的表現睿智的象徵,要是拉平抹光了不就成凡夫俗子了?於是心安理得地把這「睿智老人」,跟前幾天借來的同類書籍堆在了一起。
秦禮言伸個懶腰泡了碗麵,嘩嘩啦啦三兩口吃完了,打開筆記本戴上眼鏡開始寫論文。剛寫沒倆字,隔壁的黑眼鏡推門進來,「小言,幹嗎呢?」
「寫論文。」說到這事秦禮言就生氣,「那老頭說了,五天內交上去,這不擺明了叫我造假冒偽劣產品嗎?」
「那你就造啊!」
「學分扣了你負責?」
黑眼鏡呵呵笑了兩聲轉移話題,「這筆記本好用嗎?」
秦禮言敲了幾下鍵盤,「花了我全部積蓄,它敢不好用!」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挑的!」黑眼鏡往床上一坐,翹起二郎腿自鳴得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滿臉堆笑地開口:「小言,看在這筆記本的份上,找你幫點忙。」
「先聲明,別找我寫論文,我自己還在焦頭爛額呢。」
「沒指望你這個。呃……你知道我在一家電腦公司打工賣電腦吧(秦禮言點點頭),你能不能去頂兩天?」聲音越來越小,看看他一臉陰沉,趕緊陪笑:「就兩天,我保證,我給你提成。」
「你們學院不是有一個加強連的專業人士嗎,幹嗎找我這外行?非得叫我說一聲『我對電腦一竅不通』你才甘心?」
黑眼鏡心說:這話還用你說?要是能逮到人,我犯得著找你這電腦白癡嗎!你都不知道我進這門下了多大的決心!
嘴上卻樂呵呵地討好:「咱倆不是哥們嘛,比誰都親,我總不能讓肥水流了外人田吧。」
秦禮言斜著眼睛看著他,「少來這一套,我忙著呢。」
爾後,無論黑眼鏡怎麼低聲下氣地求他,秦禮言一概橫眉冷對一言不發。他只得唉聲嘆氣地走出去,「咣當」把門帶上,聲音之大足以宣洩心頭之憤。
沒一會兒工夫天亮了些了。秦禮言盯著顯示屏上的三百多個字發呆,接下去不知道怎麼寫,就連前面的這幾百字都不知道是怎麼謅出來的。
於是,手從鍵盤上移下來,握住鼠標,文章保存,把Word關掉,點開紙牌,開始專心致志地玩接龍。
門吱喳亂響,黑眼鏡神情疲憊地進來,剛裝出奴顏婢膝的表情,猛然看見秦禮言的行為,他簡直瞠目結舌,「你……你拿雙核酷睿2Vista 1G獨顯玩紙牌?」
「我就是這麼不長進,你要不怕那公司裡的人笑話,你就再求求我,說不定我還真就同意了。」
「暴殮天物!你就等著遭天譴吧!」這回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關門聲驚天動地。
秦禮言泰然自若,都沒拿正眼瞧他。
玩了將近一個小時,輸多贏少,原本煩躁的心情不減反增,乾脆把電腦關了。瞧瞧外面雨也停了,摸摸肚子胃也空了。揣上飯卡,出門上食堂。
這時候正是飯點,食堂裡人山人海。秦禮言排了二十幾分鐘才輪到,他端著餐盤還沒鑽出人堆,就聽有人咋呼:「小言!過來過來!這兒有乾淨位置。」
噢?秦禮言興沖沖地跑過去,跟同樓的一群難兄難弟擠在一起。
剛坐下,周圍一陣哄堂大笑,笑得秦禮言心裡直犯怵,「笑什麼呢?」
旁邊一位仁兄指點迷津:「你瞧李群。」
