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學生都離開了, 魔法之塔內靜悄悄的, 只剩下埃里克獨自一人實驗魔法而時不時發出的滋滋沙沙之聲, 顯得分外空虛寂寥。

噗呲。

尚未完成的魔法再一次中途燃燒消失，黑暗的房間中唯一一點光也消失殆盡，埃里克的臉被沉入無盡的黑色之中。

他頓了頓, 嘆了口氣, 有些煩躁地伸手去拿用於檢驗魔法的材料想要重新再來, 然而埃里克的手卻摸了個空——

最近他使用這種材料比較多，本來就消耗得很快, 昨天晚上克勞迪婭又過來將他的最後一點借走了，現在自然是沒有的。

應該買了。

……偏偏還是魔法之塔不提供的材料。

埃里克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喊索恩，這才想起索恩被克勞迪婭叫走了。

輕輕地“嘖”了一聲, 埃里克懊惱地放下了魔杖。如果缺少檢驗材料的話, 繼續魔法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他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轉了幾圈，終於還是決定出門, 然而他翻找了幾十分鐘才在衣櫃一件早就忘了什麼時候穿過的冬季外套裡找到出門的鑰匙。將鑰匙塞進魔法袍的口袋，埃里克快步地走出魔法之塔。

上一次出門好像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由於太久不曾離開魔法之塔, 而研究室又為了保證能看得清魔紋、魔法陣和其餘魔法的狀態而常年保持黑暗, 埃里克剛走出塔外, 便因為刺眼的陽光而不得不厭煩地皺起眉頭，他本能地向後躲閃，可惜沒什麼用，陽光依然直直地刺在他的臉上, 埃里克無法，只得深深擰著眉頭往外走。然後過了一會兒，他又發現自己估計錯了衣服，現在的氣溫已經很高了，走了幾步後背隱隱冒汗。

實在不想重新回到塔里再出來，多忍受幾分鐘外界空氣帶來的煩躁，埃里克硬著頭皮繼續前進，不久就到了集市。

這個地方一如既往地人多，他不適地抿了抿唇，盡量想要躲避人群，然而根本無處可躲。埃里克本來就不善於人際交往，長久以來蟄居在魔法之塔後，更是極少接觸人群，人來人往帶來的喧鬧和雜亂都讓埃里克覺得心煩意亂、難以忍受，他只想快點把材料買了，然後重新回到安靜的實驗室裡去——

“……啊，今……愛莎……”

忽然，斷斷續續的話傳入埃里克耳中，盡管他沒有聽清楚到底內容是什麼，但是“愛莎”這個名字卻觸動了他敏銳的神經。埃里克猛地回頭想要去找聲音的來源，可是那個本就模糊的人影早已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雖然愛莎並不能說是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但多少還是令人在意，埃里克彷彿心裡梗了什麼，感到無法釋懷。然而縱使他擅長各種魔法也無法將消失的人再找回來，他只得繼續朝魔法用品店的方向走，突然……

“……愛莎‧伯德……”

聽到熟悉的名字，埃里克猛地轉頭，映入眼中的是兩個戰士模樣的年輕女孩，她們穿著鎧甲、拿著武器，看起來就像是要去打架的樣子，只是表情相當期待，好像有什麼值得興奮的事似的。她們原本對埃里克來說只是路人一般的人群組成部分，只是一旦注意到，這兩個人的聲音也變得鮮明刺耳起來——

“今天她應該也會來吧！”其中一個女孩高興地道，“我昨天已經去調整課程了，以後每週她來的日子應該都可以來……”



“我也是！”另一個女孩笑著回答，“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因為每週都見面就這樣和她熟悉起來了……說起來，愛莎真是個出色的魔法師啊，個性又好，魔法又熟練，真希望以後會有和她合作的機會啊。”

“我也希望，不過感覺她以後會走得更遠吧……說起來，你有沒有覺得她長得和我們學校牆上掛的蒂娜‧基洛特的畢業照很像？”

