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民國麗人(十九-二十)
老管家站在青桐巷36號門口, 抬頭看一眼碧藍如洗的天空,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 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都像夢。
小少爺回來了。
他們都以為唐家小少爺死在外頭了,可他回來了, 還成了擁兵一方的少帥。
看著那挺拔的身姿,鋒芒畢露的眉眼, 言談間乾坤自定的氣魄, 誰能相信啊……他會是當年那個瘦小的,沉默的孩子, 那個活在驚才絕豔的兄長光芒下,毫不起眼的小少爺。
老話說的有道理。
——莫欺少年窮。
老管家嘆了口氣,按響門鈴。
過了一會, 何媽來開門了, 看見他,有點驚訝:“傅管家?你不是回鄉下去了嗎?”
老管家往裡頭張望, 說:“我來找大少奶奶的……唉, 幾句話也說不清楚, 我等下慢慢告訴你。”
何媽啐道:“呸,什麼大少奶奶?早不是了, 可別叫二爺聽見。”
老管家一愣:“沈二爺在嗎?”
何媽說:“不在, 他和我們小姐什麼關係,還用說嗎?你快走吧。”
老管家急得抹汗:“我真有事。”一邊繞開何媽走進去,一邊喊道:“張小姐?張小姐您在嗎?”
何媽關上門,跟了過來, 翻了個白眼:“小姐帶著自己泡的鹿鞭藥酒,去看你們唐大少爺了。”
老管家驚道:“鹿鞭……藥酒?”
何媽搖頭嘆氣:“嗨,小姐念舊情,擔心大少爺想不開,整天想著法子給他治病,說缺什麼吃什麼,沒準又長出來了呢……也是個傻的。”
老管家停住腳步,說:“小少爺回來了。”
“什麼?!”
唐子明早就出院了,阿嫣隔三差五的,還是會去他的住所看他。
四年間,唐子明承受著巨大的折磨,身體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摧殘……內心排山倒海的情感,時刻如熔漿般煎熬著他,一方面讓他對悲哀的生命絕望,另一方面,卻也激發了他的潛力。
所有無處可訴的情緒,皆寄予文字和創作。
唐子明化悲憤為力量,一連寫出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
很多人拜讀他的文字,都會被那簡單的一筆一劃之間,流露出的激昂情緒所感染,或沉默不語,或熱淚盈眶。
當今的文壇群星璀璨,神作頻出。
而唐子明,注定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名留青史的一代文豪。
百年後,他的名字,將成為這個時代無法抹去的一抹亮色。
每次阿嫣帶著藥酒前來,唐子明都會深情而痛苦地看著她,腦海中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他總是說:“阿嫣,我對不起你。事已至此,我不能害你,更不能誤你一生,你……你就跟了沈景年,好好過日子去吧。”
阿嫣看了看他,目光也有點哀愁:“你害都害了,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
唐子明心中疼痛,又說:“如果有下輩子,我定會珍惜你。我現在才知道,世間待我最好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
阿嫣嘆了口氣:“如果有下輩子,我定會看著你,不讓你亂跑,最好把你栓起來,或者關起來,像我的鸚鵡那樣。你真是太叫我傷心了……”搖了搖頭,語氣帶著遺憾:“這麼多年,你是最傷我心的男人……萬草從中過,偏在你身上翻了船,以後我再不會犯這等錯誤。”
唐子明心中大慟,當場掉下淚來,嘆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阿嫣,上天待我們,太苛刻。我只能對你道一聲,對不住,這一生,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悲傷,阿嫣也悲傷。
雖然為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唐子明誤解太深,可兩個傷心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種慰藉。
阿嫣看著他,懶得跟他解釋,心思一轉,說:“你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多寫兩篇文章給我。”
唐子明點頭,道:“你不說,我也會的。也許千百年後,後人讀了你我的故事,會因為我們悲傷的愛而感動。”
阿嫣站了起來:“我更想後人因為我有多好看而驚豔。你記得多誇誇我,誇我長的美,我會高興的,這是我黯淡的人生唯一的期待,謝謝你了。”
從唐子明家回去,老遠就看到何媽等在門口,火急火燎的樣子。
阿嫣從黃包車上下去,給了車伕辛苦費,向何媽走去:“怎麼了?”
