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節哀。」
陸驚風站在費天誠身後, 想說些暖心的話聊以慰藉,但搜腸刮肚儘是些人間正道是滄桑的屁話,最終只能蹦出這麼不痛不癢的兩個字。
費天誠沉默地跪了一會兒,爬起來,從兜裡掏出一包軟中華,抖落出三支,挨個點上, 俯身,依次把煙夾在並排躺著的三具屍體的指間。
裊裊白煙中,他瞇著眼, 眼眶和鼻頭都泛紅,忍不住,給自己也點上一根,又遞給陸驚風一根。
陸驚風猶豫了一下, 接了,沒點上, 就這麼叼在嘴裡過乾癮。
活人死人一道吞雲吐霧,三個躺著兩個站著,場面意外地和諧,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只有濃重到化不開的落寞和無力的宿命感。
「人死如燈滅,他們的燈只是比我早滅了一會兒。這波不虧,起碼還救回了幾個。」費天誠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前方。
夜色裡, 四個方才不知道躲在哪裡的年輕緝靈師得知危險解除,互相攙扶著蹣跚走近,遠遠看上去垂頭喪氣,被出師不利的厄運給打蔫了。
陸驚風知道費天誠說的不虧,是指他冒險把賭注下在了自己身上。
「其實之前在食堂裡,就算我不提救人的事,你自己也會出來的吧?畢竟外面有你一半的組員,你得撈他們。」陸驚風嚼著煙蒂,舌尖上染上些煙草的香氣,精神上得到有限的滿足,說話有點含糊,「能撈一個是一個,撈不著就砍光這些覓陽獸,為沒了的人報仇血恨,實在砍不完就跟著一道走,反正黃泉路上有人作伴也不寂寞。」
費天誠佝僂著腰立在那兒,身體四肢像是生了銹,聽完這番話終於泛出些活氣,低頭猛吸了一口,鼻子裡噴煙:「都扯些什麼我聽不懂的淡?陸英雄光輝偉岸不怕死,可別拉上我,你是不是忘了在下的外號是什麼了?」
陸驚風擺出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無辜表情,幾可亂真:「外號?什麼外號?平時我都很佛的,不太瞭解局裡的大小新聞。」
費天誠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您可拉倒吧。
「那外號的確不是什麼好詞兒,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心少肺的王八犢子給取的,但難聽歸難聽,確實也挺符合我的價值觀。」他撣了撣煙灰,自嘲地撇撇嘴,「甭管怎麼著吧,苟到最後順利活下來的,才是真正的贏家,才是真正的有本事。我不想死了當烈士,只想苟著享受生活。行了,走吧,老子這回說什麼也要把這擺陣的孫子給逮住,還指望著它升職呢。」
陸驚風看著他滿不在乎的背影,若有所思。
地上躺著的三位兄弟指間的煙也燃盡了,他彎腰把煙蒂一個個摘下來,攏在掌心,順路扔進了食堂門口的垃圾桶。
費天誠回到隊伍裡,再次清點人頭,來時玄字一號共出動十五人,三個殉職,五個重傷,刨去驚嚇過度屁用沒有的田甜和一些萌生退意的組員,完好無損並有意願繼續深入的只剩三人,連同兩位組長,共五人。
來去自由不能強求,費天誠一句責備或關懷的話也沒說,讓行動自如者攙扶著負傷人員小心撤退,並叮囑他們路過操場的時候把遇難的同胞屍首也捎上,回去好好歸置。
留下來的人吃了點自備的壓縮餅乾,補充了體力,歇息夠了就往東邊小竹林進發。
此時已是凌晨兩點,暑假期間學校為了節省電力,把大部分路燈的電源都切斷了,只餘下東區草坪上的寥寥幾盞地燈,四週一片漆黑,除了五人雜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一些低聲交談,一切都靜悄悄的。
「你說的竹林就是這個?」費天誠一腳踏在花壇上,打著手電筒,人五人六地伸手一指,再次跟陸驚風確認。
陸驚風有點遲疑:「應該就是它吧,四周也沒別的竹子了。」
「這也能叫竹林?」費天誠面上的狐疑更甚,「我都能數出來這一小叢總共有幾根竹子,包括竹子上有幾片葉子。」
陸驚風看著這叢觀賞性質的低矮細竹,筆桿條直,翠綠欲滴,竹葉鬱鬱蔥蔥,還挺生機勃勃,不禁陷入沉默的反思:難不成是我聽錯了?不能吧……
「要不再用你的羅網卦找一找?」他提議。
「沒用,羅網卦的精確度不夠,最多只能鎖定陣眼在春川街小學,再細緻的就無能無力了。」費天誠圍著那幾根竹子打轉,東摸摸西敲敲,「但我覺得你沒錯,這裡的氣息確實不對,有一股子……怎麼說,很奇怪的味道,你聞見了嗎?」
陸驚風縱鼻嗅了嗅,空氣中確實有一縷若有似無的氣味,縈繞在鼻尖,稍縱即逝。
「像是爐子裡燒火炭的味道。」玄字一號的一位緝靈師描述道,「每年冬天我回東北鄉下過年,幫忙燒爐子的時候經常聞見這味兒,錯不了。」
「火炭?」費天誠奇了怪,「這大夏天的燒什麼炭?城市裡的小學也不是鄉下,誰還燒炭?」
「不是炭。」陸驚風蹲下來,掘了一點竹子底下的土壤,按亮手機屏幕照明,放在手心仔細端詳,又放在鼻尖嗅聞,最終說出推測,「可能是骨灰。」
「骨灰?」費天誠愣了愣,隨即難以置信道,「你說這幾根竹子是用骨灰做肥料養出來的?」
聞言,幾個人身影僵硬,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夜風中,竹子的細葉互相摩擦,沙沙作響,如同鬼魅魍魎的竊竊私語。
具體是什麼東西的骨灰,不言而喻。
「見鬼。」費天誠寒意陡生,「這背後的東西到底想幹什麼?」
說話間,蹲在竹子邊上的陸驚風已經拉起褲腳,拔出綁在小腿上的小匕首,一刀將一根竹子捅了個對穿。
立刻有汁液順著刀鋒汩汩流淌下來,腥甜的味道四溢開來,彷彿餿了的奶油蛋糕混合著魚腥味,潮膩的同時令人作嘔。
陸驚風打算報告這一重大發現,可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悶哼。
起音高,收尾短促,像是被什麼外力生生打斷。
不對勁!
