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事實勝於雄辯, 就從這兩天的表現來看,陸驚風對這番聽不明白是冷嘲還是關心的話無法反駁,被折磨過度的舌頭苦於無處安放,抵著上顎就是不肯往下落,他第一次萌生出想把舌頭割掉的邪念,就跟聽到一點動靜就會被驚醒的淺眠者想把耳朵封死一樣。
「比壞名聲更糟糕的,就是壞身體。身體不好, 灌多少心靈雞湯都是白搭。想想你拚死累活要還的房貸,起碼有二十年吧?已經付出了這麼多,沉沒成本那麼大, 在這房子還沒真正屬於你之前,你甘心先倒下嗎?來,把藥喝了,好好睡一覺。而且茅楹已經在客房睡下了, 你總不能這會兒去把人喊醒吧?」
林諳搜腸刮肚傾盡辭藻,想對傷員說點軟話表達關切之情, 結果語氣冷硬地說出來這麼些不知所云的玩意兒……這個節骨眼上提該死的房貸?是還嫌人家工作不夠拚命再激勵一把?
說完,他以手扶額,垮下肩膀,覺得自己不會說人話的毛病一時間大概無藥可救, 於心不忍之下,用餘光偷瞄了一眼床上的人。
陸驚風垂著眼皮斂住半個瞳孔,一隻手揪著被子一隻手端著茶杯,安靜地盯著杯子裡黑漆漆的中藥, 乖覺順從的樣子倒像是誤打誤撞被說服了。
「讓茅楹安心睡會兒,別打攪她。」他道,「姑奶奶的起床氣可了不得。」
說到底還是為了照顧組員,怎麼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呢?
林諳面無表情一點頭,起身朝靠窗的書桌走去。
「找什麼呢林少?」陸驚風端著中藥的手搭在膝蓋上,歪在床頭津津有味地看他翻箱倒櫃。
林諳背對著他沒說話,專注的勁兒像是在挖掘什麼絕世珍寶。
乒乒乓乓的輕微聲響似是有催眠的功效,沒過五分鐘,陸驚風就眼皮直打顫,昏昏欲睡。當裝著「十全大補藥」的杯子差點就名正言順地脫手落地時,耳邊忽然一道疾風掠過,陸驚風神色微動,下意識抬手,接住飛過來的東西。
攤開手心一看,透明的塑料包裝紙下,包著紅棕色的果丹皮。
陸驚風疑惑抬頭。
房間裡開著冷氣,林諳撈過沙發上一條幾何圖案的薄毛毯,裹在身上緊了緊,重新坐回床邊的地毯上,「你不是嫌中藥苦,不肯喝嗎?我這兒沒有棒棒糖,你就拿果丹皮湊合一下。」
被戳穿的陸驚風捧著藥,訕訕地撓了撓鼻子。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入得了口的。這傢伙……」那令人窒息的味道還殘留在口腔裡,回味一遍他就抖上一抖,「簡直挑戰人體極限。我這麼跟你打個比方吧,你聽說過一種得過世界吉尼斯紀錄的辣椒嗎?據說敢於嘗試送它入口的勇士,一秒飆淚,兩秒喪失味覺,三秒麻痺昏厥。我剛剛嘗了一口,這藥帶給我的衝擊,我覺得跟傳聞中的那種辣椒是一個級別。」
陸驚風誇張地揮舞著雙臂,林諳翻了個白眼,搶過那杯被徹頭徹尾嫌棄了的中藥,仰起脖子,喉結聳動了三四下,就咕嘟咕嘟喝了個乾淨,臨了還特地杯底朝天晃了晃,挑釁地望向陸驚風。
「厲害厲害,佩服佩服。」陸驚風發自內心由衷地鼓了鼓掌,心下一喜:總算不用喝了!
然而下一秒,杯子又重新回到了鼻子底下,裡面盛著的液體散發出熟悉的味道,一口不少滿載而歸。
陸驚風哭笑不得地望了一眼那個無底洞似的保溫瓶。
「你可以把果丹皮貼在舌苔上再喝,祛祛苦味。親測有效。」林諳固執起來不依不饒,「良藥苦口利於病,你原本就血瘀氣滯,陰虛火旺,這會兒新傷加舊患,再不調理,五臟俱焚,內息大亂,你那個傳世絕學是不想再重新使出來了嗎?」
焚靈業火戳中了陸驚風的痛腳,他上下撩了一眼單手插兜、繃起臉來嚴肅得像個教導主任的林諳,「你看起來好像很懂的樣子……」
「我不懂,但你沒聽說過東皇觀觀主林天罡,其實是個遠近聞名的老中醫?」林諳抓住陸驚風的手,把杯子塞回他手裡,「有行醫執照的,且行醫大半輩子的,正兒八經的中醫。」
「有勞林觀主了,幫我跟他說聲謝謝。」實在推脫不了,陸驚風終於認命投降,長痛不如短痛,心一橫眼一閉,捏住鼻子,視死如歸地一口悶。
「嘶——」
盡數喝完,他清俊白皙的面龐立刻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暴起,八顆白牙連著牙齦齊齊露了出來,緊緊咬住下嘴唇。忍了一會兒,不幸還打了個嗝兒,終于禁不住哀嚎一聲,把腦袋整個兒埋進枕頭底下,中毒般使勁兒蹬起小腿。
林諳聽見他嘀嘀咕咕低聲咒罵了一通,也不知道罵的誰,勾著嘴角心滿意足地笑了:喝個藥而已,賣什麼萌啊?
