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下墜的過程中, 陸驚風張開雙臂四處摸索,竭力想要攀住什麼好減緩墜落的速度,但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茫茫,入手滑不溜秋,似乎是身處銅牆鐵壁圍成的鐵桶之中。
所幸這個桶並不深,很快,砰地一聲巨響, 背部重重砸在了地面上,脊椎的一截迅速傳來劇痛,他只頓了一秒, 口中並未溢出任何呻吟或痛呼,隨即敏捷地側身翻滾,悄無聲息地爬了起來。
小手電在失足墜落時已然脫手,這會兒不知所蹤, 林諳和陳啟星也都與他失散。
出師不利。
陸驚風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 朝前試探著跨出兩步,立刻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不敢再動。
五感盡失,唯聽力得以倖免, 他靜心凝神,能聽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聲,但在一片死寂中,尤其周圍還蟄伏著不可預知的危險, 敵人離你或許僅咫尺之遙時,這點聽力非但半點好處沒有,反而加劇了恐慌,營造出此處只有你一人的孤立無援的處境。
陸驚風佇立著,細細地辨聽感受,濃墨般的黑暗如窒息的沼澤,加上不祥的寂靜,達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他堅持了十分鐘,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在掌心騰起微弱的業火,用以照明。
藍色火光躥起的剎那,他猛地瞧見前方一對墨綠色的眼睛,在暗處散發出幽寒森然的冷光。驚嚇之下,心率暴漲,身體比大腦反應得更快,鼻息間已經退出幾丈遠,全身肌肉驟然緊繃。
沉默對峙了數秒。
「你是誰?」
蒼老縹緲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似乎是眼睛的主人在發問。
「你又是誰?」陸驚風不答反問。
那雙眼屬於獸類,墨綠的眸子金色的瞳仁,隱沒在黑暗中的身體看不清輪廓,此刻那原本圓睜的瞳仁壓縮成一條線,傳遞出一股不悅的危險氣息。
聲音繼續響起,這次問的是:「你畏懼什麼?」
這種主動暴露弱點的問題陸驚風自然不會傻到去回答,他變換了一種站姿,顯得自己更挺拔自信:「你是被困在這殺陣中,還是你本身就是殺陣的一部分?」
「不知所云。」眼睛的主人隱隱開始不耐煩,重複道,「你畏懼什麼?」
陸驚風覺得這簡直就是一道送命題,索性咬緊牙關不說話了,舉著業火四照,尋找起出路。
那雙□人的眼睛卻不罷休,圍著他從左飄到右,又從右飄到左,問了幾遍無果後突然咦嘻嘻地奸笑起來:「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
心裡咯登一聲,那雙眼睛快得沒影,嗖地掠至跟前。
真正的四目相對,距離近到睫毛一顫就能掃到對方,有腥熱的風撲打在面門,陸驚風大駭,掌心的業火劇烈抖動了兩下勉強維持住,他想後退躲避,但雙腳彷彿生了根,無法動彈。
只見那雙眼睛裡的瞳仁竟順時針緩緩轉了起來,陸驚風心知不妙,得趕快移開視線,但全身上下無一處毛孔聽理智使喚,他狀似魂不附體地盯著看了一分鐘,倏然軟倒。
再醒來時,他躺在一張熟悉的床上。
暖黃色的床單,被角有一灘洗不掉的淡淡茶漬;賽車形狀的鬧鐘,上面的數字顯示現在是上午十點零五;伸手一摸枕頭底下,不出意外地抽出一本《遇見未知的自己》,書籤夾在第五章 。
是自己家沒錯。
他疑竇叢生地坐起,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薄薄的家居服被打個透濕,黏糊糊地貼在前胸和後背上,分外不舒服。
坐了一會兒,他又察覺到身體的異樣,揉了揉痠疼的腰,探手在被窩裡摸索了一陣,找出一隻龍圖騰玉匕首,就是它抵著他後腰硌了一整晚?