他驟然回頭,發現身後竟然空無一人!
「費組長?」
沒有回應。
「又是迷陣。」陸驚風慢慢捏緊拳頭,喃喃道。
他站起身,邊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往外走,邊細細回想。
這竹子生在花壇的角落裡,平日裡無人問津,依附著牆壁自由生長,避開了陽光,以骨灰為養分,傷之會流血,有如活物。
那些骨灰到底是誰的?
魚霄又想用這竹子做些什麼?
他設下這麼多局,每每都要假借惡靈復仇的契機來謀奪人命,卻從不自己出手,以他的能耐,想要取誰的命有如探囊取物,難道是有什麼限制了他的法力?還是說,如果人是他殺的,就收穫不到該有的效果?
從某些角度看,第一件案子起直到現在,受害人都曾犯下過或輕或重的錯誤,有見死不救者,有網絡暴力的推波助瀾者,他要的是「該死之人」的命,為了「替天行道」,那他的「天」又是誰?
假設那些骨灰就是這次的那些失蹤者的,現在骨灰作為養料被獻祭給竹子,難道所謂的「天」就是那些竹子?
等等,竹子……
思及此,陸驚風腳步一轉,又急急往回走,再次回到那個花壇邊。
不出所料,原本的幾根竹子這會兒已經沒了蹤影,從那泥土新鮮的的痕跡看來,是被人連根拔起移植到別處了。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慾出。陸驚風的呼吸急促起來。
「我知道你在。」他緩緩轉動腳跟,環顧四周,「你不想跟我正面起衝突,是因為你要忍辱負重地做成一樣大事,手上不能沾染血腥,否則將前功盡棄,對不對?」
回答他的只有輕拂在肌膚上的微風,送來土中骨灰難以言喻的味道。
「在我小時候,師父雲遊四海,經常從各地帶回來一些稀有罕見的古籍秘典,堆破爛兒般堆滿了床底。某日我一個人躺在床撒□症,實在無聊,就順手抽出來一本解悶兒,那本書的名字我至今記得,叫《邪神誌異》,書裡網羅了一些民間流傳的鬼怪奇談。」陸驚風自說自話,語氣熟稔,像是在跟某位老友敘事,「上面有一則小故事,講得是鬼魂復生。」
滴答一聲,頭頂淅淅瀝瀝,竟是飄起了小雨,氣溫陡降,風聲嗚咽。花壇裡開著一些美人蕉,白天被日頭曬得病懨懨的,此時籠罩在輕盈縹緲的雨霧中,平添一些纖細朦朧的病態美。
陸驚風一身的傷口不再流血,他如今的身體擁有不可思議的復原能力,粉嫩的新肉悄然癒合,重新煥發生命力。
視野盡頭的草坪上,一抹黑影貼著地面延伸過來。
「鬼魂向邪神許願,要重返陽間。」陸驚風似是沒看到一般,不鹹不淡的聲音繼續四平八穩地敘述,「邪神是因一己邪念而從雲端墮落的神,但他終歸還是神,不會因為鬼魂的苦苦哀求而改變原則,而且他很自負,比任何神都更想迫切地證明自己是正義的化身。鬼魂鍥而不捨地禱告,後來,邪神不堪其擾,最終決定給鬼魂機會,表示如果鬼魂能夠集齊七七四十九條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的靈魂,並供奉上來作為祭禮,他便答應以竹為骨,為其重塑肉身,助其死而復生。」
那黑影在水波不興的語調中緩緩站立起來,現出年輕人稚嫩陰鷙的面龐。
「四十九條人命。」陸驚風與那張曾在醫院裡有過一面之緣的臉冷漠對視,「你現在還差幾條?魚霄?或者現在該叫你,陳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