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民國麗人(十五-十七)
唐子明和喬秋露結婚了。
他們終於擁有了一間溫馨的房子, 書房明亮,空氣裡都是濃郁的書卷味, 客廳溫暖,牆壁上掛著字畫。
這是喬秋露夢寐以求的家。
婚禮上, 喬秋露的父親看著意氣風發的新郎,又看了看教堂的另一邊, 受邀而來的沈景年, 目光充滿了憂慮。
他說:“秋露,我希望你不會後悔。”
喬秋露笑了起來, 眼裡是飛揚的神采:“爸爸,我不會後悔的,我嫁給了愛情, 我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喬老先生長嘆一聲:“但願。”
喬秋露和丈夫的新房, 是喬老先生買下的,面對唐子明的排斥和反對, 他搖了搖頭, 淡淡說:“收下吧, 這是我送給秋露的新婚禮物。子明,希望你能好好照顧我的女兒, 她是個好女孩, 可也是溫室裡的花朵。”
唐子明緊握喬秋露的小手,信誓旦旦保證:“請您放心,如果秋露是花朵,我就是參天的大樹, 遮陽的傘——我會盡我一切努力,保護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人。”
他轉過頭,深情地看著妻子。
喬秋露臉蛋微紅,唇角的笑容甜蜜。
一對璧人。
喬老先生仍是搖頭。
他從來不看好這樁婚姻,面對這個英俊而能說會道的女婿,他甚至開始後悔……他是個商人,卻把秋露教育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才女。
這是個錯誤。
結婚頭幾個月,喬老先生的擔憂似乎是多餘的。
唐子明夫婦過的非常快樂,琴瑟和鳴,神仙眷侶。
喬秋露會彈鋼琴,每天早上,等傭人送上美味的早飯,夫妻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完,唐子明進書房寫作,她就會在客廳裡彈琴,悠揚的琴聲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對於奮筆疾書的唐子明更是一種靈感的啟發。
每個月,他們都會不定期的舉辦兩三次聚會,邀請親朋好友前來,一群年輕人高談闊論,進行深刻的思想交流,互相學習,敦促進步。
平時,喬秋露經常會出去逛街,買一些看的上眼的小物件,裝飾這個充滿了愛和溫情的小家,有時也會給唐子明買幾件衣服。
她的眼光很好,挑的衣服得體又好看,將唐子明打扮的像個西方的紳士。
唐子明不禁想起,以前,阿嫣只會買了布,叫裁縫給他做衣裳,很多時候,甚至是親自做的,土裡土氣的樣式,穿出去總引人笑話。
這麼一想,不禁感慨,不同觀念的人生活在一起,果然是不會長久的。
同喬秋露在一起,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婚姻。
歲月靜好。
直到有一天,老宅的管家突然跑了過來,說是家僕的工資付不出了,剩下的那點錢,維持老宅那邊的開銷也不夠用。
唐子明從沒遇過這類事,對他而言,金錢就是一個數字,沒什麼實際的意義。
於是,他找喬秋露商量。
夜裡,兩人冥思苦想了一段時間,喬秋露靈光一閃,說:“子明,不如賣了吧。我們又不住在那裡,留著也沒什麼用。”
唐子明豁然開朗:“正是。”
第二天,他對老管家說了賣房子,對方一聽,大驚失色:“不成啊!大少爺,這是祖上留下的宅子,怎好說賣就賣?”