何媽小跑著過來,喜上眉梢,一股腦的說:“小姐,喜事啊!小少爺回來了,還成了什麼北平的少帥,他把唐家祖宅給買了下來,現在就住在那裡,雖然過不了幾天,他就得回北邊,但是他叫傅管家來傳話,他想接咱們一起去過富貴日子!哎呀,小少爺從前就是個知恩圖報的,我只是不知他會這麼有出息……”
“對我來說,唯一的喜事,只能是唐子明的命根子又長了回來。”
“小姐,你又在胡說了。”
阿嫣開門進去,脫下鞋:“我現在不富貴嗎?”
何媽擺了擺手:“那能一樣嗎?長嫂為母,跟著小少爺去了北邊,您可就是正經的官太太了,那多風光。”
阿嫣搖搖頭,自顧自上樓了。
夜晚,百樂門。
阿嫣上台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化妝間,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鬢邊的一枝海棠斜了,她抬手摘下來。
門開著,上方垂下深紅色的簾布。
不時有人從門口走過,簾布微微晃動。
“傅叔到青桐巷請你,你也不來,就那麼不想見我?”
隔著一道門簾,青年的聲音傳來。
冷而硬,與這醉生夢死的百樂門大舞廳,不相協調。
阿嫣從鏡子裡看了一眼,視線裡只有搖曳的紅色簾布,底下露出一雙深色的軍靴,那人站在外面,一動不動。
她移開目光:“是你啊。”
外頭的人說:“你不見我,我知道為了什麼。”
阿嫣道:“說來聽聽。”
“六年了,你老了。”
阿嫣手裡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從見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甜,但是沒想到,六年了,光長年紀不長情商,你說話還是這麼不中聽。”
青年低笑了聲,依舊隔著布簾說話:“人總會老,無所謂……”聲音輕了下去,竟是透出一絲柔和:“你在我眼裡,不會變的。”
阿嫣搖搖頭:“早該知道,養你不如養只鸚鵡。”
簾布倏地撩開。
那人大步走了進來,龍行虎步的氣勢,只是行走間,一條腿顯然不對勁。
他的膝蓋受過傷,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從樹上摔下來,狼狽地拖著傷腿,咬牙走過一條條街,渾身濕透,腿上血流如注。
終於,他回到青桐巷。
——回到這個女人身邊。
她卻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都不曾改變。
他說:“跟我去北平。”
阿嫣回過頭:“小少爺,你該慶幸,我現在心灰意冷,不想作天作地了……上一個當著我的面,說我老的男人,他的下場可不算好。”
唐子睿面無表情,重複道:“跟我去北平。”
阿嫣不看他,走到窗邊:“你放一萬個心,等你七老八十,滿臉皺紋了,我也還是十八的姑娘一枝花,青春貌美,到時如果我有閒心,也許會路過你家門口,看你佝僂著背在外曬太陽,嘲諷你幾句。”
兩人說著完全不同的話題。
唐子睿終於忍不住,幾步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臂,眼神如燃燒的火,低聲道:“沈景年能給你的生活,我也能!我能給的更多——跟我走,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吃苦,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
“聽說從北平來了一位年少有為的少帥,本想擇日設宴請他一聚,沒想到……今夜會在這裡見到。”
含笑的聲音,溫文爾雅的語氣。
唐子睿身形一僵,即使不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他們從沒正式見面,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36號門口,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坐進男人的車,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車胎揚起的塵埃,模糊了他的視線。
當時的無力和憤恨,永世難忘。
唐子睿放開手,轉身面對那穿著淡青色長袍,眉眼溫潤的男人:“沈先生。”
沈景年頷首:“初次見面,幸會。”
幾秒鐘的對峙和沉默。
沈景年微微一笑,走過來,問阿嫣:“今晚不唱了?”