秦禮言閃目觀看,只見李大博士生左手拿勺,右手握筆,左眼瞟飯菜,右眼盯試卷,嘴裡嚼幾下,筆下寫兩行,表情扭曲一臉急燥,偶爾寫錯了,臉紅脖子粗氣得直錘桌,嘴裡嘟嘟囔囔往外冒髒話,飯粒跟著四處飛濺,噴得對面一位同學滿臉滿身。對面這位惱羞成怒,掄起筷子對準他腦袋就是一頓暴打,李大博士生羞得滿臉通紅,還得點頭哈腰賠不是。
見此情景,周圍又爆出驚天震笑,差點把自己嘴裡的飯噴出來。
有人氣還沒喘勻就迫不及待地問:「李群這是幹嗎呢?不就是階段性論文嘛,又不是第一次寫,犯得著這麼廢寢忘食嗎?」
秦禮言神秘一笑,驚報內幕:「哪是論文啊,他老闆孫子的作業,那孩子營養過剩,光長肥膘不長腦子。」
「唉!這就是博士生的苦楚啊!」此言一出,引來一片唉聲嘆氣,飽受摧殘的天涯淪落人們開始激烈控訴。
「你們不知道,前兩天,老闆叫我幫他批實驗報告,我想想這也是份內事,可結果跑去一看,好傢伙,他積了六次報告,還是四個班的。批得我差點虛脫。」
「你知足吧,我老闆家的窗簾都是我掛的。」
「我比誰都命苦,一會兒還得給那更年期老婦女遛狗去。」
……
各種各樣,不一而足。
黑眼鏡在旁邊說:「我又要打掃辦公室去了,他那辦公室亂得……」
不遠處一人吃完了飯,把盤子一推。
黑眼鏡接著說:「……跟耗子洞似的。一看書就瞎扔,我就納悶,難道他是屬耗子的?……」
那人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站起來。
大家齊刷刷地向黑眼鏡使眼色,他懵懵懂懂,還問:「怎麼了?」
就見他嘴裡的「耗子洞大仙」笑瞇瞇翩翩然走過來,摸摸黑眼鏡的頭,「張程!」
明明挺好聽的聲音,愣是把張程嚇得一哆嗦,「教……教授……」
「是副教授!別擅自越權給我晉級。」
「您……您怎麼在這兒?」
「為了提醒你吃完了幫我整理……耗子洞。」轉頭朝其他人微微一笑,「各位慢用,我就不打攪了。」
「老師,慢走。」「楚副教授,有空常來。」「楚老師,一會兒我們保證讓張程早點去。」各種送別聲一時響起。
楚副教授剛拐出食堂,黑眼鏡猛然跳起來對著他的背影狠命一揮拳,「滾你的蛋吧,你個陰魂不散的德國法西斯!」
一群毫無同情心的傢伙轟然大笑,跟著起哄。「你還是快點吃吧,早去早超生。」
黑眼鏡郁卒之極,「明明就是個副教授,居然厚顏無恥帶博士……」
有人落井下石,「你剛才不是給他升了職了嗎!」
黑眼鏡更痛苦,「他不教本科生,不帶碩士,不寫論文,整天混吃等死撈乾薪,學校居然能容忍這種肌體寄生蟲。這老東西……」
「你先打住!」有人斷然截住他的話頭說,「『老東西』?這尊稱只能用在我們這幫人的導師頭上,楚副教授可當不起,他才多大呀!」
旁邊接口:「才二十八。年輕有為啊!」
個個笑嘻嘻七嘴八舌拿張程打趣。
黑眼鏡漲紅著臉,「這老……小東西(怎麼這麼彆扭?)前幾天向學校申請去山東兩周,說是『實踐教學』、『學術考察』。他也不想想我們這種學計算機的,用得著在清山綠水之間醞釀感情嗎?可憐我那每月三千塊錢的工作呀!」
「你就當旅遊嘛,濟南、蓬萊轉一圈,龍蝦、鮑魚隨便吃。」
「我是保姆!我是保姆!我肯定是保姆!」
「哈哈~~~~~~~~」笑聲在食堂裡綿綿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