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陸驚風的第一反應是找鳥。
肥啾不是一隻普通的烏鴉, 早年它曾經跟著焱清道長走南闖北,後來大限將至,彌留之際陸焱清施捨給它一顆罕見的聚魂石,石頭吸日月精華,集天地靈氣,能修復老化細胞聚攏魂魄,但體積攏共就紅棗那麼大, 靈力有限,稱不上神器,救不回一條人命, 救一隻鳥命倒是綽綽有餘。
後來肥啾胸脯上嵌著的黃晶聚魂石,給午暝的一魂一魄提供了暫居之所,饒是如此,時日一久, 就算是聚魂石,也無法阻止離體魂魄的日漸衰微。午暝偶爾會有一絲神識, 時至今日,這個偶爾越來越稀有,原先隔三差五就能撞上那麼一回,而現在這幾率堪比植物人回春。
茅楹負氣休假的時候把肥啾也一併帶上了, 也許是運氣好,剛好碰上午暝鐵樹開花,驚鴻一瞥。
「肥啾呢?」陸驚風問。
「在車裡。他說他時間不多,要說的事又很緊急, 讓你趕快去見他。」茅楹說話時聲帶有些顫抖,她抬手欲將頭髮攏至耳後,抬至半途才發覺長髮已逝,這一頭的短髮精幹利落,鬢角的長度壓根不足以彎至耳後。她心頭一空,指尖頓住,只覺得有什麼東西也隨著她的三千煩惱絲,一去不復返。
陸驚風並沒注意到她的異常,抬腳便火急火燎地往地下停車場走,倒是林諳不知為何幽幽嘆了口氣,一反常態地主動示好,拍了拍她的肩膀。
陸驚風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到後來幾乎是撒丫子奮力狂奔起來,耳邊只剩呼呼的風聲和凌亂的心跳。
茅楹貌似在身後又提醒了一句什麼,他沒聽清。
茅楹的車是一輛小巧精緻的大眾甲殼蟲,貼著亮粉色的車膜,一眼就能從一溜兒黑白常規色裡脫穎而出,陸驚風深呼吸兩口,緩下步子,調勻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
轉過車頭,一眼看到正停在後視鏡上的黑羽烏鴉。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兩秒,陸驚風不確定地開口:「阿暝?」
烏鴉歪著頭,懵懵懂懂,用金黃色的喙啄了啄頸下的羽毛。
「沒趕上?」陸驚風一手撐著車門,懊惱地撓頭,「兄弟你好歹持久一點啊!」
「傻逼,不能說一個男人不持久!」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表面的憤慨掩飾不住它原本溫和如春風化雨的音色。
只見烏鴉胸前嵌著的黃晶石表面掠過一抹澄黃的光芒,一道虛幻縹緲的光影懸浮在車頭,地下車庫的採光不好,視野昏暗,飛舞的塵埃裡,依稀能分辨出基本的音容相貌。
陸驚風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說話有些結巴:「你你你……」
「別這麼激動。」幾近透明的虛影張開雙臂往前飄了兩步,隨即意識到以他現在的形態也沒法給好兄弟一個像樣的擁抱,便又止在兩步之遙的地方,「從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很震驚,也很好奇,我現在跟你的感覺差不多,但現在不是驚奇的時候,我不知道我能保持清醒多久,所以第一時間趕來告訴你——小風,小風?」
「啊?啊……」陸驚風實在緩不過神,手下不留情地抽了自己兩記耳刮子,勉強集中注意力,「你說,我聽著呢。」
林諳跟茅楹隨後趕到,茅楹一早被能對話能以肉眼看到的午暝震驚過了,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倒是林諳,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午暝的魂體,不知道在想什麼。
「魚霄已經開啟了回春鼎,煉魂進入第一階段。」來不及敘舊,午暝開門見山,「你們原本有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滿打滿算也就只剩下兩天不到的時間,同志們任務艱巨啊。」
「等等,你怎麼知道魚霄已經開始煉魂了?」陸驚風此刻滿腹疑問,隨意挑出一個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關於魚霄,我知道的可能比你們都多。」午暝道。
陸驚風閉上眼睛,又睜開,疑惑半分不減。
「此人不能用常理來推測,是個完全隨心所欲的瘋子。」午暝壓低了嗓音,「他不光殺人,摧殘人的身體,人死之後,他還熱衷於囚禁人的靈魂。」
這一句話點醒了陸驚風。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在追蹤陣裡,他曾尾隨魚霄停在一道石門前,聽萬鬼嚎哭,思及此,他當然也記得那些此起彼伏形形色色的聲音裡,有一道耳熟的嗓音一閃而過。
那道嗓音曾讓他耿耿於懷,疑竇叢生,心中滋生起固執的猜測:午暝其餘的魂與魄可能仍存在於世間,只是一時被絆住無法脫身罷了。午夜夢迴,這個猜測不斷侵擾他不復強健的神經,但次次都被他以實在太過荒誕不經為理由,斷然否決。
誰能想到魚霄會冷血殘酷到這種程度,連魂魄都不肯放過?
