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擬定分工加上斟酌細節, 商議了近兩個小時,最終擇定於三日後,陰極盛陽極衰的醜寅交替時分,正式實施經脈疏通。
林家別墅的頂樓陽台上,天字一號緝靈組全體組員依次排開,由高到低,整齊劃一地倚靠著欄杆, 屈肘托腮,眺望不遠處香火裊裊、恢弘肅穆的東皇觀。
「如果你不想的話,不試也沒關係。」
林諳披了件灰藍色牛仔夾克, 滿是平民審美看不透的時尚補丁,乍一看以為是丐幫八袋長老,他把金屬拉鏈一直拉到頂,一低頭整個下巴就埋了進去, 隔著一層硬邦邦的水洗衣料,說出的話宛如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含糊縹緲。
陸驚風像是沒聽到,風吹動他的頭髮,揚起又落下,清雋的眉眼稍縱即逝, 看不清神情。
「為什麼不想?這些年受得氣還不夠多嗎?」茅楹覺得這事兒簡直理所當然,沒得商量,能變強還不願意不是腦子有病嗎?「林弟弟,你進組進得晚, 不知道局裡那些捧高踩低的勢利眼有多噁心人!蒼天有眼,總算給了我們絕地反擊一雪前恥的機會!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今天你對我愛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哈哈哈。」
姑奶奶得意忘形的時候,笑起來會笑出驚悚的豬叫,陸驚風覺得挺刺耳,伸手就朝她後腦勺摑了一巴掌,「先別做夢,肥啾呢?半天沒見著了,你把它拔毛燉湯喝了?」
「哪兒能啊,早上就飛出去玩兒了,這鳥認生,大概是不習慣這地方吧。放心,到了飯點兒,餓了自然就會回來的。」茅楹低頭研究起自己的手,才發現小拇指指甲上粘著的水鑽掉了一顆,那處的指甲油缺了一塊,看上去怪醜的。
「風哥你發現了沒?」
「什麼?」
「你現在也總叫他肥啾了。」
午暝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了。
陸驚風垂著眼瞼,沉默了一會兒,忽而扭頭問:「要是哪天他回來了,你想做什麼?」
林諳的目光越過陸驚風的頭頂,也匯聚而來。
這個問題算得上突然襲擊,放在以前,能被納進碰也不能碰的頭號禁忌話題,茅楹撲閃了一下鴉羽般的睫毛,陸驚風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兩秒後,對方昳麗的嘴角翹起,綻開一抹難以名狀的微笑。
「能做什麼?先暴打一頓出氣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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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候,陸焱清被幾個久未碰面的老友拉出去接風洗塵喝老酒,陸驚風和茅楹也跟林氏夫婦告了別,下山各自回家。
陸驚風傷勢未癒,林諳想方設法又給他灌進去一碗「十全大補湯」,這還不算,得寸進尺地拎了滿滿一保溫壺放進後備箱,執意要開車送他。
陸驚風被嘴裡的苦味兒熏得臉黑頭疼,覺得這小子可能是逮著機會就故意往死裡整他,調皮得令人髮指,於是一把從他手裡奪過自己的背包抱在懷裡,沒好氣地道:「我一沒癱瘓二沒痴呆三沒失憶,自己搭車回家完全沒的問題。林少該忙啥忙啥去,不用在我這兒浪費時間。」
林諳撐在副駕駛車門上,不為所動,側頭用下巴指揮人:「上車。我送你。別讓我說第二遍。」