陸驚風望著玉匕首一角上微小的缺損出神,剛從噩夢中掙紮著醒過來,他驚魂甫定,猛烈有力的心跳猶震得他肋骨發疼,並且腦袋似有千斤重,裡面混沌不堪,記憶裡有一片區域失了鮮活,呈現死氣沉沉的灰白色。
抱著腦袋苦思良久,無果,手中的玉匕首溫涼細膩,握久了,絲絲涼意沁入心脾,稍稍能撫慰些許焦躁。
傳家寶倒是在,人呢?
舉目四望,房裡空蕩冷清。
這時,臥室的門打開一條縫,一顆銀髮飄逸的腦袋鬼鬼祟祟探了進來。
「師父?」陸驚風起身下床,「你怎麼來啦?」
他對陸焱清自作主張的到來並不奇怪,早先買下這座小公寓的時候,他就第一時間把家門鑰匙郵寄給了對方,彼時陸焱清還正在歐洲某國坑蒙拐騙,花前月下,收到鑰匙也沒說回個信。
「別提了。」陸焱清一臉背晦樣,他手裡正端著一碗熱乎乎的湯麵,滋溜滋溜吃著,「魏滅絕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瘋,到處堵我,師父實在走投無路,只好來投奔唯一的愛徒了。小風,你睡了這麼久?餓不餓?為師煮了一鍋麵,份量管飽。」
陸驚風沒胃口,擺了擺手,他開口就想問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想不起來了,默默怔了半晌,眼神茫然。
「傻小子,發什麼愣呢?」陸焱清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兒,把他的魂叫回來,「今天這面你不吃也得吃,師父難得展露廚藝下一碗長壽麵,鐵樹開花千載難逢,你好歹給點面子。」
陸驚風歪頭:「師父你生日?不對啊,你生日是在大冬天,這連三伏都還沒過呢。」
陸焱清看傻子一樣地看他,過了三秒,嘆氣:「關我什麼事兒?你該不會連自個兒生日都忘了吧?哎呦,我可憐的徒弟成天都過得什麼艱難困苦的日子喲,爹不疼娘不愛的,幸虧還有個師父。」
陸驚風開門去洗漱,聞言愣了愣,掐指一算,還真是自己生日,乾巴巴地揶揄:「我這不平時忙嘛,再說了,您哪年記得過我的生日?」
面對奚落,陸焱清不以為然:「以前那是因為我要記的特殊日子太多了,這個的戀愛百天紀念日,那個的月事。腦容量有限……」
陸驚風:「……」
沖完涼,面無表情地吃完一碗沒有油鹽還帶著點詭異甜味的面,他開了罐冰啤酒,就窩進了沙發看起書。
啤酒喝了一半,他才想起養生大計,於是去廚房翻出放了沒有一萬年也有八千年的枸杞,拈了幾顆放進啤酒,回去繼續看書,放在手邊的手機一直安安靜靜。
也是,他好像沒告訴過他自己的生日。
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夢裡也有點失望。
下午四點的時候,門鈴響了,一開門,是茅楹跟張祺,手牽著手,一個提著粉紅色的生日蛋糕,一個抱著瓶紅酒,紅酒上還紮了蝴蝶結,怪正式的。
「生日快樂啊風哥!」茅楹把手從張祺手中抽出來,獻寶一樣把蛋糕盒子塞進陸驚風懷裡,順帶制止了他滿是疑問的小眼神,主動交代,「昨天晚上的事,都是酒精惹的禍,先處著試試。」
陸驚風拖長調子哦了一聲,把她讓進屋,笑看張祺。
張祺一臉嬌羞小媳婦樣,摸著後腦勺幸福地傻笑:「大致情況就是那樣。嘿嘿。哎呀風哥你別這樣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革命成功了啊張同志!」陸驚風露出慈父般的笑容,拍起他的肩膀,「任重而道遠,楹楹脾氣不好,被欺負了就告訴風哥,風哥替你出頭。」
「給誰出頭?誰不知道全天下你最護短?」
門即將關上之前,一隻腳趕緊擠了進來,林諳一手拎著購物袋,一手捧著玫瑰花,氣喘吁吁地進來:「到時候張隊要是告狀,說茅姐欺負了他,你保準兒拉偏架,又沒出軌又沒家暴忍忍就過去了,還能離咋地?」
張祺看陸驚風,陸驚風望天。
張祺悲憤:「原來你是這樣的風哥!」
