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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財產分割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在聖日爾曼草場街選定了一家旅館三樓的房間。這家旅館的二樓有個小套間,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租下了這個小套間。

  這個男人平時進出旅館時,看門人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因為,冬天他總像在劇院門口等主人的上等人家的車夫那樣,把下頜埋在一條紅圍巾裡,而在夏天,每當他從門房跟前經過,可以跟人打照面的當口,偏偏又總是在擤鼻涕。應該說,這位住客打破了旅館根深蒂固的規矩,始終沒有被人識破真正的身份,大家傳說他之所以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因為他位居要職,而且很有聲望,這種傳聞更使人對他神秘的行止肅然起敬。

  他來這兒的時間通常是固定的,只是有時稍有些上落;不管冬天還是夏天,他幾乎總是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到這個套間來,而且從不在這兒過夜。

  冬天,一個有點像這個小套間管家角色的口風很緊的女僕,三點半時進來生火;夏天,這個女僕在三點半時把冰塊端上去。

  到四點鐘,正如我們說的,那位神秘人物便來了。

  二十分鐘以後,一輛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位身穿黑衣服或深藍色衣服,永遠戴著大面紗的女人下車後,像個幽靈似的走過門房跟前,上樓時腳步輕得聽不到一點樓梯的吱嘎聲。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要上哪兒去。

  所以,那兩個看門人對她,也像對那個陌生男人一樣,從來不曾有過一睹尊容的機會,而這兩個看門人也著實堪稱模範看門人,在首都多如牛毛的同行中間,能夠這樣謹慎小心的恐怕也只有他們倆了。

  這個女人上到二樓,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輕輕叩門。門開了一下,隨即又關緊。餘下的事我們就不需多講了。

  離開旅館的情形,跟進來時相仿。

  陌生女人先走,她依然戴著面紗,登上馬車後,不是消失在這條街,就是消失在另一條街的盡頭;二十分鐘過後,陌生男人把臉埋在圍巾或手帕裡走出旅館,同樣地消失不見。

  基督山伯爵去拜訪唐格拉爾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殯葬那天的第二天,那位神秘的住客不是像往常那樣在下午四點左右,而是在上午十點鐘進的旅館。

  幾乎是同時,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在間隔一段時間以後,一輛出租馬車駛來,那位戴面紗的女人下車後急匆匆地走上樓去。

  門開一下後又關上了。

  但門還沒來得及關上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喊了一聲:

  「喔,呂西安!我的朋友呵!」

  這一來,看門人就無意中聽到了這聲驚呼,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呂西安;不過,由於他是個模範看門人,他打定主意連老婆也不告訴。

  「嗯!出什麼事了,親愛的?」被戴面紗的女人由於慌張或倉促而洩露名字的那個男人問道,「告訴我,什麼事?」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嗎?」

  「當然,這您是知道的。可是,出什麼事啦?收到您上午的信,我簡直不知所措了。您寫得那麼倉促,那麼潦草。呵,快說出來好讓我放心,或者索性讓我嚇一跳吧!」

  「呂西安,出大事情啦!」那女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呂西安說,「唐格拉爾先生昨晚出走了。」

  「出走!唐格拉爾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什麼!您不知道?這麼說,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

  「想必是吧!昨晚十點鐘,他乘馬車到了夏朗東城門;有一輛套好馬的大馬車在那兒等著他;他帶著貼身男僕上了車,對自己的車夫說他是去楓丹白露。」

  「噢!那您剛才怎麼說……?」

  「別急呀,我的朋友。他留給我一封信。」

  「一封信?」

  「對;您唸吧。」

  說著,男爵夫人從袋裡掏出一封已經拆封的信,遞給德佈雷。

  德佈雷接過信,猶豫了一會兒,彷彿他想先猜一下信裡的內容,或者說,不管信裡寫些什麼,他想先決定一下該怎麼辦。

  幾秒鐘過後,他想必是拿定了主意,開始唸起信來。

  下面就是把唐格拉爾夫人攪得心亂如麻的那封信的內容:

  我忠實的夫人:

  德佈雷不由得頓了一下,朝男爵夫人望去,她羞得連眼睛都紅了。

  「唸吧。」她說。

  德佈雷繼續唸道:

  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您已經失去您的丈夫了!哦!您不用過於驚慌;您無非是像失去女兒一樣地失去了丈夫,這就是說,此刻我正在從法國出境的三四十條大路中的某一條大路上。

  您有權利要我對此作出解釋。既然您是完全能理解這種解釋的女人,我這就給您解釋。

  所以請您看仔細了: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來提一筆五百萬的款項,我支付了;緊接著又來了一筆同樣數額的提款;我請來人延期到明天;今天我的出走,就是為了逃避這個無法挨過的明天。

  這您是能理解的,是嗎,我高雅的夫人?