唐子明皺起眉,不耐煩道:“什麼祖上不祖上的,千百年後都成灰了。放著也沒人住,我相信,房屋如果有靈魂,也會希望能等到新的主人。”
老管家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他毫不妥協,只把老頭子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最後,房子還是賣了。
唐子明夫婦得到一筆巨款,喬秋露便出去,買了好多貴重的家具,過了幾天,又和唐子明出去旅行了一趟,兩人更是甜蜜。
那筆錢很快就用完了。
過了大半年,有一天,喬秋露想出去買東西,翻了翻皮包,發現沒剩多少錢了。她也不怎麼在意,又去了一趟銀行取錢,可是銀行的職員說,他們賬戶裡的存款所剩無幾,沒有她要的那麼多。
人生第一次,喬秋露產生了‘錢不夠用的’念頭。
她回家,跟唐子明一說。
兩人都發愁,不明白那麼多的錢……唐家的,賣房子的,還有結婚時喬老先生給的一筆巨款,怎麼莫名其妙的就沒有了。
當然,苦惱歸苦惱,他們都是清高人,不想對方覺得自己看重俗氣的金錢。
喬秋露說:“不要緊的,子明,我可以回去問爸爸要。”
唐子明臉上一紅,拒絕:“不……我對他保證過,我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我不能讓他看輕我。”
喬秋露低頭沉思了會,開口:“那我先問景年借,他手頭總是寬裕的。”
這次,唐子明反應很大,臉到耳朵都紅了,憤怒道:“秋露,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是在侮辱我!”
喬秋露一愣:“我怎麼侮辱你了?”
唐子明梗著脖子,大聲道:“你和他的關係,全上海都知道,你去向他借錢,人家會怎麼看待我?”
喬秋露嚇著了,抿著唇,有些委屈:“子明,我也是為這個家著想,你不同意,可以講道理,為什麼凶我?”
唐子明也覺得後悔,抱住了嬌小的妻子:“對不起,是我不好。你放心,過幾天,我就能收到下一筆稿費。”
喬秋露擦了擦眼淚,輕輕嗯了聲。
可是接到了下一筆稿費,還有下一筆支出,他們家彷彿陷入了詛咒,永遠入不敷出,吃穿住行處處都要用錢,這錢卻總不夠用。
如果有個會精打細算的人在還好,但老管家辭了,唐子明和喬秋露只能大眼瞪著小眼,面對越來越少的存款,心裡乾著急。
算賬這等事,他們都是一竅不通。
唐子明只能更加努力地寫文章。
可是創作這東西,和一般的工作不同,講究靈感,即使有才華如唐子明,有時候也只能對著白紙發呆,從天亮坐到天黑,整整一天,什麼也寫不出來。
他覺得萬分痛苦。
喬秋露的鋼琴聲不再使他快樂,反而令他心煩氣躁,恨不得馬上開門出去,叫妻子不要再彈琴,打擾他的思路了。
有一天,正當他又被那琴聲鬧的頭疼時,他突然想起來——這架鋼琴,是他們結婚的時候,沈景年送的賀禮。
心裡咯噔一下,難受的厲害。
唐子明知道,他不應該責怪妻子。
喬秋露肯定不愛沈景年,提出借錢,也是想幫這個家。
但如果喬秋露真的去了,沈景年聽說他缺錢,固然暗地裡會笑話他的困境,那卻不是他在意的。
他只是怕……沈景年知道了,那麼,阿嫣呢?
他曾經嘲諷、責怪那個女人滿身銅臭味,只知柴米油鹽,總是為了低俗的金錢斤斤計較,全然不懂他高尚的理想和追求。
可現在,他的妻子,他的秋露卻要為了錢,去求沈景年。
何等諷刺。
唐子明無法忍受。
他真的很認真地賺錢,為此推掉了很多社交邀約,一門心思的創作。
錢是掙到了,可花出去更快。
終於有一天,喬秋露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拎著一袋東西,笑嘻嘻的叫他:“子明,你快來看看,這是我新買的水晶天使裝飾品,好看嗎?放在你的書房裡,一定能讓你靈感如泉湧的。”
唐子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東西絕對不便宜,忍著氣勸道:“秋露,以後這些沒用的東西,別買了。”
喬秋露疑惑地看著他:“怎麼是沒用的東西?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愛嗎?這對小翅膀,我見了就喜歡呢。”
唐子明從前最喜歡妻子的天真,可眼下只覺得厭煩,說:“你長大一點吧,好嗎?我們需要節約開銷,花在這些無用的小裝飾上的錢,不如用來買菜。”
喬秋露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瞪著他,過了好久,嘴唇動了動:“子明,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唐子明閉了閉眼:“我很努力地在賺錢,我希望給予你美好的生活,沒有這些小裝飾,少買幾件百貨公司的衣服,我們也能過的很好,秋露——”
喬秋露臉色蒼白,搖了搖頭:“不……”吐出這個字,忽然眼裡聚起了水霧,哭著道:“我是想要你快樂,才會買東西回來的,你……你說這是沒用的,你還叫我長大。你早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嫌棄我幼稚,不喜歡這樣的我,你為什麼要娶我呢?!”