阿嫣搖頭:“不唱了。”
沈景年說:“我送你回去?”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看唐子睿,淡淡道:“我自己走,等下我要去見唐子明,他給我寫了一篇新的文章,我想看——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樂趣了。”頓了頓,挑挑眉:“你們慢慢聊。”
沈景年點點頭,看著她走到門口,忽然道:“等等。”
阿嫣停住。
沈景年拿起梳妝台上的一枝花,放在女人鬢邊的黑髮間,笑了笑:“好了,晚點在你家見面,有件事跟你說。”
阿嫣轉身離開。
簾布飄起又落下。
唐子睿冷笑了下:“沈景年,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態,當初張嫣跟了你,不過事態所迫,情非得已,她又不喜歡你。”
沈景年看向他,看了好一會,緩緩搖了搖頭,感慨了聲:“年輕真是一件好事。”
唐子睿目光冷然,滿是初出茅廬,年少得志的銳氣:“我會帶她走——你爭不過我,你自己也清楚。”
沈景年一怔,忽而笑笑,低聲自語:“我是爭不過,卻不是因為你。”
唐子睿皺眉。
沈景年收起方才的那點傷感,淡淡道:“北邊正在打仗,你要帶阿嫣去?”
唐子睿眉心緊擰,沒答話。
沈景年靜默了會,正色道:“人,我不爭,但我話放在這裡,阿嫣不會跟你走。”見對方有話想說,他接著道:“有些其它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唐子睿揚眉:“哦?”
沈景年說:“下個月,我就會離開上海……離開這個國家。”
唐子睿眼神帶幾分猜疑,落在他身上。
“在那之前,我可以給你這個數——”沈景年在檯子上劃了幾筆,並不在意年輕的少帥驚詫的神色,聲音壓低:“還有一批藥,希望少帥能謹慎用之,多取一條敵寇的命,多救一條戰士的命,國人的命……都是好的。”
唐子睿半晌無言,沉聲道:“這恐怕是沈老闆一半的身家?”
沈景年笑了笑,語氣是輕描淡寫的隨意:“大半身家,那又如何?沈某一介商人,說的好聽惜命,說的難聽,便是貪生怕死。最後能做的,也就這麼多……至於阿嫣。”他低眸,嘴角的弧度帶些自嘲,淡聲道:“你大可以試試。”
留下這句話,他點了點頭,撩開門簾出去。
唐子明新寫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和‘張小姐’之間刻骨銘心,感人肺腑的愛情,文裡把張小姐描寫得猶如天女下凡,不僅美貌無雙,更是溫柔體貼,可惜兩人有緣無分,真叫人哭斷腸。
阿嫣拿了一份抄寫的回去,把情啊愛啊,還有唐子明相關的,全用黑筆塗掉,只留下形容張小姐美貌的篇幅。
這才心滿意足地讀了又讀,只覺得回味無窮。
讀到第三遍,何媽過來敲門,說沈先生來了。
阿嫣便下樓,倒了杯清茶給坐在一邊的男人:“這麼快?”
沈景年淡掃一眼,戲謔道:“真沒良心……要動手,我可是吃大虧的。好歹幾年的情分,你轉身就走。”
阿嫣調侃道:“不轉身,看著你挨打麼?”
沈景年便笑了出聲。
阿嫣搖搖頭,抿了口茶:“算了吧,沈先生,不過是個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就算凶了點,也不至於能嚇著你,連唐子睿都擺平不了,你這麼多年,可不是白混了。”
沈景年問:“唐子明給你寫新文章了麼?”
阿嫣的眼神亮了起來,興致勃勃:“寫了,你要看嗎?”
沈景年說:“等等,不急。”
“漂亮!美麗!”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長出來!快長出來!”
旁邊的鸚鵡又在炫耀好嗓子。
沈景年好笑:“最後一句,你新教的?”
阿嫣說:“我可沒教,乖寶貝聽我念的多了,記住了。”
沈景年點了點頭,沉默地喝完半杯茶,忽然道:“我要走了。”
阿嫣問:“公事出差?”
“出國。”
何媽剛走到客廳門外,聽見說的話,吃了一驚,趕緊又退回廚房裡去,只趴在門邊,聽牆角。
阿嫣神色不變,沒有太大的反應:“祝你一路平安。”
沈景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透出一絲緊繃的試探:“我多買了一張船票。”
阿嫣依舊不為所動,說:“乾脆再買一張,給齊正夫婦吧,你走了,他的人生失去追隨的目標,怪可憐的。”
沈景年斂起隨和的笑意,語氣認真:“阿嫣!”