  我說您能理解,是因為對我的財務狀況,您瞭解得和我一樣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因為若要問我,那筆從前頗為可觀的財產中的一大半,如今去了哪兒,我可答不上來。而您則不然,我能肯定地說,您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女人生來就有一種非常可靠的本能,她們會用自己發明的代數語言去解釋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數字,只要有一天這些數字欺騙了我,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的敗落來得這麼快,您可曾感到過驚訝嗎,夫人?

  看到我的金條這麼熔化燒掉,您可曾有過些許迷惘嗎?

  我承認,我只看到了火;但願您能在灰燼裡找到一點金子。

  我是帶著這個使我感到安慰的希望走的,我審慎的夫人,在良心上我絲毫也沒有拋棄您的內疚;您有朋友,有剛才說的灰燼,而且,最使您感到高興的是,您有我急於歸還您的自由。

  可是,夫人,我想我該趁這個機會在下面這一段裡,向您說幾句體己話,把有些事情解釋一下。

  當我想著您還能為增加家庭的收益和女兒的財產作些努力的時候,我是通達地閉上我的眼睛的。可是,由於您已經造成了這個家庭的破產,我就不想被您用來為別人發財當墊腳石了。

  我娶您的時候,您很有錢,但是並不受人尊敬。

  請原諒我對您說得這麼直率。可是,既然這大概只是我倆之間的私房話,我看我完全沒有必要閃爍其詞。

  我增加了我們的財產,十五年來,我們的財產始終在增值,直到那些我至今還覺得無法理解的災禍從天而降,抱住了它,把它掀翻在地為止。而我可以這樣說,我在其中是沒有絲毫過錯的。

  您,夫人,您光顧努力增加您的財產,您成功了,對這一點我多半還是相信的。

  所以,我現在就還您當初我娶您時的面貌:有錢,但不受人尊敬。

  別了。

  從今日起,我也要為自己而努力了。

  您為我作出的榜樣,我是會效仿的,請接受我為此對您表示的謝意。

  您忠誠的丈夫

  唐格拉爾男爵

  德佈雷艱難地唸著這封長信時,男爵夫人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她注意到,儘管他素來很有自製能力,但仍然有一兩次變了臉色。

  唸完以後,他慢慢地把信折好,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唐格拉爾夫人問,她的這種焦慮不安的神色是不難理解的。

  「嗯,夫人?」德佈雷機械地重複說。

  「看了信,您怎麼想?」

  「很簡單,夫人,我的想法是,唐格拉爾先生出走時是有所猜疑的。」

  「那當然;可是您要對我說的就這些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佈雷冷冰冰地說。

  「他走啦!真的走啦!去了不回來啦。」

  「喔!」德佈雷說,「別這麼想,男爵夫人。」

  「不,我對您說,他不回來啦;我瞭解他,他這個人,只要是對他有好處的事情,他決定以後決不會回頭。

  「要是他認為我對他還有用處,他是會帶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撇在巴黎,這是因為我們的離異有利於他的計畫。所以這種離異是不可挽回的,我從此自由了。」唐格拉爾夫人依然帶著祈求的表情接著說。

  可是德佈雷並不回答,聽任她的目光和其中所包念的思緒焦急不安地向他探詢著。

  「怎麼!」她終於忍不住了,「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打算怎麼辦?」

  「這我正要問您呢。」男爵夫人回答說,心頭怦怦直跳。

  「喔!」德佈雷說,「這麼說,您是要我給您出個主意?」

  「是的,我是要您給我出個主意。」男爵夫人心頭揪緊地說。

  「得,既然您要我出個主意,」年輕人冷冷地回答說,「我就勸您去旅行。」

  「旅行!」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

  「正是。就像唐格拉爾先生說的,您很有錢,而且完全是自由的。歐仁妮的婚事告吹以後,唐格拉爾先生這麼突然失蹤,勢必會又一次引起轟動。所以,您暫時離開巴黎一段時間,是絕對必要的,至少我這麼認為。