“啊，果然你也這麼覺得？雖然她自己沒有說，但搞不好是有什麼關系吧！如果這樣就說得通了。”

“嗯……但是這樣放棄好像太可惜了。”

“要不等熟悉起來以後，我們試著請她喝茶？”

……

兩人的聲音隨著人群的喧嚷漸漸地聽不見了，埃里克心裡一緊，下意識地轉身想要跟上去——

毫無徵兆地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埃里克猛地轉過頭——

“很在意吧。”

極其令人意外，入眼的是克勞迪婭‧格林那張蒼老的臉，此時她那雙幽幽的綠眸中閃爍著洞穿一切的光芒。

埃里克一愣，第一反應便是反駁︰“不，我只是——”

“愛莎在這附近很受歡迎。”

彷彿是早就料到埃里克的反應，克勞迪婭並不給他辯白的機會，只是繼續往下說。

“雖然和蒂娜不太一樣，不過……”克勞迪婭緩緩地道，眼中流露出一絲贊許，“她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和她母親同樣地影響其他人……想去看看嗎？”

埃里克擰起眉頭︰“我……”

克勞迪婭眉毛豎了豎，露出略帶命令的神情︰“跟上來。”

“……”

埃里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生硬地邁著步伐跟了上去。

……

克勞迪婭帶他去的地方是自由競技場，埃里克看著眼前的圓拱形建築，只覺得視線晃了晃。

克勞迪婭掃了他一眼，道︰“我記得這裡是你和蒂娜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不過……自從蒂娜離開，你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怎麼，還眼熟嗎？”

“……”

埃里克不自覺地躲閃了克勞迪婭的目光，憋了五秒鐘，才不太情願地輕聲道︰“沒什麼……”

“那就好。”

克勞迪婭收回視線，筆直地看向前方。

“正好，你也應該在這裡，好好看一看愛莎。”

說完，克勞迪婭不再說話，邁出步伐直直地走進自由競技場。埃里克一頓，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地沿著競技場的長廊走，克勞迪婭步伐很快，埃里克跟著她走了好幾分鐘，依然不見對方有要進任何一個門的意思，忍不住要說話，然而他還未開口，克勞迪婭的腳步轉過最後一個彎，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

她道。

埃里克一愣，即使他一向習慣於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看到眼前的景象，仍然不禁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克勞迪婭解釋道︰“這是他們專門給愛莎騰出來的地方。她在這裡給戰鬥結束的人治療傷口，作為練習自己天賦魔法的方法。因為她的關系，自由競技場的這個時間段總是有很多客人，甚至多了很多新客……即使是愛莎治不好的傷，也能立刻到旁邊專業的醫療中心得到救治，愛莎的能力多少能讓他們的痛苦得到緩解。她進步很快，前段時間還不能完全治好的傷，現在已經游刃有餘了。”

即使不需要太多解釋，眼前的場景也已經讓埃里克相信了克勞迪婭的說法。

這裡是醫療中心前面一片的空地，埃里克曾經也很熟悉自由競技場，當然知道往常這裡都是相當蕭條的地方，可現在他的面前卻是一大片整整齊齊地排著隊的人群，其中大多是戰士，也有魔法師，仔細數數的話，大概有四五十人。順著隊伍看過去，坐在最末端的就是愛莎，她的表情很認真，正在屏息凝神地對最前面的戰士使用魔法。她魔杖的尖端泛著柔和而清澈的金光……

埃里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瞇起了眼楮，開始分析眼前的情況。

姿勢……中上，並不是特別標準，特殊魔法師的天賦魔法完全能夠有很好地達到效果的操作方式。

魔法輸出頻率……穩定。

效果……很不錯，但這樣輸出天賦魔法的方式依然有些浪費，特殊魔法師在天賦魔法上本來就有特別的傾向性，似乎還有能夠更加節約魔力的地方。

目前的程度……

下一瞬間，埃里克的表情已經變成了無法掩飾的驚愕，他使勁以魔法師的角度看了好幾眼那個金光真正的樣子，簡直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金線！

