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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苜蓿地

  現在要請讀者允許我將各位帶進和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片苜蓿地;在幾棵栗樹掩映下的鐵門背後,我們會遇見幾位熟人。

  這一回是馬克西米利安先到。他把一隻眼睛湊在鐵門的縫隙上,等候著花園深處樹叢中將要出現的那個人影,以及緞鞋踏在小徑的細砂上的窸窣聲。

  盼了很久的窸窣聲終於傳來了,但是走過來的人影卻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唐格拉爾夫人和歐仁妮小姐的來訪,耽擱了瓦朗蒂娜的時間,她沒想到她倆會待得這麼久。於是,為了不致失約,姑娘向唐格拉爾小姐提議到花園裡去散散步,想借此讓馬克西米利安看到,雖說她誤了時間,想必使他感到很難熬,可這並不是她的過錯。

  年輕人憑著戀人所特有的敏銳直覺,立刻明白了這一情況,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況且,瓦朗蒂娜雖說沒讓他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但她有意在馬克西米利安視線所及的範圍裡來回踱步,每當她走一個來回,總會投去一道不為她的女伴所察覺,但卻越過鐵門並被年輕人接住的目光,猶如在對他說:

  「耐心些,朋友,您也看見了,這並不是我的錯。」

  而馬克西米利安,也就耐著性子欣賞起眼前這兩位姑娘的區別來了:一位是金黃頭髮,眼神憂鬱,柔軟的腰肢宛如婀娜的垂柳;另一位棕色頭髮,眼神傲慢,腰桿筆挺猶如一株白楊;結果當然不消說,在兩種迥然相異的氣質對比之下,至少在年輕人的心裡,瓦朗蒂娜占盡了上風。

  散了半小時步以後,兩位姑娘回屋去了。馬克西米利安明白,唐格拉爾夫人的來訪這就算結束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瓦朗蒂娜又獨自出來了。她生怕會有道不知趣的目光尾隨著她重返花園,所以走得很慢;而且,並沒有一下子就朝鐵門走去,而是神態很自然地先把每叢樹葉細細打量一遍,又把目光投向每條小徑的深處,並且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一會兒。

  這番審慎的巡視過後,她才朝鐵門奔去。

  「您好,瓦朗蒂娜。」一個聲音說。

  「您好,馬克西米利安;我讓您等久了,可您也看見這原因了吧?」

  「是的,我看見了唐格拉爾小姐;我可不知道您和這位小姐這麼親近。」

  「誰跟您說我倆親近了,馬克西米利安?」

  「誰也沒說;可我覺得你倆手挽手的樣子,你倆談話的樣子,都告訴了我這一點,彷彿你們是寄宿學校的兩個女生在說悄悄話哩。」

  「我們是在說悄悄話,」瓦朗蒂娜說,「她告訴我說她討厭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婚事,我呢,我告訴她說我把嫁給德·埃皮奈先生看作一場災難。」

  「親愛的瓦朗蒂娜!」

  「這就是為什麼您,我的朋友,」年輕姑娘接著往下說,「會看到我和歐仁妮顯得是在互吐心曲了;這是因為,在說那個我不愛的男人的同時,我心裡在想著我愛的男人。」

  「您真好,真的樣樣都好,瓦朗蒂娜,而且您身上有一樣東西,是唐格拉爾小姐永遠也不會有的:就是那種不可言傳的女性的魅力,這種魅力之於女性,猶如香氣之於花朵,甜味之於水果;因為,一朵花光開得美麗是不夠的,一個果子光結得壯實也是不夠的。」

  「這是您的愛情在左右您的看法,馬克西米利安。」

  「不是的,瓦朗蒂娜,我向您保證。噢,剛才我望著你倆的時候,我以名譽起誓,我雖然對唐格拉爾小姐的美貌給予了公正的評價,可我還是不明白怎麼會有男人去愛上她的。」

  「這是因為,正如您自己說的,馬克西米利安,我在那兒的緣故,我在旁邊就使您對她不公正了。」

  「不是的……不過請告訴我……有個純粹出於好奇的問題,是打我對唐格拉爾小姐的某些想法裡冒出來的。」

  「哦!準是些不公正的想法,我不問也知道。當你們評判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的時候,我們就別指望能得到寬容了。」