  「最要緊的,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您被遺棄了,而且都以為您很窮;因為看到一個破產的人的妻子居然很有錢,境況很好,人家是無法原諒的。

  「要做到這一點,您只消在巴黎再留上半個月,逢人便說您遭到了遺棄,並且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您最好的朋友,她們一定會在社交圈子裡傳開去。然後,您就離家出走,把您的首飾都留下,丈夫的財產也不去動它。這時,大家就會說您潔身自好,對您備加稱讚。

  「這樣,大家就都知道您被遺棄了,而且都相信您手頭窘迫。只有我一個人,瞭解您的經濟狀況,此刻,我就準備用您忠實的合夥人的身份來向您報告一下帳目情況。」

  男爵夫人嚇呆了,她臉色蒼白地聽著德佈雷說出這番話,他居然說得這麼鎮靜,這麼若無其事,她不禁聽得又發怵又絕望。

  「被遺棄!」她重複說,「哦!真的是被遺棄呵……對,您說得有理,先生,誰也不會懷疑我是被遺棄了。」

  這個如此驕傲、如此癡情的女人所能回答德佈雷的,就只不過這一句話。

  「但是有錢,非常有錢。」德佈雷說著,掏出錢袋,把裡面的幾張紙攤在桌子上。

  唐格拉爾夫人沒去看這些紙,她只顧抑制自己的心跳,不讓已經在眼眶裡滾動的淚水淌下來。最後,男爵夫人的自尊心終於占了上風;雖然她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但至少忍住了眼淚,沒讓淚水奪眶而出。

  「夫人,」德佈雷說,「大約半年前,我們決定合夥。

  「您投資了十萬法郎。

  「今年四月正式開始合夥。

  「五月開始營業。當月賺了四十五萬法郎。

  「六月,紅利累計達九十萬。

  「七月,收入一百七十萬法郎;您知道,那個月做的是西班牙公債。

  「八月初虧損了三十萬法郎;不過到十五日又賺了回來。我把我們的帳目,從合夥的那天起到昨天為止結算了一下,我們的資產共計是二百四十萬法郎,也就是說,每人一百二十萬法郎。

  「現在,」德佈雷邊說邊以經紀人的做派,不動聲色地翻看著一個小本子,「這筆錢還有八萬法郎的利息在我手裡。」

  「不過,」男爵夫人打斷他說,「這利息是怎麼回事,我們沒去放過利息呀?」

  「我要請您原諒,夫人,」德佈雷冷冷地說,「我是得到您的授權才這麼做的,也就是說我是受權這麼做的。

  「所以,您應得利息的一半四萬法郎,再加上起初的投資十萬法郎,這就是說,您所得部分共計是一百三十四萬法郎。

  「不過,夫人,」德佈雷繼續說,「出於謹慎,我前天已經把您的錢提了出來,兩天時間算不了什麼,這您也知道,而且簡直可以這麼說,我預感到了您隨時會喚我來向您彙報財務狀況。這兒就是您的錢,一半是鈔票,一半是銀行憑單。

  「我說『這兒』,完全是照實說;因為我覺得我家裡不大可靠,那些公證人的嘴也不夠緊,至於那些房地產商,那就比公證人還愛多嘴。最後還因為您除了婚後共同財產外,沒有權利買下或佔有其他任何財產,所以我把這筆錢,這筆屬於您的私房錢,保存在這個壁櫥的一個密封箱子裡,為了保險起見,這只壁櫥是我親手砌的。

  「現在,」德佈雷繼續往下說,同時打開壁櫥,拿出錢箱,「現在,夫人,這兒是八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您瞧,看上去像一本包鐵皮的厚厚的畫冊;還有一張兩萬五千法郎的息票;至於餘額,我想大概還有十一萬法郎,這兒是一張開給我的銀行家的憑票即付的憑單,由於我的銀行家並不是唐格拉爾先生,這張憑單一準能夠兌現,您可以放心。」