她竟然已經自己做出金線來了！

沒有人指導的話，怎麼可能……這女孩到底是……

埃里克的視線從魔杖的尖端轉向愛莎的臉，他猛地怔了怔，好像這時才意識到他剛才看的人是愛莎，他自己的學生一般。他之前就已經從愛莎的一般魔法中推測出了她的天賦很好，可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愛莎的天賦魔法狀態，而不是通過克勞迪婭記錄下來的魔法轉述，埃里克還是再次吃了一驚。

他的心髒狂跳起來，身上猛地出了一身冷汗，連手都不自覺地顫抖，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

“很驚訝吧？”

克勞迪婭冷靜的聲音在這時響了起來。

“長久以來你只將她當做是蒂娜的女兒，而沒有看到她本身真正的才能。是不是覺得很可惜？這個女孩的天賦絕不是用'基洛特的女兒'可以輕易概括出來的，順帶一提，她所用的金線並不是最近才學會的，在她第一次去戰士學校考試的時候，魔法已經是這個樣子的了。我聽說她真正接觸魔法的時間還很短，即使是後來也從未經受專業老師的指導，完全是依賴自學，也就是說……這都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甚至，是在她不知道自己懂魔法的時候，就已經領悟到了這個程度……是的，這是一顆尚未被雕琢過的鑽石。”

埃里克沒有說話，只是整個人抖得更厲害了。

在金光之下，戰士手臂上的青紫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簡單，很快就剩了一點痕跡。

愛莎輕輕地舒了口氣，她好像已經有些疲憊了，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抬頭對剛治療過的戰士說了些什麼，戰士點點頭表示理解，轉身進了醫療中心。

愛莎休息了十幾秒鐘，然後又是下一個人。她好像不需要更長的時間恢復魔力，便熟練地開始治療，那種漂亮的金光再一次泛了起來，優美無比。



克勞迪婭頓了頓，淡淡地掃了眼埃里克，放輕了聲音，開口說︰“埃里克，我想你自己也清楚外界是怎麼評價你的——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能教導特殊魔法師的導師——你在這一方面一向有自負的資本，雖然你從未直白地說過，但我知道你其實很享受這樣的工作，只是大部分學生畢業後，你最近好像有些遺忘那種感覺了……”

克勞迪婭頓了頓。

“還記得你為什麼會被蒂娜吸引嗎？當然，不可否認你對她的迷戀有很多方面的組成，但最初那個最直接的原因，還是因為蒂娜身上那種強大和甚至超越你的潛能……你仔細看看你眼前那個孩子，想想吧，以她的天賦和領悟能力，再加上你對特殊魔法師的了解和研究……你因為自己的偏執而忽視了怎麼樣的寶藏……想想吧，你們可以創造出怎樣一個奇跡。”

埃里克的身體一震，但旋即肩膀垮了下來，露出一種非常疲憊的表情，一瞬間年邁了好幾歲，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她一定會離開。這段時間以來，我……”

他的頭腦彷彿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如此清新，然而同時那種強烈的愧疚和焦躁再一次腐蝕了他，光是站在那裡就讓埃里克有種渾身被針扎刺的感覺，他甚至不敢看不遠處那個正在對病人微笑的女孩。

她和她的母親如此之像，可又如此不同。

克勞迪婭嘆了口氣。

“離磨合期結束還剩下最後一個星期，埃里克。你們之間需要的是溝通，在這個世界上，你的確是能將她的才能發揮到最大的人，即使是我，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你需要親自告訴她你能給她什麼，你們能給彼此帶來什麼……事實上，是愛莎請我來找你的，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成長。埃里克，你也是時候從蒂娜那裡邁出一步了。”

……

這一天，愛莎在固定的時間結束了在自由競技場的練習，回到了魔法之塔中。然而，當她輕手輕腳地關上第九層的門，防止吵到埃里克，結果一回頭就看到埃里克‧格林本人站在客廳裡、並且正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看著她的時候，愛莎依然嚇了一跳。