  「難道你們女人之間就那麼公正啦!」

  「那可是因為幾乎在所有的情形下,我們的評判總帶有情緒。不過,還是回到您的問題上來吧。」

  「唐格拉爾小姐是不是因為愛上了別人,才怕跟德·莫爾塞夫先生結婚呢?」

  「馬克西米利安,我對您說過我和歐仁妮只是泛泛之交。」

  「哎,我的天主!」莫雷爾說,「兩個姑娘碰在一起,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也會無話不談的;您就承認自己問過她這個問題吧。啊!我瞧見您笑了。」

  「如果這樣,馬克西米利安,咱們中間有沒有這道鐵門也就一樣了。」

  「噢,她對您是怎麼說的?」

  「她對我說她誰也不愛,」瓦朗蒂娜說,「說她害怕結婚,說她最大的樂趣是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幾乎盼望她爸爸破產,好讓她當個藝術家,就像她的朋友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一樣。」

  「啊!您看到了吧!」

  「怎麼!這表明什麼了?」瓦朗蒂娜問。

  「沒什麼。」馬克西米利安微笑著回答。

  「那麼,」瓦朗蒂娜說,「您又為什麼笑呢?」

  「嗨!」馬克西米利安說,「這不是,您也在笑了,瓦朗蒂娜。」

  「您是想要我走開嗎?」

  「喔!不是的!咱們來談您吧。」

  「喲!可不是,咱們最多只能再待十分鐘了。」

  「我的天主!」馬克西米利安沮喪地喊道。

  「是啊,馬克西米利安,您是該向天主求告,」瓦朗蒂娜神情憂鬱地說,「我對您只是個可憐的朋友。瞧我把您弄成了什麼樣子,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您長得這麼英俊,原可以很幸福的!為這我一直在苦苦地責備自己,這是真話。」

  「喔!這跟您有什麼關係呢,瓦朗蒂娜,只要我覺得這樣很幸福,只要我覺得我這綿綿不盡的等待能得到補償,而這補償就是見到您哪怕五分鐘,就是聽到您說上哪怕幾句話,就是這樣一種根深蒂固、永不磨滅的信念:相信天主從未創造過像我倆這樣和諧的兩個心靈,從未像這樣奇蹟般地把這兩顆心結合在一起過,相信他決不會讓這兩顆心分開。」

  「好吧,謝謝您,馬克西米利安,就請您為我倆抱著希望吧;這樣我會快活些。」

  「您到底出了什麼事,瓦朗蒂娜,要這麼匆忙地離開我?」

  「我也不知道。德·維爾福夫人派人請我去,說是要跟我談談有關我部分財產的事。哦!主啊,就讓他們把我的財產都拿去吧,我是太有錢了。但願他們拿去以後,就能讓我安靜、自由地待著;我就是很窮,您也會愛我的,是嗎,馬克西米利安?」

  「是的!我永遠愛您;是富是窮對我都沒關係,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身邊,只要我確信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不過,這次談話,瓦朗蒂娜,您以為這次談話不會涉及您的婚事嗎?」

  「我想不會。」

  「現在,請聽我說,瓦朗蒂娜,您千萬別害怕,只要我活著,我就決不會再愛第二個人的。」

  「您以為我聽您這麼說,就不會擔心了嗎,馬克西米利安?」

  「對不起!您說得對,我真是沒有頭腦。嗯!我想告訴您的是,有一天我遇見了德·莫爾塞夫先生。」

  「怎麼樣?」

  「弗朗茲先生是他的朋友,這您知道。」

  「是的,那又怎麼樣?」

  「嗯!他收到弗朗茲的一封信,弗朗茲說他就要回來了。」

  瓦朗蒂娜臉色蒼白,伸手撐在鐵門上。

  「哦!我的天主!」她說,「真會是這樣!可是,不,這個消息不會由德·維爾福夫人來告訴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可是我覺得德·維爾福夫人,雖說從沒公開表示反對,但她並不喜歡這樁婚事。」