阿嫣放下杯子,轉向他:“你知道我不會跟你走的,何必開這個口?”
沈景年問:“因為唐子明?”
阿嫣搖頭:“他的命根子怕是長不出來了,我也不會永遠留在這裡。”
沈景年雙眸黑夜一般的深沉,素來沉穩的語氣,難得起了波瀾:“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跟我走?”
阿嫣看著他,沉默了一會,揚聲道:“何媽,你上樓去,別偷聽了。”
何媽只好走了出來,面上訕訕的,對沈景年點了下頭,慢吞吞地上樓,關上房門。
“沈先生,我現在告訴你,如果我跟你走了,會是什麼結果,你是個聰明人,懂得權衡利弊。”
阿嫣起身,抓起一把小盤子裡的瓜子肉,一粒一粒喂鸚鵡,語氣極淡:“我不會因為任何人妥協我的臉……我是不會老的,可你會逐漸老去,容貌體態都會改變。剛開始,別人會把我們當成夫妻,過了幾年,當成兄妹,再過幾年,當成叔侄、父女……如果你足夠長命,也許還能聽我叫你一聲爺爺。”
沈景年站了起來:“你——”
阿嫣側身看向他,搖頭:“沈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沒用的,就算能過一段時間,搬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真到了那時,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對我嗎?”
沈景年沉默。
“我治好了你的傷,治好了你的病,卻不會給你永遠的美貌,我只對自己的臉上心。而且,我過慣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未必能忍受十年二十年的,總有個男人在我身邊晃悠。”阿嫣喂完瓜子,拍了拍手,走到他身邊:“出國,展開一段新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這才是你應該選擇的人生。”
沈景年閉了閉眼,遮去眼底所有的情愫,再睜眼時,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他低頭,俯視女人:“這是你的答案,我尊重。”
阿嫣微笑:“謝謝。祝你路上順利……再見。”
沈景年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最終,他傾身向前,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再見,阿嫣。祝你……永遠這般沒心沒肺,不會為情所苦。”
過了幾天,少帥的汽車停在青桐巷36號門口,唐子睿親自按響門鈴,看見阿嫣,開門見山:“你會跟沈景年一起坐船走嗎?”
阿嫣看了看他,又揚起聲音:“何媽!我知道你在廚房,別聽了,上樓去。”等何媽忍耐著熊熊燃燒的八卦心,不情不願上樓了,才道:“不走。”
唐子睿鬆了口氣。
阿嫣說:“也不會跟你去北平的,別想太多。”
唐子睿才鬆下的氣,又提了起來:“……我想過了,現在先不帶你走,北邊亂,槍炮無眼,暫時還是這裡安全。”他沉默了下,突然伸出手,握住女人單薄的肩膀,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等天下太平,等我凱旋歸來——八抬大轎,迎你進唐家的門。”
“十六抬大轎,我也還是在自己的門裡呆著。”
唐子睿臉色一沉,氣道:“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的?我哥哥是個混賬,又不代表我也是——我哪裡比不上沈景年?”
“你太粘人。”
“你——”唐子睿氣結:“這算什麼理由?”
阿嫣看著他,說:“這對我而言是重要的理由。至於你——你是瞧上我什麼了?以前照顧過你,還是我美顏盛世?”