陸驚風一擰眉毛,剛想威武不屈地脫口說不,腦海裡一閃而過這孩子開著豪車亦步亦趨綴在後面狂按喇叭的霸總追妻狗血場景……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戲很足,畫面乍一看還很有故事的樣子,當滿街的人都向你投來曖昧的視線,面皮再厚也扛不住。陸驚風服氣,認命地搖搖頭,一臉背晦地坐上了車。
繫好安全帶,報了個地名兒,他打定主意不跟司機師傅多廢話,於是迅速調了下椅背,翻滾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閉眼裝睡。
拒絕交流的姿態擺得特別明顯。
林諳的目光黯了黯,也不主動碰壁,直接掛擋上路,安靜開車。
陸驚風的小區新落成,還沒被電子地圖更新納入,林諳按著語音提示轉了幾圈,愣是沒找著具體位置,直轉得他頭昏腦漲,實在沒轍,只好將裝睡裝得太認真以至於真的睡著了的某人喊醒。
「前面紅路燈左轉。」陸驚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
林諳關了導航,打開電台。
電台裡正在播放一則社會新聞:「今日凌晨,某直播平台剛簽約的網紅女主播在其直播間揚言割腕自殺,並向網民直播其自殺的全過程。上午十點,警察接到……」
「焱清道長似乎對你寄予了很深的厚望。」林諳按下車窗,胳膊肘撐在窗戶邊緣,手虛虛地搭在方向盤上。
姿勢慵懶隨性,再搭配那張全世界我最帥的臉……說實話,有點酷。
暖風吹進來,迷了陸驚風的眼。
「當然,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我本來以為他會是那種很好說話的師父,怎麼說,就是……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崇尚溺愛式教育的護犢子家長,沒想到……」林諳瞇著眼睛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麼形容,最後拋出兩個字,「你懂?」
陸驚風衝他輕輕一笑,表示好吧,我懂,隨後搖起頭。
「你的感覺沒錯,平時他確實沒脾氣,人也很幽默風趣。只是一到某些觸碰原則的問題上,就會變得很嚴厲,說一不二,比如說門派的傳承,業火的存續,以及身為焚靈派弟子的使命感和道德底線。」
「這年頭好些老古董都不在乎這些了,你家師父真是一股遺世獨立的清流。」
「清流?不吧,他……用泥石流來形容比較恰當。在我之前,相繼有三個師兄被他不近人情地廢除內功,逐出師門。」
後方一輛靛藍色B級轎車打了左轉向燈,示意超車,林諳沒理會,踩了一腳油門。
「不過也是他們咎由自取。」陸驚風癟著嘴,掰著手指數,「第一個是依仗業火不擇手段牟取暴利;第二個是因為嗜賭成性不思進取;第三個最有出息,試圖弒師滅門。前面左轉後直走。」
「沒想到貴派的內部紛爭還挺精彩。」林諳打了一把方向盤,「也難怪,那什麼鬼畜業火厲害是厲害,疼也是真疼。副作用那麼難捱,已經受了那麼多苦了,臨了還得遵守那麼多條條框框,幾個人願意?人都是有劣根性的,一旦掌握了某項很厲害的本領,自然而然就會蠢蠢欲動野心暴漲。如果這個本領恰好又得之不易,苦盡甘來,出於本能,人往往就會想方設法找彌補,利用這個本領最大化地謀取利益,來犒勞當初辛勞苦逼的自己。」
分析得挺透徹,陸驚風輕而淺地嗯了一聲。
「所以你其實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不大樂意重拾這逆天開掛一般的焚靈業火?因為沒有自信,怕迷失在誤以為自己很強便可以為所欲為的錯覺裡?」林諳話鋒一轉,勾起嘴角,「你可真有意思。」
氣氛有一瞬的凝滯。