  唐格拉爾夫人機械地接過憑單、息票和那遝鈔票。

  這遝為數可觀的鈔票放在桌子上,顯得並不怎麼起眼。

  唐格拉爾夫人眼裡沒有淚,但是胸脯像在嗚咽似的起伏著,她拿起這遝鈔票裝進包裡,扣上鎖,把息票和憑單放入錢袋,臉色蒼白、默默無言地佇立著,等待著一句溫存的話來安慰一下如今這麼有錢的她。

  但是她白等了。

  「現在,夫人,」德佈雷說,「您可以過非常優裕的生活,一筆相當於六萬利弗爾年金的收入,對一位至少在一年之內不用操持家務的女人來說,是一筆巨大的收入。

  「這下子您盡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另外,倘若哪天您覺得您的錢不夠用的話,看在我倆過去的情分上,您還可以用我的,夫人;我隨時可以把我的那部分一百零六萬法郎給您,喔!當然是借給您。」

  「謝謝,先生,」男爵夫人回答說,「謝謝,您知道,您給我的那筆錢,對一個從現在起至少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不打算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憐女人來說,已經是太多了。」

  德佈雷一時感到有些驚愕,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擺了個姿勢,這個姿勢無異於用最有禮貌的方式表達這麼一個意思:

  「那就隨您的便吧!」

  唐格拉爾夫人也許在這以前還存有希望;可是當她瞧見德佈雷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姿勢,以及隨之而來的睨視的目光、深深的鞠躬以及緊隨其後的意味深長的沉默,她毅然地抬起頭,打開門,既不發怒,也不發抖,毫不猶豫衝下了樓梯,甚至不屑於對這個如此跟她分手的男人最後再說一聲再見。

  「唔!」德佈雷等她走了以後,對自己說,「想起來還是挺美的,她可以待在家裡讀讀小說,雖說不能再在交易所玩股票,可照樣能在家裡玩紙牌。」

  他拿起小本子,很仔細地把剛才付出的款項劃去。

  「我還剩下一百零六萬法郎,」他說,「多可惜啊,德·維爾福小姐死了!這妞兒各方面都挺配我的胃口,我滿可以娶她的。」

  跟往常一樣,他很冷靜地等唐格拉爾夫人走後二十分鐘,才動身離去。

  這二十分鐘裡,德佈雷都在算帳,旁邊擱著他的懷錶。

  阿斯莫代 [1] 這個魔鬼的角色,即便勒薩日不曾把他寫進他的大作,其他想像力豐富的作家想必也會有機會把他塑造出來的。此刻,要是這個喜歡掀開屋頂往裡瞧的阿斯莫代,在德佈雷算帳的當口,掀開聖日爾曼草場街這座小旅館的屋頂,他準會看到一幕很奇特的場景。

  德佈雷待在裡面跟唐格拉爾夫人平分兩百五十萬法郎的那個房間樓上,有一個房間裡也住著我們的兩位熟人,他們在前面的故事中起過相當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能在這裡見到他們,還是感到很有興趣的。

  這個房間裡住著梅塞苔絲和阿爾貝。

  幾天來,梅塞苔絲模樣改變了很多,這倒並不是因為她穿得如此樸素,以致我們一眼看上去認不出她來了,其實即使在她非常有錢的時候,她也從來不用驕奢的排場來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因為她現在落到了窮困潦倒的境地;不,梅塞苔絲的模樣變了,是因為她的眼睛不再有光亮,嘴角不再有笑容,還因為當初從聰慧的心靈流瀉出來的充滿機智的談吐,現在已經聽不見了,她變得經常欲言又止。

  貧困並沒有銷蝕梅塞苔絲的意志,她並沒有由於消沉而被貧困壓倒。

  梅塞苔絲捨棄優裕的生活條件,置身於她自己挑選的這個新環境,就好比一個人驟然間從燈火輝煌的客廳來到一片黑暗之中。梅塞苔絲猶如一位女王捨棄王宮住進了小茅屋,身邊只有一些最簡單的生活必需品。得由她親手端到桌上的,只是些粗瓷碗;簡陋的小床,代替了舒適的大床。而這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