  「是嗎!瓦朗蒂娜,那我真要對德·維爾福夫人感激涕零了。」

  「哦!先別忙著感激,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淒婉地笑著說。

  「哎,她既然對這門婚事沒有好感,甚至反對它,那麼聽到有其他人提親,她不就覺得來得正好嗎?」

  「別想得那麼美,馬克西米利安;德·維爾福夫人不喜歡的不是男方,而是結婚這件事。」

  「什麼?結婚這件事!要是她這麼討厭結婚,那她自己幹嘛要結婚?」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我提出要進修道院那會兒,她雖然也說了些面子上非說不可的話,勸我別那麼做,可是暗地裡卻覺得正中下懷;就連我父親,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慫恿,居然也同意我進修道院。最後還是我那可憐的祖父勸住了我。這位可憐的老人,他在這世上只愛我一個人,而且——要是我這麼說褻瀆了神明,願天主寬恕我——在這世上也只有我一個人愛著他。您沒法想像,馬克西米利安,當時在老人的眼裡閃現的是怎樣一種表情啊。您可知道,當他聽說我的決定,對我望著的時候,那目光中包含著多少責備啊。他既沒嗚咽,也沒歎息,但那悄悄沿著木然不動的臉頰往下淌的眼淚中,包含著何等的絕望啊。哦!馬克西米利安,我當時心頭湧上一陣強烈的內疚;我跪倒在他膝前,大聲說:『原諒我!原諒我!親愛的爺爺!隨便他們怎樣對待我吧,我再也不會離開您啦。』聽了這話,他抬起眼睛望著上天!馬克西米利安,我也許還得受很多苦;可是親愛的爺爺的這道目光,已經事先補償了我將要遭受的那些苦難。」

  「可愛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手拿軍刀在貝督因人中間左劈右砍的人——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配得上您對我的眷顧,莫非天主真的就認為他們是該死的邪教徒了嗎?可我還是想問您,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結婚,德·維爾福夫人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您剛才沒聽見我說我很有錢,馬克西米利安,甚至太有錢了嗎?我從我母親名下可以繼承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我的外公外婆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大概也會留給我同樣數目的一筆財產;諾瓦蒂埃先生又顯然是想讓我當唯一的遺產繼承人的。所以結果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從德·維爾福夫人那兒繼承不到任何財產,跟我相比就是個窮人了。這孩子是德·維爾福夫人的一塊心頭肉;而要是我當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就會轉到父親名下,他不但可以繼承侯爵夫婦的遺產,還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財產,隨後這些財產就是她兒子的了。」

  「哦!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財,真是不可思議!」

  「可您得想到,馬克西米利安,這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兒子,您責備她犯了過錯,而從母愛的角度看,那倒可以說是一種美德呢。」

  「哎,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把財產分一部分給她兒子,行不行呢?」

  「我怎麼能提這樣的建議呢?」瓦朗蒂娜說,「何況她又是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存半點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愛情在我心中永遠是神聖的,我就像對待一切神聖的事物那樣,用仰慕的輕紗把它蒙上,珍藏在心裡。所以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包括我妹妹在內,知道這從未向人透露的愛情。現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許我把這愛情告訴一位朋友嗎?」

  瓦朗蒂娜打了個哆嗦。

  「告訴一位朋友?」她說,「哦!天主啊!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聽您說這種話!一位朋友?他究竟是誰?」

  「您聽我說,瓦朗蒂娜,您有沒有對哪個人感到過一種無法抗拒的好感?儘管您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您卻覺得像是早就認識他似的,您問自己在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過他,可您又想不起來時間和地點,於是您就覺得那都是在早先的另外一個世界上,而這種好感只是一種回憶的甦醒而已,您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有過。」

  「那好!我第一次見到這位非比尋常之人的時候,心裡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非比尋常之人?」

  「對。」

  「那您認識他已經很久了?」

  「就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個才認識一星期的人,稱作自己的朋友?喔!馬克西米利安,我還以為您會把朋友這個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謹慎些呢。」

  「您在邏輯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麼說,我還是沒法擺脫這種本能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人跟我未來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聯繫在一起的。這些幸福,有時候彷彿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經看見,而且是他那雙強有力的手在導引過來的。」

  「這麼說,他是個先知?」瓦朗蒂娜莞爾一笑說。

  「確實如此,」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常常會這麼想,覺得他能未卜先知……尤其是好事。」

  「哦!」瓦朗蒂娜神情憂傷地說,「請讓我見見這個人吧,馬克西米利安。那樣他就可以告訴我,我能不能得到足夠的愛,來補償我所受的所有這些痛苦了。」

  「可憐的瓦朗蒂娜!您見過他!」

  「見過?」

  「是的。他就是救了您繼母和她兒子性命的那個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大聲說,「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繼母的好朋友。」

  「伯爵是您繼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是這麼回事。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哦!可您知道嗎,馬克西米利安!現在這家裡已經不是愛德華在發號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維爾福夫人巴結他,把他當作人類智慧的化身;我父親崇拜他,說自己從沒聽到過像他這樣雄辯、精湛的高論;愛德華對他有一種狂熱的迷戀,儘管他害怕伯爵那雙烏黑的大眼珠,但一見伯爵來,他就會奔上前去,扳開他的手,而這只手裡也必定會有一件可愛的玩具。在這兒,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親家裡,也不是在德·維爾福夫人家裡,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裡。」