「你也……」陸驚風聲音嘶啞,像是剛剛抽完一包半的香煙。
「你猜的沒錯,不止我,那個墓室裡還有很多跟我一樣的受害者。」午暝輕描淡寫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陸驚風如墜冰窟,身體晃了晃,腳下似乎有些站不穩:阿暝被囚禁長達三年之久,他竟然一無所知?
林諳及時握住他的肩膀,送上溫暖有力的支撐。
茅楹同樣也臉色蒼白,她只有用貝齒咬緊了下唇,直到咬出血印才能勉強把眼淚逼停在眼眶裡,不讓它在不合適的場合任性決堤。
但午暝,或者說此刻只有一魂一魄的午暝,顯然喪失了某些共情能力,他語調平平,無動於衷,像是說著別人身上發生的事:「就像葛朗台每日都要清點他的金幣一樣,魚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親自前來,探望他的俘虜和戰利品,聽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魂辱罵他,罵得越厲害,他就越開心。」
林諳不適地繃起面皮。
「啐,變態。」茅楹狠狠地咒罵了一聲。
「等鬼魂們罵到自覺無趣偃旗息鼓之後,他便開始……傳教布道。」說到這兒,午暝可能也覺得困惑,停下了。
「布什麼道?」陸驚風問,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
「為他所信仰的真神。」午暝的光影時而亮堂時而黯淡,頻率如同人在呼吸,「魚霄生活在很久很以前的朝代,這個朝代繁榮昌盛,國力富強,百姓安居樂業,但在我們現今所知道的歷史裡卻毫無記載。古代政權,往往跟宗教掛鉤,有尊道的,有崇儒的,這個國家也不例外,自行發展出一個我們從未知曉的神秘宗教,它強調因果報應以及大無畏的殺身成仁:君死,臣死,夫死,妻妾不得苟活,國家亡,文武百官乃至家室一律都得殉葬,只有貞烈不屈的魂魄,方能獲得真神的庇佑,懦弱的苟活者將受到這世上最惡毒的詛咒。」
「這是神?」茅楹一陣惡寒,「這是吃人的邪教吧?這種宗教真的會有信徒?」
午暝點點頭:「是否邪教不論,但真神確實庇護了魚霄的國家在大動亂時代五代而不亡,前後存在了近兩百年,擁躉甚多,直到後來雄才偉略的新帝廢除了真神信仰。」
陸驚風猜中故事走向:「然後這個國家就被滅了。」
「對。」午暝彷彿輕輕嘆了口氣,太輕了以至於大家都未察覺,「為斬草除根永除後患,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很多耳熟能詳的屠城事件,但你們聽說過屠國嗎?」
陸驚風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他抬頭看了看,發現林諳跟茅楹也都與他一樣,面色陰沉,沉默不言。
「戰勝的一方是異族人,以種族的優勝劣汰為由,將魚霄的國人屠戮殆盡,青年壯丁,老弱婦孺,全沒放過,卻偏偏留下魚霄一人。」
「為什麼?」
這次問的是林諳。
「因為異族的首領認為,是新帝廢除了真神信仰以至於這個國家失去了神的庇佑,才使他們有了可趁之機,而魚霄是新帝這個決策的首席推動者,於情於理,是恩人,所以饒了魚霄一命。」
「但他還是死了。」這個故事或許過於沉重,令茅楹在怒火叢生中又陡生悲涼。