等那股反胃的猛勁兒過去了,陸驚風冷靜地吸了吸鼻子,頂著慘不忍睹的鳥窩頭抬起臉,眼神渙散,無法聚焦。
他那層薄薄的眼皮平時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內雙,這會兒被一通折騰,硬生生憑空壓出來幾道深刻的褶,有氣無力地疊著,逼出點生理性的眼淚水兒。他歪著臉,蹭了蹭自己向上攤著的掌心,看上去軟綿綿黏糯糯的一團,乖巧又無辜。
跟平時假正經的形象很不一樣。
林諳神思微動,心尖尖上忽然就塌下去一塊,他的血液熱了起來,如同在貧瘠荒涼的戈壁裡偶然找尋到一朵小野花,嬌嫩可愛,也脆弱不堪,苦旅難途裡它驚鴻一現,小小的花瓣散發出神聖耀眼的光芒。
自以為窺見了奇蹟,他興奮不已,等理智回籠,他又開始嚴苛地審視自己。那朵小花的光芒一經點亮,就瞬間覆蓋了所有隱秘逼仄的角落,讓那些在山崖背陰處悄然滋長的東西無所遁形。
手腳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合適,林諳騰地站起來,扯了扯凌亂的床單,把空杯子拿去洗了,用棉布細緻地擦乾,又順手把盥洗池裡外擦了一遍,直到光可鑑人。磨磨蹭蹭良久,回來發現陸驚風還是那個姿勢,不知道是在回味還是在神遊。
於是他把那隻果丹皮剝了,放在那人攤開的掌心上,拍拍毛茸茸的腦袋,語氣不可察覺地變軟:「吃點酸酸甜甜的,壓壓驚。」
陸驚風機械地抬手,把果丹皮扔進嘴裡,慢而細緻地咀嚼起來。
「你怎麼不問我在追蹤陣裡看到了什麼?」他翻了個身,仰面朝上,瞪著天花板含糊地道。
「想說你自然會告訴我。」沙發太短,長腿無處安放,林諳晚上就打算睡在床邊的地毯上,「況且我對案子什麼的,其實都不太感興趣。」
「那你為什麼非要呆在緝靈組?找個自己感興趣的工作不是更好嗎?」陸驚風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沒有什麼熱衷的東西,所以不論什麼工作,只要別太枯燥無聊,對我來說都一樣。」林諳直挺挺地就地躺下,摒除雜念,平心靜氣地闔上眸子,「既然幹什麼都一樣,不如干自己擅長的事。」
陸驚風奇了:「我好歹也算資深工作狂,閒暇之餘尚且喜歡摸兩把方向盤,林少,你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難道畢生目標只想得道成仙?」
仙男翻了個白眼,面對調侃,詞窮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組織起語言:「成仙是成不了的。如果硬要扯愛好這個話題,也能勉強扯出兩個,平生就熱衷於兩件事:一,養生。二,變強。」
第二個比較好理解,陸驚風比較好奇的是:「養生?你今年才多大就開始關注中老年人群的熱點話題了?」
「身體好比什麼都重要。」林諳對他不屑的態度不以為然,「想要變強,首先你不能是個病秧子。大腿沒人家胳膊粗,挨了揍跑都跑不快。跑一腳喘三下,談什麼從坑裡撈人?」
話往外倒得順溜無比,等猛地意識到自己抖落出了什麼,林諳喉嚨一哽,倏地睜開眼睛,瞳孔縮緊。
房間裡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陸驚風舔著牙齒,內心無比掙扎,關於當年順手救了林汐涯的那件事,他是承認呢?還是不承認呢?
一旦承認,二人之間無形中又多了一層羈絆,誰知道這層羈絆以後會延伸發展成什麼古怪的關係?可是不承認吧,他那顆蠢蠢欲動想借這個梗戲弄林汐涯的心很是不甘。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他最終決定遵從本心。
於是林諳就看到床邊探出一張笑吟吟的臉,目光隱晦地劃過他高檔精緻的絲綢襯衣,落在他的腰部以下,「原來是你啊,小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