她抬手擦掉眼淚,紅著眼睛跑了。
唐子明慌忙追了出去。
太遲了。
下樓的時候,喬秋露沒看樓梯,淚眼朦朧,跑的又快,在最後幾級階梯絆了一下,直直摔了下去。
“秋露——!!!”
唐子明目眥欲裂,衝了下去,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驚恐地看見……從她裙子底下,流出鮮紅的血,將他的視線染成血紅。
他的心臟在顫抖。
送去醫院,他在手術室門口站了幾個小時,喬老先生趕來了,他都沒發現,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兩扇閉起的門,等待最終的宣判。
不知過了多久,金發碧眼的醫生出來了,擦去額頭上的汗,看著攔在前面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說:“命保住了,孩子……非常遺憾。”
唐子明腿一軟,癱倒在地。
喬秋露懷孕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來的匆忙,走的更匆忙。
唐子明沒有勇氣去看身旁的岳父。
出乎意料的,那位在商場上殺伐果決的老先生,卻沒有為難他,只是看起來瞬間蒼老了十多歲,滄桑而疲倦:“進去看看她吧。”
唐子明怔怔地望著他,眼淚無聲落下:“我……我很抱歉。”
喬老先生搖頭:“我早知道,你們不會長久,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唐子明在床邊守了很久,喬秋露終於幽幽醒轉了。
剛開始,沒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只說摔下樓梯傷到了,動了一場手術,直到有一天,小護士說漏了嘴。
喬秋露茫然道:“孩子?子明,我們有孩子了?”看著身邊滿是痛苦和憐惜的男人,她突然明白了,激動起來:“我有孩子了,他還在我的肚子裡,對不對?子明,你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好好的……”
唐子明俯身,緊緊擁住她:“秋露,乖,不要想。”
可喬秋露的腦海中,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終於全連上了。
醫院,手術,那天摔倒時,肚子的疼痛……孩子。
喬秋露崩潰了:“不!不會的!子明,我的孩子不能就這樣離開我,我還沒來得及看看他,不——!”
唐子明牢牢抱住她。
兩個人全哭了,絕望而悲痛。
這場劫難並沒有分開他們。
喬秋露回家後,唐子明更加體貼地對待她,懷著補償的心理。
為了節省開始,他寧可辭掉家裡的傭人,寧可自己缺吃少穿,也要給喬秋露出去買衣服、逛百貨公司的錢。
為了掙錢,他日夜不分地提筆書寫,廢寢忘食,可近來的作品,卻被人批評堆砌辭藻,缺乏內涵和靈魂。
他的人生,四面楚歌。
喬秋露經常出去,有時去女同學家裡玩,有時參加某某高官夫人的生日宴,舞會。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買衣服,買香水和首飾,從不考慮價格。
唐子明給的錢是不夠的,她從沒問他多要,卻也不像缺錢用的樣子。
他不知道,背後是喬老先生補貼她,或者她對沈景年開口了。
失去那個孩子,最大的責任在他。
他沒資格質問秋露。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
他們還住在一起,漸漸的,卻是同床異夢,夫妻離心。
喬秋露要的生活,唐子明沒法給。
喬秋露不願意妥協生活質量。
唐子明為了最後的那點尊嚴,不肯聽妻子的,兩人一起搬回喬家住,他幫喬老先生做事,學著經商。
分歧愈加嚴重。
這天晚上,喬秋露又出去了。
唐子明寫到一半,忽然胃裡有些疼,這才想起一整天,他都沒吃什麼東西。
他走到廚房,看著冰冷的鍋碗瓢盆,又累又餓,無比悲哀。
很久以前,在唐家,他從來不用為這些事操心。