「自刎謝罪。」午暝草草總結了魚霄的一生,「魚霄執念太深,化為惡靈,徘徊千載,他對真神一事始終耿耿於懷,所以瘋狂地想重建信仰實現自我救贖,即使明白不管做什麼,他都挽回不了任何一名國民的性命,但他的執著已近病態。他把所有慘死之人的魂魄聚到一處,聽他講故事,聽他傳教布道,日日受束縛煎熬之苦。」
「可憎可恨之人,也有可悲可嘆的過往。」林諳冷聲道,「但並不值得憐憫,魚霄業障纍纍,罪孽滔天,魂飛魄散是唯一對得起葬送在他手上的那些無辜生靈的結果,想必對他本人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午暝不置可否,面容模糊,他現在更像一台沒有感情的敘述機器。
「諷刺的是,魚霄死後,異族人居然還以最高規格為他修墓。」午暝接著道,「他跟那位年輕人現在就在那座地宮,具體位置是在……」
「西南方向五十公里。」林諳接話道。
「對,那裡有條瀑布,叫雲上瀑布,狹窄只通一人行。穿過瀑布才能找到墓穴的入口。」午暝似乎終於對這個器宇軒昂的陌生年輕人燃起一絲興趣,圍著林諳轉了一圈,又飄蕩至陸驚風跟前,「下到地宮,裡面危險重重,趁我還能保持清醒,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將地形圖畫出來,為你們多謀一份勝算。」
「多謝。」
道謝的卻是林諳。
「阿暝。」陸驚風冷不丁地喚了一聲,問出一個南轅北轍的問題,「你還記得咱們那輛小破車的車牌號嗎?」
「你說Hurricane嗎?別逗了,它哪有什麼正經車牌號……」午暝沒做思考,順著回答,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議地僵住,繼而發怒一般,魂體倏地爆發出略微刺眼的白光,「陸驚風你是在懷疑我嗎?」
「抱歉兄弟,我只是還沒緩過神。」陸驚風用掌心揉了揉滾燙的眼眶,怔怔的,「太古怪了,只有一魂一魄的你,三年了,這是破天荒頭一次能清醒地跟我說這麼久的話,而且竟然還有身形,驚喜太突然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
「是你們認識的午暝沒錯。」林諳按住激動到語無倫次的陸驚風,斂下眼瞼,面上看不出悲喜。
陸驚風扭頭看他,抹了一把臉,這才想起來:「對了,你有共情能力,能感知到魂體強烈的情緒。你說是,那肯定沒跑了。阿暝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聞言,午暝卻反常地後退了幾步,離他,或者說離他身邊的林諳遠遠的。
林諳默默注視著午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裡透出複雜無聲的情緒。
是憐憫。
陸驚風何等瞭解林諳,立刻從他看午暝的眼神裡察覺到什麼,警惕地問:「你知道了什麼?」
林諳張了張嘴。
「別說!」
聲音來自午暝,竟帶了一絲懇求,他自始至終都背對著茅楹,刻意擺出一副冷面冷情的樣子,好讓不得不降臨的離別得以平靜緩和地渡過,沒成想卻在這時露出了馬腳。
「汐涯?」陸驚風的態度明顯強硬起來,灼灼地逼視,重複一遍,「你知道了什麼?」
林諳誰也沒看,目光越過去,落在蒼白到彷彿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的茅楹臉上,理智冷冽的嗓音聽起來多了份喋血的殘忍:「抓緊時間吧,最後的孤注一擲維持不了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