  「嗯!親愛的瓦朗蒂娜,如果情況真像您講的這樣,那您也許早就感覺到,或者很快就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對周圍的人影響有多大了。他在義大利遇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就把他從強盜手裡救了出來;他看見唐格拉爾夫人,就送了她一份貴重的禮物;您的繼母和弟弟路過他的門前,他的黑奴就救了他倆的性命。這個人顯然有一種左右環境的能力。我從沒見過在哪個人身上,樸素篤實和雍容華貴居然能相配得這麼和諧。當他朝我微笑時,他的笑容是那麼親切,我全然忘記別人是怎樣說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了。噢!請告訴我,瓦朗蒂娜,他也這樣對您微笑過嗎?如果有過,您一定會感到很幸福的。」

  「我?」姑娘說,「哦!我的天主!他連看也不看我,馬克西米利安,我是說當我碰巧走過的時候,他總是轉過眼去不看我。哦!他不是個寬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並沒有一雙能看到別人心裡去的慧眼,您把他想錯了。因為,倘若他真是寬宏大度的,瞧見我在這家裡這麼孤單、這麼愁苦,他一定會施加他的影響來保護我;倘若他真像您說的那樣,是一輪太陽,他一定會用一束陽光來溫暖我的心的。您說他喜歡您,馬克西米利安;哦!主啊,您知道是為什麼嗎?像您這麼一個身高五尺六寸,蓄著長長的唇髭、佩著長長的軍刀的威風凜凜的軍官,人家當然會對您笑臉相迎。可是對一個哀苦無告的可憐姑娘,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哦!瓦朗蒂娜!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倘使他換個樣子,馬克西米利安,倘使他對我的態度圓通一些,也就是說,倘使他這位想方設法要在這個家庭掌權的人,哪怕就有一次,賞我一個被您說得神乎其神的笑臉,那也好呀。可是沒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對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說不定他為了討好我的父親,討好德·維爾福夫人和我的弟弟,還會利用他的權力貶損我呢!哦,說心裡話,我可不是一個該讓人家這麼毫無道理地不放在眼裡的女人。這話是您對我說的呀。啊!原諒我,」姑娘瞧見馬克西米利安聽了這番話後的表情,接著說,「我真不好,我對您說了他這麼多壞話,可我都是沒有仔細想過,隨口說出來的。對,我不否認您說的那種影響是存在的,而且他對我也施加過這種影響。不過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採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惡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歎了口氣說,「咱們別再說這事啦;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了。哦!但願有一天我能握緊您的手,請求您的原諒!其實我也巴不得您能說服我。請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他到底為您做過些什麼事情?」

  「我承認,瓦朗蒂娜,您問我伯爵為我做過些什麼事情,這確實使我感到很難回答:我知道,就這麼看上去,可以說什麼也沒做過。所以,我剛才對您說了,我對他的感情完全是出於本能,是說不出任何道理的。難道太陽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它溫暖了我,讓我在陽光中見到了您,如此而已。難道花的香味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但這香味喚起了我某種愉悅的感覺。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讚美花香,我只能這樣回答。我對他的友情,正如他對我的友情一樣奇妙。一個神秘的聲音對我說,在這不期而至、心靈相通的友情裡,有著比偶然更多的內涵。從他最簡單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最隱秘的思想,我都能發現它們和我自己的聯繫。您一定又會笑話我,瓦朗蒂娜,可我還是要告訴您,自從我認識這個人以後,我就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覺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帶給我的。是啊,我沒有這位保護人,也已經生活了三十年,您想這麼說是不是?可那是另一回事。好吧,我舉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飯,以我們的關係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對不對?可您知道我後來聽說了什麼嗎?原來您父親也是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親也去。我會在飯桌上遇見他們,見面以後,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個例子,表面上好像很簡單,可是我在其中發現一些讓我感到吃驚的東西;它們使我有了一種很奇怪的信心。我暗自在想,莫非伯爵這位未卜先知的奇人,是想安排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見見我?我向您說實話,有好幾次我都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究竟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的愛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要是我再這麼聽您說下去,我會把您當成一個相信幻覺的人,當真要擔心您神志是否清醒了。哦!這麼一次會面,除了巧合,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您仔細想想就會明白了。我父親平時極少出門,他幾次三番想回絕這次對德·維爾福夫人發出的邀請,但她卻一心一意想到這位不同凡響的富豪府上去看個究竟。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服父親答應陪她去。哦,不,請相信我吧,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只有我祖父,一位全身癱瘓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可憐的母親,一個孤苦無告的靈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從邏輯上說,您是對的,」馬克西米利安說,「可是您平時總是那麼叫我心悅誠服的甜美的聲音,今天卻沒能說服我。」