他寫到深夜,總會有個女人端上熱菜熱湯,勸他填飽肚子再寫,有時候他嫌煩了,便會叫女人走,她臨走前還會小聲囑咐,叫他別忘記吃東西。
心情好的時候,那女人想留下,他也無所謂。
他伏在桌案上工作,女人遠遠地坐在一邊,手上穿針引線,偶爾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神滿是痴迷和崇拜。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個女人也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當時他在海外,剛認識了秋露。
他覺得虧欠了秋露,拚命想要彌補。
可當初,對那個女人……他留洋歸來,提出了離婚。
終究命運誤人。
唐子明模糊的想,假如能回到過去,假如是現在的他……或許,他和張嫣,可以有個不同的結局。
那女人要的多簡單啊。
她甚至不求他愛她,只求他不要拋棄她。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一趟百樂門。
目光下意識的搜尋那道熟悉的身影……阿嫣不在唱歌,他又找了找,才看見,原來她在和人跳舞。
台上一首夜來香。
台下,她摟著那個男人,耳鬢廝磨,眉眼含情。
那人是誰,唐子明當然認識。
沈景年是百樂門的大老闆,但所有人都知道,沈先生極少出現在夜晚的百樂門,想在大廳這裡偶遇他,可能性相當於零。
唐子明看著他們,忽然覺得一陣挫敗。
舞池中央。
阿嫣眼角瞥見在一邊買醉的男人,極有興致地挑了挑眉,盯著他看了一會,放開手:“沈先生,失陪一下。”
沈景年說:“好。”
可箍在女人腰間的手臂,沒放開。
阿嫣戳了戳他的手:“你找別人跳舞,我忙著呢。”
沈景年斯文的笑了下:“不習慣。”
阿嫣說:“不習慣也得習慣,這裡都是會跳舞的,又沒人會踩你腳,挑剔什麼?別壞我大計,快點。”
沈景年看了一眼遠處的男人,說:“你對唐先生,似乎很有興趣。”
阿嫣想也不想:“當然,他是我勢在必得的男人。”
沈景年想問,那他呢。
他不會蠢到問出口。
於是,他鬆開手,依然笑的溫和得體:“不要耽擱太久。”
阿嫣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沈景年望著她的背影,唇邊的笑意逐漸淡去,與相熟的人打了招呼,走上樓。
齊正跟在他身後,時不時的轉頭,看著阿嫣和另一個男人說話,瞧著那眼神和表情,分明存了**的心思,不禁皺緊了眉。
等進了休息間,他立即開口:“二爺,唐子明欺人太甚,搶了喬小姐不說,這次又來勾引阿嫣小姐,依我看,不如——”
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沈景年微微一笑:“我倒是想。”
齊正以為他鬆口答應了,忙道:“您放心,我派幾個可靠的人去,一定做的乾淨漂亮,巡捕房不會來找麻煩,阿嫣小姐也不用知道。”
“不。”
齊正不懂:“二爺?”
沈景年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夜色,抬起一隻手,按在曾受過致命槍傷的腹部。這裡曾流過那麼多的血,染紅了他的衣服……可那天,從方醫生家回去,獨自檢查傷口時,什麼都沒有。
皮膚是完好無損的,只有尚未乾涸的血。
不管那個女人是妖是鬼,總之不是人。
“有些人,即使注定留不住……”沈景年低聲開口,說了一句,自嘲地笑了下,轉過身:“我也想留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齊正一頭霧水:“二爺的意思……?”
沈景年沒有看他,走到一邊的沙發,坐下:“不可輕舉妄動。”
齊正沒說話。
沈景年抬眸:“聽見了麼?”
齊正不甘不願地點頭:“我明白。”
唐子明拿了一杯酒,仰頭咕嚕嚕灌下幾口,用袖子惡狠狠地擦了下嘴角。正想再問人要一杯,手裡一空。
他抬起頭。
阿嫣拿著他的空杯子,將另一杯滿了的酒杯遞給他:“唐先生,今晚上是來喝酒的,還是來跳舞的?”