“……老師？”

愛莎一怔，但旋即想到自己前段時間去找過克勞迪婭的事，再看埃里克復雜的眼神，她心中一頓，試探地問道︰“那個……老師，莫非是……克勞迪婭女士，已經來找過您了嗎？”

埃里克的身體僵了僵，然後點了一下頭。

愛莎心裡了然。得知眼前的埃里克大概已經是得知了她的想法，愛莎不由得緊張了幾分，但同時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總算是說開了……只是從埃里克的表情裡，她無法猜出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想了想，她鼓起勇氣，堅定地開口道︰“很抱歉，我向克勞迪婭女士求助了……因為我之前想和您說這件事的時候，您看起來不想多說。嗯……老師，其實我已經從母親那裡多少知道了一些您過去的事，我知道你們曾經是朋友……那個……對不起，我身上沒有母親那種耀眼的光彩，但是我……認為我應該也有自己努力更做到的事情。可能您教導我的方式也有您自己的考量，可我其實對現在的狀態依然比較迷茫，所以想要盡量和您溝通……呃，抱歉，我有些語無倫次……如果您不想繼續教導我的話，我也可以理解，那個……三個月磨合期馬上結束了，等結束以後……”

因為想說的話太多，而且又出於一種緊張不安的狀態中，愛莎越說越覺得有些凌亂，臉都不知不覺地紅了起來。

然而這時，埃里克打斷了她︰“我……”

埃里克本想看著愛莎的眼楮，但是注視著她那雙清澈而坦誠的棕綠色眼眸，他依然不自覺地迴避了，忍不住躲閃起來，不敢與她對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種情況，只是那一次的害怕是因為他擔心愛莎跟她的母親一樣離他而去，而這一次……他是對她感到愧疚。

“我……我很抱歉。”

終於，埃里克強行讓自己看向愛莎，逼迫自己注視著她。

“為……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誒？”

愛莎一愣。

埃里克咬了咬唇，道︰“我今天去自由競技場看你的練習了。愛莎……你做得很好，天賦魔法用得很漂亮。”

“……謝謝？”

愛莎意外地一驚，沒想到埃里克會這麼說，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兩人面對面地沉默了一會兒，良久，埃里克才再一次開口，他顯然不擅長說這樣的話，聲音非常乾澀。

“該道歉的是我……抱歉，一直因為你……是蒂娜的女兒……我始終沒有註意到這一點。”

他咬了咬唇，不知該怎麼說，於是沒有說下去，換了個方式重新說︰“抱歉，我沒有盡到老師的職責。還有一個星期，如果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

“您願意現在再看看我的天賦魔法嗎？我還剩下一點點魔力。”

愛莎怔了怔，笑著打斷了他。

“我的母親在信裡誇獎過您，說您幾乎能夠使用魔法師會的所有魔法。我相信你能夠教導我……如果您願意看一看的話，我會覺得很高興。”

看著愛莎善意的笑臉，埃里克難以形容心裡是什麼感受，他只覺得自己的眼眶在一瞬間酸了起來，忍不住用袖子揉了揉加以掩飾，他張了張嘴，卻最終只說出一個字來。

“……好。”

他道。

……

看著愛莎跟著埃里克在和以往不同的時間進了授課室，站在門口的萊斯總算鬆了口氣。

他本來是聽到愛莎上樓的腳步聲過來等她的，卻沒想到聽到了意外的事。雖然不能立刻感受愛莎的溫度、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但是萊斯知道愛莎一直以來的煩惱，看到事情終於解決，他依然為她高興。

接下來，愛莎的魔法學習應該會順利許……

吱——

突然，萊斯的耳朵動了動，他敏銳地轉頭，只見旁邊那個房間打開一條縫的門被小心翼翼地掩上了，一個黑發的默默地將頭縮回了屋內。

“……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萊斯聽到那個男孩小聲地道，在他側過頭關門的最後一秒，他敏銳地看到索恩臉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萊斯胸口一震，一股莫名的危機感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