  確實,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或者說高貴的伯爵夫人,已經沒有了自豪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為環顧四周,滿目都是蹩腳得令人難受的東西;房間的牆壁上貼著深淺灰條相間的糊牆紙,精打細算的房東特意選了這種耐髒的顏色;地上鋪的是方磚,沒有地毯;傢俱很引人注目,讓人沒法把目光從這種硬充闊氣的寒酸相上移開。總之,對一雙習慣於優雅氛圍的眼睛來說,這些刺目的色調實在跟和諧相去太遠了。

  德·莫爾塞夫夫人自從離開宅邸以後,就住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周圍這片無邊無際的寂靜,使她感到眩暈,就如一個遊客走到深淵邊上會感到眩暈一樣。她知道阿爾貝時時在偷眼看她,想瞭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讓嘴角露出一種單調的笑容,這種笑容由於沒有了巧目笑兮的柔情,看上去彷彿是一種反光,也就是說,彷彿是一種沒有暖意的亮光。

  而阿爾貝呢,他也憂心忡忡,很不自在,因為奢華生活留下的痕跡,使他跟眼前的生活環境顯得很不協調:他想不戴手套出門,卻發現自己的手太白;想徒步到街上去走走,又覺得自己的靴子太亮。

  然而,母子之愛把這兩個高尚、聰明的人緊緊維繫在一起,他倆不用說一句話,也不用像朋友之間那樣經過摸索和嘗試,就能彼此心心相印,建立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坦誠相見的關係。

  而且,即使阿爾貝對母親說,「母親,我們沒有錢了」,她聽了臉也不會變色。

  梅塞苔絲過去從來沒有真正受過窮;年輕時,她常說自己窮,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需是兩個含義有相當區別的同義詞。

  住在加泰羅尼亞漁村的時候,梅塞苔絲需要過許許多多東西,但另外有些東西,她卻是從來不會缺少的。只要網好,就能捕魚;賣掉了魚,就又有錢買繩子來織網。

  另外,在那樣的環境裡,除了跟物質生活並不相干的愛情以外,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什麼友情,人們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須想到自己就夠了。

  梅塞苔絲那時雖然手頭拮据,但自己的一份開銷還是能應付裕如的。而今天,她手頭一無所有,卻要照料兩個人的生活。

  冬天臨近了。當初她的宅邸裡有成百根暖氣管四通八達,從前廳到小客廳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這個毫無設備、透出寒意的房間裡,卻連個壁爐也沒有。當初她的套間像擺滿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卻連一朵小小的花兒也沒有!

  可是她有兒子……

  在這以前,一種也許有些誇張的責任感所激起的亢奮狀態,始終在高尚的精神領域裡支撐著他倆。

  亢奮是和激情相近的;而激情往往能使人忘卻塵世間的許多東西。

  但是,激情熄滅以後,就得從夢幻中漸漸地回落到現實世界中來了。

  理想耗盡之後,就得談實際問題了。

  「母親,」就在唐格拉爾夫人走下樓去的當口,阿爾貝說,「我們來算算還有多少錢好嗎;我需要把這筆總數規劃一下。」

  「總數是零。」梅塞苔絲苦笑說。

  「不,母親,首先,總數是三千法郎,我打算用這三千法郎,把我倆的生活弄得像像樣樣的。」

  「我的孩子!」梅塞苔絲歎著氣說。

  「唉!我的好母親,」年輕人說,「可惜過去我花了您那麼多的錢,今天才知道它的價值。

  「三千法郎,您瞧,是一大筆錢呢,我要用這筆錢創建一個永遠充滿安寧的奇蹟般的未來。」

  「話是這麼說,孩子,」可憐的母親說,「可是首先,你真以為我們該接受這三千法郎嗎?」梅塞苔絲紅著臉說。

  「可我想,這是說定了的,」阿爾貝語氣堅決地說,「正因為我們缺錢用,我們就更應該接受這筆錢,因為您也知道,這筆錢就埋在馬賽梅朗巷那座小屋的花園裡。

  「有兩百法郎,我們倆就可以到馬賽了。」

  「兩百法郎!」梅塞苔絲說,「你真這麼想嗎,阿爾貝?」

  「喔!關於這一點,我是到公共驛車站和輪船公司去問了訊,事先合計過的。

  「您可以預訂一輛雙人驛車先到夏隆:您瞧,母親,我給您的待遇就跟女王一樣哩,這筆車費是三十五法郎。」

  阿爾貝拿起一支筆,寫了起來:

  雙人驛車………………………………………35法郎

  從夏隆到里昂,坐輪船………………………6法郎

  從里昂到阿維尼翁,仍坐輪船………………16法郎

  從阿維尼翁到馬賽……………………………7法郎

  沿途費用………………………………………50法郎

  總計……………………………………………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吧,」阿爾貝笑著說,「您瞧,我手頭挺寬的,是不是,母親?」

  「可你呢,我可憐的孩子?」

  「我!您沒看見我還給自己留下八十法郎嗎?」

  「母親,年輕人是不必太舒服的;再說我知道出門是怎麼回事。」

  「可那是乘的驛站快車,還帶著貼身男僕。」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知道的吧,母親。」

  「那好!就算是吧,」梅塞苔絲說,「可是那兩百法郎呢?」

  「兩百法郎就在這兒,而且另外還有兩百。

  「噢,我把我的表賣了一百法郎,錶鏈上的掛件賣了三百。

  「瞧我運氣有多好!掛件賣了表的三倍價錢,就這麼個華而不實的玩意兒!

  「所以我們不是還挺闊的嗎,您一路上只用花費一百十四個法郎,卻可以帶著二百五十法郎上路。」

  「我們還欠著旅館老闆的錢呢?」

  「三十法郎,從我的一百五十法郎裡付給他就是了。

  「就這麼說定了。您瞧,嚴格地說我一路上只要花八十法郎,所以我的錢是綽綽有餘的。

  「而且,我另外還有一筆錢。您瞧這是什麼,母親?」

  說著,阿爾貝掏出一本金搭紐的小記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別致的玩意兒,而且說不定還是哪位來敲那扇小門的戴面紗的神秘女郎溫情脈脈的紀念物呢。他從這個小記事本裡,抽出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這是什麼?」梅塞苔絲問。

  「一千法郎唄,母親。喔!確確實實是一千法郎。」

  「這一千法郎是從哪兒來的?」

  「您聽我說,母親,千萬別太激動。」

  說著,阿爾貝立起身,走上前來吻了吻母親的雙頰,然後站在那兒凝望著她。

  「您不知道,母親,您在我眼裡有多美啊!」年輕人懷著對母親的一片深情說,「您真是我所見過的最高貴,也最美麗的女人!」

  「親愛的孩子。」梅塞苔絲說,她強忍著在眼角往上湧的淚水,但終究沒能忍住。

  「說真的,看見您遭受不幸以後,我只有更愛您,更崇拜您。」

  「只要有我的兒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塞苔絲說,「只要有我的兒子在,我就永遠不會是不幸的。」

  「對!是這樣,」阿爾貝說,「那現在就讓考驗開始好嗎,母親?您記得我們是怎麼說定的嗎?」

  「我們說定過什麼事情嗎?」梅塞苔絲問。

  「是的,我們說定您住在馬賽,我動身去非洲,在那兒我不再用我已經拋棄的那個姓,而用我現在用的這個姓。」

  梅塞苔絲歎了口氣。

  「是這樣,母親,昨天我加入了北非騎兵軍團,」年輕人低下眼睛說,他感到有些羞愧,而這是因為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所受的這種屈辱有多麼崇高,「更確切地說,昨天我頂替別人入了伍,因為我已經明白,我的身體是屬於我自己的,是我可以出賣的。

  「我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他勉強笑了笑接著說,「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值這麼多錢:整整兩千法郎。」

  「難道,這一千法郎……?」梅塞苔絲渾身打戰地說。

  「是總數的一半,母親;另外一半一年內付清。」

  梅塞苔絲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抬頭望天,眼眶裡滾動的熱淚,在內心激動的驅使下奪眶而出,沿著臉頰靜靜地淌了下來。

  「這是用血換來的代價喲!」她喃喃地說。

  「倘使我戰死,那您就說著了,」阿爾貝笑著說,「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的好母親,我決心好好保護自己。我求生的欲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過。」

  「主呵!我的主呵!」梅塞苔絲說。

  「再說,為什麼您以為我一定會給打死呢,母親!