唐子明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說什麼才好,支吾了聲。
阿嫣笑了笑,又問:“喬小姐怎麼沒來?”
唐子明神色暗淡,只搖頭。
阿嫣也不追問,另外問侍者要了杯酒,慢慢抿了一口。
唐子明只覺得杯中酒難以下嚥,借酒澆愁,愁更愁,自古便是如此。他微微垂眸,問:“你和沈二爺……”
問到一半,說不下去。
這麼久了,快兩年了,那男人的身邊只有她一個人。
以沈景年的年齡,早該婚娶。
阿嫣接過話題:“他是我的情人——”抬起眼瞼,視線大膽地迎上對方:“——卻也不一定是唯一的情人。”
唐子明呼吸一滯。
這句話帶的暗示太多,他不敢細想。
他別開臉,語氣略帶諷刺:“還會有人敢跟沈二爺搶女人?嫌命長不成?”
阿嫣笑了笑:“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唐子明沉默。
阿嫣放下酒杯:“晚安,唐先生。”
回到樓上,沈景年坐在一張高背椅子上,正低頭看著懷錶。
阿嫣關上門,走了過去,從身後環住他:“算時間呢?”
噴出的氣息帶著酒意。
沈景年偏過頭,在女人臉上輕吻一下:“你回來的很快。”
阿嫣笑,慢悠悠道:“還沒到對他下手的時候,但也快了……”
沈景年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不會善始善終。”
阿嫣輕哼了聲:“……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沈景年淡笑,站了起來。
阿嫣問:“準備回去了嗎?”
沈景年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
啪嗒一聲,上了鎖。
阿嫣明知故問:“怎麼了?”
沈景年的目光暗沉,低聲道:“心裡不舒服。”
阿嫣說:“那叫吃醋。”兩手一攤,直視他的眼睛:“——別看我,愛莫能助,叫你別動心的,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緣不好嗎?”
沈景年又走了回來,彎腰抱起她,輕輕放在長沙發上。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眉眼是冷淡亦或是溫和,只聽他含蓄道:“也許,還是能幫助一下。”
阿嫣平躺著,仰頭看他,微笑起來:“好,幫你消消火,來。”
長夜漫漫。
唐子明這兩天,很少看見喬秋露。
偶爾在家裡碰到,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喬秋露經常在外面,時下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卻忙著書寫作品掙取稿費,很少出門,因此,他們之間,共同語言都所剩無幾。
想說文學作品,卻也沒有時間出去吃個西餐,一起坐下來,好好談談。
家裡的傭人辭了,喬秋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唐子明勉強學會最簡單的煮麵燒飯,做出來的東西卻是色香味俱無。
結婚才兩年,這個家已經風雨飄搖。
喬老先生過壽那天,唐子明陪著喬秋露赴宴。
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言。
到了喬家,他們一同給父親祝壽,然後便站在喬老先生旁邊,幫他招待客人。
喬秋露挽著他的手,笑起來卻有幾分勉強,端的是貌合神離。
沈景年是和阿嫣一道來的。
看見這兩人的瞬間,不止是唐子明,喬秋露都有些發怔。
這一段時間,他們隔閡很多,思想越發不能相融,但這一刻,想法卻是出奇的相似。
唐子明看著那打扮的光鮮亮麗,站在沈景年身邊,引得無數人投以驚豔目光的女人,黯然神傷。
她曾是那麼的體貼,將他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條,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讀書、創作,完全不必為幾斗米折腰。
那原本應該是他的妻子,他的人生。
喬秋露看著身著淡雅青色長袍,笑意永遠溫和的男人,看著週遭的人或諂媚或尊敬地與他攀談,又看向他身邊的女人……穿著名貴的衣服,戴著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活的瀟灑又肆意。
沈景年曾經待自己那樣好。
外人說他如何心狠手辣,如何老謀深算,可面對她,他總是有求必應,像對孩子那樣有耐心地寵著她,讓著她。
如果,當初嫁的人是沈景年……
他不會罵她買無用的東西,也就不會有那場慘禍。
那本不是她該承受的痛苦。
兩人同時嘆息一聲。
這場轟轟烈烈,飛蛾撲火,與全世界作對的愛情……
真的,值得嗎?