陸驚風咳嗽一聲,結果林諳的花埋頭聞了聞,嫻熟地轉移話題,:「你去哪兒了?」
「不是你說今天要請客的嗎?」林諳熟門熟路地換了拖鞋,拎著東西進廚房,「照著你發給我的清單,我把東西都買了。對了,沒找到鱸魚,這些魚在我眼裡都長一樣,就隨便買了一條。」
陸驚風接過還沒死透尚在撲騰的魚,有點雲裡霧裡。
客廳裡,陸焱清抱著手機在跟魏菁菁語音,隔空對罵,酣暢淋漓;茅楹張祺在嗑瓜子看綜藝,一個負責磕一個負責吃,分工明確。偶爾茅楹還得懟幾句陸焱清,說他老不正經口嫌體正直,陸焱清知道跟她計較討不著便宜,就對著張祺長吁短嘆,說他下半輩子情路坎坷,姻緣堪憂,氣得茅楹直翻白眼。
而林諳,正溫溫柔柔地從後環抱住他,下巴蹭在他肩頭撒嬌:「生日快樂……今天晚上別趕我走行不行?」
面前的景象,一切都似乎理所當然,但冥冥中總有一絲詭異縈繞在心頭,陸驚風用刀背啪啪兩下拍暈了案板上的魚,思考著到底哪裡不對。
找不出哪裡不對。
「怎麼不說話?」一隻修長的手撫上他的脖頸,扳過他的下巴,印下一吻,柔軟的唇舌悍然入侵,幾經交鋒後又戀戀不捨地撤退,林諳抹去他唇瓣上的晶瑩涎水,惡狠狠地抱怨,「你就只會折磨我。算了,我不與你爭誰上誰下,還不行嗎?」
陸驚風呼吸紊亂,眼波流轉,但笑不語。
「我媽聽說你生日,給了買了禮物,托我送給你。」林諳從兜裡掏出一樣東西,攥過陸驚風的手腕。
「手錶挺好看的。回頭我也挑盆花送過去。」陸驚風一看腕子上那隻表就很貴,咂舌,「以後讓你媽別給我買這麼貴的禮物,太破費了。」
林諳點頭:「好,我讓她直接打錢,人民幣最實際。」
陸驚風:「?」
晚飯吃得其樂融融,觥籌交錯,打趣嬉鬧,每個人都喝了酒,面上或多或少都帶了點深淺不一的酡紅,最後蛋糕捧上來的時候,陸驚風已經醉了七成,眼角濕潤,看什麼都蒙著一層水汽,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開心。
茅楹點上蠟燭,微弱的燭光跳躍著,歡欣地映在所有人的瞳孔裡。
「許的願望裡得帶上我。」林諳托著腮與他咬耳朵,手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十指相扣。
陸驚風醉眼朦朧地與他對視,發覺那張俊美的臉上褪去一貫的放肆跋扈,溫柔繾綣的笑意直達眼底,漾著寵溺的粼粼波光。
還沒吃到蛋糕,但肺泡裡已經溢滿了甜甜的奶油味,眼前的幸福讓他放鬆了警惕,潛意識裡最後一絲疑惑的陰霾也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閉上眼睛,默默許下心願:「願我身邊的人,朝朝歲歲,平安喜樂。」
被一張張洋溢著笑意的面孔簇擁,他吹熄蠟燭,林諳帶頭鼓掌。
隨著最後一根蠟燭的熄滅,腳踝處有陰風掃過,陸驚風的眼皮突然不安地跳動起來:「等等……」
似乎要印證他不祥的預感,一抹紅色的身影悄然出現在林諳身後,衝他惡劣地咧嘴微笑。
林諳渾然不知,依舊言笑晏晏,眼裡倒映出陸驚風驚恐的面龐。
「不……」陸驚風猝然瞪大了雙眼,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
林諳面色突變,不敢置信地摀住自己的嘴,黑血從緊閉的指縫間滲出,滴落在他精緻考究的襯衫上,緊接著,渾身的血肉開始剝落,如同枯萎凋敝的花,花瓣隨風逝去,只留下光禿禿的根莖。
最後,化得乾乾淨淨的一具白骨被風一吹,倒進了陸驚風的懷裡,一個成人的血量相當可觀,遍地開花,地板上黏膩不堪,彷彿誤入生豬屠宰場。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很久以前,應該也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如此這般在眼前慘死。
是誰?