  「您也沒能說服我呀,」瓦朗蒂娜說,「我得說,要是您舉不出別的例子……」

  「例子倒還有一個,」馬克西米利安有些猶豫地說,「不過說真的,瓦朗蒂娜,我自己承認,這個例子比剛才那個還要離譜。」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著說。

  「可是,」莫雷爾接著說,「它對我卻是至關重要的。您要知道,我對有些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感覺,是很相信的;十年的軍旅生活中,這種內心的閃光,曾經好幾次指引我向前或退後,讓致命的槍子兒跟我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幹嘛不說槍子兒的偏斜,得歸功於我的祈禱呢?您在軍隊裡的時候,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您在向天主和母親祈禱。」

  「是的,在我跟您認識以後是這樣,」莫雷爾笑吟吟地說,「可是在我跟您認識以前呢,瓦朗蒂娜?」

  「好了,既然您連一點功勞也不肯給我,您這壞傢伙,那就說說這個連您自己都覺得離譜的例子吧。」

  「好!您打門板縫裡往大樹那兒瞧,瞧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馬。」

  「喲!多漂亮的馬兒!」瓦朗蒂娜大聲說,「您幹嘛不把它牽到鐵門跟前來呢?那樣我就可以跟它說說話兒,它能聽懂的。」

  「您也瞧見了吧,這是匹相當名貴的駿馬,」馬克西米利安說,「嗯,您知道,我的財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說我又是人家所說的很理智的那種人。嗯,我在一家牙行裡瞧見了這匹迷人的美狄亞,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問牙行老闆賣什麼價,他回答說四千五百法郎;我沒法子,這您當然明白,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但我承認,我走出牙行時心頭沉甸甸的,因為剛才那會兒,這匹馬極其溫柔地望著我,用腦袋在我身上輕輕地蹭著,我騎在它背上那會兒,它還用最討人喜歡的優雅姿勢,做了個旋轉半周的動作。當天晚上,有幾個朋友上我家來:德·夏托-勒諾先生,德佈雷先生,還有五六個您幸好不認識,而且連名字也沒聽說過的孬種。他們提議玩牌。我平時從來不玩牌,因為我既沒富到輸得起錢,也沒有窮到要想去贏錢。可這次是在我家裡,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買紙牌,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於是紙牌給買來了。

  「我們剛在桌旁坐下,基督山先生來了。他也坐了下來,大家就玩起牌來。結果是我贏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您,我居然贏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頭怦怦直跳,異常激動地拉響了門鈴。來給我開門的那人,準以為我是個瘋子。門剛開了條縫,我就一頭衝進去往另一邊跑。我來到馬廄,往食料架那兒一瞧,哦,謝天謝地!美狄亞還在嚼草料呢。我奔過去拿起副馬鞍,親手給它安在背上,然後又給它配上轡頭,美狄亞溫順地聽我擺佈。隨後,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闆手裡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就騎著馬在香榭麗舍林蔭大道遛了一夜。嘿!我瞧見伯爵的視窗還亮著燈光,我還彷彿瞥見了他在窗簾後面的身影。現在,瓦朗蒂娜,我敢發誓說,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這匹馬,才故意輸錢讓我贏的。」

  「我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真是太愛幻想了……敢情您是不會愛我愛得很久的哦……一個成天生活在詩裡的男人,是會覺得像我倆這樣平淡的愛情過於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們在喊我了……您聽見了嗎?」

  「哦!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把您的小手指頭……從這個小眼兒裡伸出來,讓我親一親吧。」

  「馬克西米利安,我們不是說好,咱倆彼此就只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嗎!」

  「那就隨您便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說的做了,您會很快活嗎?」

  「哦!會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條長凳,不是把小手指從洞眼裡,而是把整只手從鐵門上方伸了過來。

  馬克西米利安驚叫一聲,也縱身跳上牆角的石塊,捧住這只可愛的小手,把火熱的嘴唇緊貼在上面。可是這只小手很快就從他手掌中間抽了回去,年輕人聽見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腳步聲,沒準她是讓自己剛剛體驗到的情感給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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