這天,唐子明出門,去了一趟報社,待的時間長了些,出來後,才感覺飢腸轆轆。
他茫然地低下頭,看了看兜裡的錢,時隔近一年,終於又走進了一家西餐廳,點了一份餐點。
熱氣騰騰的牛排端上來,香味十足。
唐子明卻被那上升的茫茫霧氣熏的紅了眼圈。
他本是唐家的大少爺,也曾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家僕成群。
現在呢?
進西餐廳吃一頓飯,點一份牛排,他都會猶豫很久,生怕花費太大,囊中羞澀。
真是……太心酸。
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吃完飯,唐子明付完賬單,又覺得一陣心疼,暗想早知道會這麼貴,不如去旁邊的麵店,吃碗麵就好了……正想著,忽聽上方有人問:“唐先生?”
唐子明愣了愣:“阿嫣?”
阿嫣穿著一件黑色的刺繡旗袍,笑著點了點頭。
唐子明站起來,猶豫道:“你……一個人?”
“對,出來買點東西,順道在這裡吃飯。”
兩人一起走出餐廳,唐子明剛想說一句客套的話,舒緩氣氛,卻見阿嫣神色一變,猛地將他推倒在地:“小心!”
唐子明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摔在冰冷的地上,擦破了手掌心。
他吃痛,倒吸了口涼氣,突然聽見砰砰兩聲巨響,心驚動魄。
槍聲!
唐子明愕然抬眸,看著半伏在他身上的女人,嘴唇顫了顫,感動得不知所措:“你……你為了救我,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
阿嫣不理他,一眼就看見了隱在暗處,那壓低了帽簷,刻意用圍巾遮住半張臉的凶手,冷笑了下,從皮包裡掏出槍,當機立斷還了兩槍。
一槍中了對方的手。
一槍中了對方的膝蓋。
她看著那人狼狽地逃走,一瘸一拐的,身後留下一串血跡。
“阿嫣!”
唐子明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再也顧不上彼此尷尬的身份,顧不上這是公共場所,張開雙手用力抱住女人:“我知你對我用情極深,卻不知你竟會為我擋槍!這世上,只有你會這般待我!”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開口:“其實我——”
唐子明雙目炯炯有神,緊緊盯著她,情緒激動:“我辜負了你,你還願意為我死,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愛我……你叫我怎麼是好?”
阿嫣半晌無語。
過了會兒,見他還是那樣看著自己,便擺了擺手:“隨便你怎麼說啦。”推開他站起來,拍拍身上沾到的灰塵:“唐先生,感動完了你也快走吧,我送你回去,說不定路上還有殺手。”
唐子明大聲說:“我不能讓你冒險!我不能為了我自己的命,置你於險境——”
阿嫣看了看他:“我對你的命其實不太感興趣,但你現在不能死,趕緊的,別浪費時間,送走了你,我得找個人算賬。”
齊正跌跌撞撞地進去沈公館,拖著一條傷腿,臉色慘白,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血順著手上的傷口,不住地掉到地上。
剛才受傷後開車回來,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一進門,他就跌倒在地。
旁邊的人都變了臉色,沖上前扶住他:“正哥!出什麼事了?!”
齊正咬著牙,搖了搖頭。
沈景年從樓梯上下來,看見他這樣,皺皺眉,剛想問話,忽然停住,神色轉冷,幾步走了過來:“你去了什麼地方?”
齊正低下頭。
沈景年目光更冷,忽然伸出手,按在他傷口上,用了幾分力氣。
齊正倒吸了口冷氣,憋著沒痛叫出聲。
兩旁的人臉色全變了。
沈景年冷笑:“你背著我,對唐子明出手了?你……不知天高地厚!”