「啊啊啊——」陸驚風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嚇瘋了一般,抱著林諳的骸骨就往牆角裡縮,狂湧而出的淚水糊了一臉。
陸焱清等人無暇顧及他,各自拿出法器,與那紅衣白髮的惡靈纏鬥起來。
「你們打不過他的。」陸驚風喃喃自語,捂著耳朵只顧發抖,「快逃吧,別打了,快逃……」
沒過多久,他所能想像到的最糟糕的結果都一一具象化。
家裡很快又多出幾具森然白骨,在燈光下泛著可怖的冷光,枕著飽浸鮮血的地板,分蛋糕之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摯友親朋,現在卻只剩一具枯骨。
令人作嘔的鮮血充斥了整個房間,漫過了腳掌,一顆顆淚珠斷了線般滑落臉龐,與血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永不分離。
「嘖,他們都死了,因為你。」紅衣白髮的惡靈踩著鮮血,款步而來,蹲在了陸驚風跟前,惡意滿滿地譏諷,「懦夫,你還有臉活著嗎?」
就像是孤兒院裡備受欺凌的小男孩,只能獨自抱著殘破的布偶縮在角落裡降低存在感以自保,陸驚風抱著林諳,瑟瑟發抖,神經質地搖著頭。
「活著,就要繼續痛苦。」那道聲音充滿了蠱惑,「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你愛的人將永遠跟你在一起,你再也不用看他們死在你跟前,多好?」
陸驚風慢慢拔出了張祺的那把槍,機械地抵在了太陽穴上。
他流了太多淚了,淚腺已經枯竭,就什麼也流不出來了。
「扣下扳機。你會得到解脫的。」聲音繼續遊說,隱隱含著自得。
這時,褲兜裡的東西隱隱散發出熱源,有什麼液體一路往上,衝進冰冷混亂的頭顱,一根根捋平扭曲的神經。
陸驚風的食指放在扳機上,歪著頭囁嚅道:「魚……霄……」
「是我。」
「不,你不是。」陸驚風慢慢轉動起眼珠,那張跟魚霄一模一樣的臉上嵌著墨綠色的眼睛,「你不是。」
那雙眼睛裡閃過一絲詫異:「為什麼?」
為什麼你居然清醒了過來?
「破綻太多了。」陸驚風丟了槍,慢慢放下懷中骸骨,抹了一把濕淋淋的臉,「你實現了我所有的願望:從來不記得我生日的師父破天荒地為我做了長壽麵,茅楹終於有了幸福的歸宿,我愛的人對我百般寵溺,一切都這麼完美,幾乎填補了我所有的遺憾,完美得根本不像真的。」
「雖然不是真的,但當這些完美破碎在你眼前的時候,那些我塑造出來的人因你而死的時候,你是真的恐懼和傷心。」「魚霄」的聲音轉變成蒼老的音調,「這點你騙不了我,我只是奇怪……」
「奇怪我那麼痛苦,為什麼不去死?」陸驚風笑了,「因為我從沒想過要死,我要活著,活著才能保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