騷紅色的車子出了柏油馬路,駛入居民區。傍晚時分,這一片的人氣活泛起來。一眼望去,形形色色的路人點綴了街道,有心不在焉邊玩手機邊遛狗的,有下了班匆匆往家趕的,有抱著還沒學會走路的孩子下樓見世面的,周圍一片的蒼蠅小館也終於迎來了一天裡的客流高峰。
前方不遠處,新開了一家理髮店,這兩天正在搞開業大酬賓,辦卡就打折,燙髮染髮免費附贈洗剪吹,活動力度大,店面一片紅火。
新住宅區再偏僻,交通再怎麼不發達也沒關係,哪裡有人,哪裡就有商機,哪裡就有蓬勃的生活氣息。
「我已經為那種錯覺付出過代價。」陸驚風收回視線,垂下頭顱,語氣頗有些自嘲,「自命不凡,臨陣輕敵,所以犧牲了兄弟,也算自作自受。」
原來還有這一重緣故在裡面。
林諳一下折了舌頭,後悔起自己閒著沒事妄加議論,舔了舔唇,想再說點什麼有溫度的話來往回找補,陸驚風沒給他機會:「前面靠邊停就好,快到小區門口了,我下去買點東西。」
蘭博基尼依言停下,陸驚風彎腰繫了一下鬆散的鞋帶,背上背包,下車前不鹹不淡地說了聲「林少路上當心」,就頭也不回地溜躂走了。
「嗯……」
林諳坐著沒挪位兒,一雙眼睛黏在他身上,目送著他以陸氏獨有的走路姿勢,顛兒顛兒地往前走出幾十米。車子重新發動起來,輪胎即將滑出去的前一秒,林諳最後一抬頭,發現陸驚風停了下來。
只見那道一米八的身影在理髮店門口駐足半分鐘,又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數了數存款,最後抬手揪了揪頭頂的那堆稻草,再放下手的時候,人已經轉過半邊身子,果斷進了裡。
這是總算想開了要換個髮型了?
林諳挑了挑眉,也說不清心裡在瞎幾把期待什麼,反正沒當下調頭就走。
他關了發動機,解開安全帶,翻下頭頂的汽車遮陽板,遮陽板下是隱藏著的CD收納夾,修長的食指劃過一張張精心收藏的光盤邊緣,抽出倒數第二張。
天色暗沉下來,並不寬闊的街道上車來人往,人聲嘈雜。封閉的車廂裡,涼氣陣陣,空靈婉轉還帶著點俏皮的女聲靜靜流淌。
「頑皮時准不准抱抱你又拋開你,
忽然歡喜,忽然不踩不理,
無聊時准不准裝作吻別你……」
林諳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一條胳膊伸出去,食指有節奏地上下撥弄著排氣口的撥片,他的目光滑過陸驚風方才坐過的副駕駛,椅背朝後仰出一百二十度,伸手摸了摸,真皮椅面上還殘留著人體熱熱的餘溫。
在以前,這個位置基本沒人坐,即使坐了,也基本沒人敢在他開車的時候還呼呼大睡。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人就擁有這麼多特權了呢?
像是感應到什麼,林諳動作一頓,倏地直起腰,隔著前擋風玻璃望過去。
陸驚風正推開明淨的玻璃門,從理髮店裡出來。亂蓬蓬的半長頭髮不見了,成了乾淨利落的短寸,臨走前,理髮小哥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什麼,他忽然就毫無預警地笑了起來,依舊有點蒼白的面上綻放開的笑容,比背後綵燈的螢光還要燦爛。教人實在移不開目光。
林諳以前就知道陸組長模樣生得不賴,巴掌大的臉雖然被魔幻現實主義的頭髮遮得七七八八,但偶爾也能窺見點廬山真容。這下徹底沒了那層糟心的屏障,底下鮮明精緻的眉眼就坦誠地露了出來。
原來世上竟真的有人,下半張臉寡淡,上半張臉驚艷。
出了門,陸驚風雙手插兜走出幾步,像是注意到什麼,身形一頓,轉頭朝這邊看了過來。
視線觸碰的一剎那,林諳平穩跳動著的心臟一腳踩空,狼狽地跌進了一片綿軟蓬鬆的棉花地。
「每次要轉天氣,
就如每次我和你冷熱對比,
我要你喜歡我,
就如我愛你愛得朝生暮死。」
該死,這首歌的歌名兒,叫什麼不好,偏偏要叫《蜜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