齊正抬頭:“二爺,我知道你喜歡阿嫣小姐,姓唐的不死,永遠陰魂不散,今天就是——”
他突然不說了,汗珠從額頭滾落。
沈景年冷冷道:“今天阿嫣在場?”
齊正沒答話,過了片刻,沉重地點了下頭。
沈景年閉了閉眼,站起來:“先給他止血。”
齊正的傷剛處理完,沾上血的毛巾還沒來得及拿走,不遠處響起鞋跟踩在地上的脆響,不多時,女人氣勢洶洶地從外面進來。
沈景年倍感頭疼,揮了揮手,叫其他人都下去。
阿嫣雙手垂在身側,右手拿著槍,看見臉色發白的齊正,冷哼了聲,又看向一邊沉默的沈景年:“沈先生,你好的很啊,今天要不是我在場,唐子明就死翹翹了,我可不就陰溝裡翻船了?你這個人有沒有點道德心?他要是死了,我還怎麼睡他?不睡他,我怎麼完成任務?”
齊正看著女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些話太莫名其妙,沈景年也不理解,可他不問。
他從來不問。
阿嫣氣得把槍拍在桌子上:“再等幾個月,等他離婚了,等我得手了,你們怎麼自相殘殺,全打死了我都不理會。可現在不行,聽懂了沒有?”低眸,看著手上纏了繃帶的齊正,冷聲道:“再有下一次,我不會跟你們客氣,一個都別想逃。”
齊正回過神,開口:“阿嫣小姐,二爺不知情,都是我一個人——”
沈景年擰眉:“住口。”
阿嫣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打轉,最後停在齊正臉上,嗤了聲:“齊先生,你這個人蠻搞笑的。你啊,學學我——我呢,跟人搶男人也好,被人搶男人也好,從來不太喜歡跟女人折騰,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沒意思。你也是,你替你主子打抱不平,好歹衝著我來,是我趴在不存在的牆上勾引的唐子明,你對一個文弱的書生動手,還要不要臉了?男人何苦為難男人,真傻。”
齊正壓根沒聽明白,腦子轉不過來。
阿嫣也不管他,轉身就走。
唐子明回去後,鄭重思考了三天,痛定思痛,決定提出離婚。
喬秋露聽了他的話,十分平靜,甚至顯得過於冷淡:“這對於你來說,很簡單,不是嗎?傷害一個女人,拋棄一個為你懷過孩子的女人,你已經熟能生巧了。”
唐子明從沒聽她說過這麼尖酸的話。
他看著她,有點不認識這個曾經深愛的人了,沉痛道:“秋露,捫心自問,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已經盡我所能,為這個家帶來快樂,可你……真的盡責了嗎?”
喬秋露冷著臉:“你什麼意思?”
唐子明苦笑:“這麼久了,你在家裡做過一頓飯嗎?打掃過一次屋子嗎?不,你連桌子都沒擦過。晚上,我寫作到深夜,你可曾來看一眼,問一聲?你只管你自己出去跳舞,出去玩……我付出了很多,很遺憾,最後是這種結局。”
喬秋露冷笑起來,尖聲道:“我嫁給你是為了愛情,不是為了當你的傭人!”
唐子明長嘆:“好了,爭吵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喬秋露安靜了一會,忽然垂眸,落下兩行清淚,苦澀道:“我們怎麼變成了這樣?子明,嫁給你的時候,我是那麼的期待美好的婚姻,可是短短兩年……你毀了我對於浪漫和婚姻的所有幻想。”
唐子明無言以對。
他們離婚了。
這段短暫的婚姻黯然落幕,當初唐子明和張嫣離婚,登報昭示所有人,結婚更是辦的排場極大,恨不得全世界一起分享他們的喜悅。
離婚則是靜悄悄的,不能更低調。
北平那邊來了一位長居海外的文學大家,唐子明的朋友替他買了車票,邀他同去聽講座,他同意了。
唐子明打定主意,等他回來,他要向阿嫣求婚,好好補償那個對他最好,願意為他付出所有的女人。
即使沈景年不會放過他,他也無所畏懼。
愛情使人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