  「拉莫里西埃 [2] ,這位南方的內伊 [3] ,給打死了沒有?

  「尚加尼埃給打死了沒有?

  「貝多給打死了沒有?

  「我們都認識的莫雷爾,他給打死了沒有?

  「請您想想,母親,當您看著我身穿繡金線的制服回來的時候,您會有多高興呵!

  「告訴您吧,我一定會幹得很出色,而我選擇這個軍團,也是出於自己的意願。」

  梅塞苔絲想笑一笑,最後卻歎了口氣。讓兒子就這麼肩起犧牲的擔子,這位聖徒般的母親心裡難受極了。

  「嗯,」阿爾貝說,「您明白嗎,母親,我已經穩穩當當有四千法郎可以歸您用了;這四千法郎,足夠您用兩年。」

  「你是這麼想嗎?」梅塞苔絲說。

  這句話,伯爵夫人是脫口說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至阿爾貝馬上明白了它的含義;他覺得自己的心揪緊了,他拉起母親的手,溫柔地把它握在掌心裡。

  「是的,您會好好活下去的!」他說。

  「我會活下去!」梅塞苔絲喊道,「這麼說你不走了,是嗎,我的孩子?」

  「母親,我還是要走的,」阿爾貝的語氣平靜而堅決,「憑您對我的愛,您是不會讓我懶懶散散、碌碌無為地守在您身邊的;再說,我已經簽了約。」

  「按照你的意願去做吧,兒子;我,我會按照天主的意願去做。」

  「不是按照我的意願,母親,而是按照理智,按照無法回避的需要。我們難道不是兩個絕望的人嗎?如今,生命對於您還有什麼意義?沒有了。生命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哦!要是沒有您,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母親,請相信這一點;因為要是沒有您,我可以肯定地說,早在我懷疑父親,拋棄他的姓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已經停止了!總之,如果您還允許我抱有希望,那我就會活下去;如果您還願意讓我來為您今後的幸福操心,那您就會使我有加倍的力量。到了那時,我就要去見阿爾及利亞的總督,他是一位正直的人,尤其有著軍人的本色;我要把我悲慘的身世告訴他:我要請求他時時對我多加注意,而要是他肯承諾注意我的一舉一動的話,那麼不出六個月,我要不是死在戰場就準是當了軍官。如果我當了軍官,您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因為我會有足夠我倆用的錢,而且,我會有一個使我倆都感到驕傲的新的姓氏,那就是您本來的姓。如果我死在戰場上……嗯!如果我死在戰場上,那麼,親愛的母親,您如果想死也就可以死了,到那時,我們的不幸到了極限,也就可以結束了。」

  「好的,」梅塞苔絲帶著高貴而富有表情的眼神回答說,「你說得有理,我的兒子:讓我們向那些注視著我們,等待著按我們的行動來評判我們的人證明,我們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別去想這些悲傷的事情吧,親愛的母親!」年輕人喊道,「我向您發誓說,我們是很幸福的,或者至少是能夠很幸福的。您是一個充滿理智、堅忍不拔的女性,而我,我想我已經變得對什麼都興味索然,不會動情了。我進了軍隊,就會有錢了;而您到了唐戴斯先生的家裡,就會得到安寧的。讓我們試試看吧!我求您啦,母親,讓我們試試吧。」

  「好的,我們試試吧,我的兒子,因為你是應該活下去,應該得到幸福的。」梅塞苔絲回答說。

  「那麼,母親,我們的財產分割就這麼定了,」年輕人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今天就可以動身。得,我這就照剛才說的,給您預訂位子去。」

  「那你呢,我的兒子?」

  「我還得再待兩三天,母親;離別這就開始了,我們得讓自己習慣於離別。我得去弄幾封推薦信,還得瞭解一些有關非洲的情況,我到馬賽跟您碰頭。」

  「好吧!那就這樣,我們走吧!」梅塞苔絲一邊說,一邊圍上她從家裡帶出來的那條唯一的披巾,那還碰巧是一條很貴重的黑色開司米披巾,「我們走吧!」

  阿爾貝匆匆整理好物件,拉鈴叫人來結清欠旅館老闆的那三十法郎,然後就讓母親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樓梯往下走去。

  有個人在他們前面下樓梯;這個人聽見綢裙擦著欄杆的窸窣聲,回過了頭來。

  「德佈雷!」阿爾貝喃喃地說。

  「是您,莫爾塞夫!」大臣秘書說,當即在樓梯上停住腳步。

  在德佈雷身上,好奇心勝過了隱蔽身份的初衷;再說,人家也已經認出了他。

  其實,在這個鮮為人知的旅館裡能碰到這個年輕人,他似乎感到挺來勁,因為這個年輕人的不幸遭遇剛在巴黎引起過轟動。

  「莫爾塞夫!」德佈雷又說一遍。

  隨後,他在昏暗的光線下瞧見了德·莫爾塞夫夫人還顯得很年輕的儀態和那塊黑面紗。

  「喔,對不起,」他微微一笑接著說,「我先走了,阿爾貝。」

  阿爾貝知道德佈雷在想什麼。

  「母親,」他轉過臉去對梅塞苔絲說,「這位是內政部大臣秘書德佈雷先生,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什麼!以前的!」德佈雷囁嚅地說,「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說,德佈雷先生,」阿爾貝說,「是因為如今我已經沒有朋友,而且也不應該有朋友了。承蒙您還認得我,我很感激,先生。」

  德佈雷返身走上兩級樓梯,伸出手去跟對方緊緊地握了一下。

  「請您相信,親愛的阿爾貝,」他盡可能動情地說,「請您相信,我對您遭遇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同情,並且願意盡我所能隨時為您效勞。」

  「謝謝,先生,」阿爾貝笑了笑說,「不過我們雖然遭遇了不幸,卻還有錢,不需要人家説明。我們就要離開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費用以後,我們還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佈雷的臉上升起了紅暈,他的錢袋裡裝著一百萬呢;儘管他那精確的頭腦裡詩意很貧乏,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就在不多一會兒以前,這同一座房子裡有著兩個女性,其中一個蒙受恥辱是咎由自取,她離去時斗篷底下藏著一百五十萬法郎,卻還覺得自己窮,而另一個,遭受了命運不公正的打擊,但她在不幸中仍顯得那麼高貴,雖然身邊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錢,卻覺得自己很富足。

  這個對比,使他裝出來的彬彬有禮的態度有點難以為繼,眼前的實例所說明的哲理,在精神上壓垮了他;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匆匆下樓而去。

  這一天,部裡的職員,他的下屬,都成了他的壞脾氣的出氣筒。

  但當天傍晚,他成了坐落在瑪德萊娜林蔭大道上一座漂亮別墅的買主,同時還擁有一筆五萬利弗爾的年金。

  次日,當德佈雷在房契上簽字的時候,也就是說在傍晚五點鐘光景,德·莫爾塞夫夫人滿懷溫情地擁抱了兒子,而且也接受了兒子充滿溫情的擁抱以後,登上一輛雙座公共驛車,關上車門。

  在拉菲特運輸行大院的中二樓(辦公樓都有這麼個介於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夾層),有一扇拱形窗戶後面躲著一個人,他看著梅塞苔絲登上驛車,看著馬車轔轔駛去,看著阿爾貝慢慢走遠。

  這時,他舉起一隻手按在佈滿疑雲的前額上,說道:

  「唉!我從這兩個無辜的人手裡奪去的幸福,用什麼辦法才能還給他們喲!願天主幫助我吧。」

  [1] 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的小說《瘸腿魔鬼》中的主人公,即瘸腿魔鬼。一個大學生無意中闖進法師的房間,把這個魔鬼從瓶子裡放了出來,它就帶著大學生飛到上空,掀開屋頂讓他看到一幢幢房子裡發生的事情。

  [2] 拉莫里西埃(1806—1865)及下文中的尚加尼埃(1793—1877)和貝多(1804—1863)都是有名的法國將軍,且都曾參加征服北非阿爾及利亞等地的戰役。

  [3] 內伊(1769—1815):拿破崙手下的著名元帥,驍勇善戰的傳奇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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