唐子睿不語,臉色可疑的紅了起來,抬手咳嗽了下,背過身:“你是我發誓一生守護的女人。”
阿嫣說:“回答錯誤,第二個才是正確答案,早說了養你不如養鸚鵡。我不想理你了,再見。”
唐子睿看著她轉身上樓,毫無留戀,氣歸氣,還是追到樓梯口:“等到打完仗,把那群殺千刀的東西趕出國門——我回來接你。”
阿嫣沒回頭。
從這以後,唐子睿再沒見過他的這位前嫂嫂。
不,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病中生幻象,他依舊堅定的認為,他們的最後一面,是在北方戰場。
他受重傷,撤到後方醫院養傷。
西洋人醫生說,他的傷勢太重,只怕……不樂觀。
唐子睿躺在簡陋的病房裡,清晰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漫長的夜晚,他等不來長夜盡頭的第一道曙光。
他不甘心。
這場仗,他們是能贏的,只要再堅持下去……他還不想倒在這裡。
這一夜,他在鬼門關外徘徊,無數次與死神鬥爭,掙紮著不肯嚥下最後一口氣,然後……他看見了阿嫣。
房裡的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臉。
但他知道,一定是她。
只有這一個人,化成灰,他都能認識。
外面的警衛員不曾驚動,夜色還是冰涼而溫柔,彷彿一場幻境。
阿嫣伸出手,放在他的傷口上,過了一會,輕輕說了一句:“……倒在黎明前,確實可惜了。”
他沒有力氣。
太多的疑問,無法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走到門邊,總是妖嬈的身影,此刻卻顯得冷清。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到這裡來,為了家園,為了身後的萬千同胞,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流盡最後一滴血……很久以前,我是那麼做的。”
唐子睿從未聽過,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不像從前話裡總帶著勾人的曖昧,嬉笑怒罵都那麼鮮活……她的語氣平淡,沒有多餘的情感,卻莫名令人惆悵。
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一道光芒,透過窗紙照進來。
阿嫣回頭,淡然道:“小少爺,希望你為之流血的這個時代,善待你。”
這句話,唐子睿記了一輩子。
他的傷好了。
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堪稱奇蹟。
後來,戰爭結束了。
唐子睿回到故鄉,翻遍整座城市,再沒找到那個女人。
時間如流水,悄無聲息的流逝。
一天天,一年年。
太多人,太多事,湮沒在無聲的歲月中。
唐子睿不曾結婚生子。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只是‘不想’兩字而已,在他太年輕的時候,用盡一生的情感,傾注在一個不會回應的女人身上,自此,再沒多餘的情愛揮霍。
就這樣吧,一輩子,說長很長,說短也很短。
等他從少年邁入盛年、中年……最後漸漸老去,在他還有精神遠行的那幾年,他從北平回到南方,回到那座深埋心底的城市。
在百樂門的舊址,他看見了兩個人。
老人穿著淡青色的中式長袍,頭髮花白,雙目卻一點也不渾濁,清亮有神,氣質儒雅隨和。中年人的穿著極其講究,全是西洋人的打扮,一口中文也說不利索。
等這兩人走了,唐子睿上前,問守在門口的人:“剛才那兩個人是誰?”
那人答道:“那位老先生姓沈,從國外回來的,旁邊那個是他的養子,都不怎麼會說中文。沈老先生很多年沒回來,聽他說,這次是特地來找一位故人的……一個曾經在百樂門唱過歌的歌星,好多年前紅遍上海灘呢,可早就失蹤了。”
“剛才我陪他們進去,在樓上一間房裡,沈老先生指著一扇窗戶,說曾經有個夜晚,那位故人坐在窗口,身披月色……那是他一生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他說那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我瞧著,總有點難過。”
——故人。
唐子睿看著那兩人消失的背影,扯起唇角笑了笑。
有些人,注定誰都留不住。
沈景年走後,阿嫣離開百樂門,把家財分了幾份,留給何媽一點,便帶著老古董,小鸚鵡,所有的字畫收藏,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又過起與世隔絕,整天與美貌為伴的生活——自從身邊沒有了旁人,她開始放飛自我,修修補補一年又一年,怎麼漂亮怎麼來。
每過幾年,她都會出去走一走,多是收集一些文章——文人寫來,懷念當年百樂門名動一時的歌星阿嫣小姐的。
當然,還要買知名大文豪唐子明寫的書和詩集,剪下有關‘張小姐’的片段。
到底在這個世界活了幾十年,她也不知道。
她對時間一向沒什麼概念。
反正,離世的時候,她外表還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永遠十八一枝花。
魔界。
曼陀羅宮禁殿。
阿嫣把帶回來的字畫,全都小心地放進寶箱裡,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高高興興地坐在鏡子前……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又不高興起來。
任務失敗了。
下個世界,她一定要看好線索男主,不管他八歲,十八歲,還是八十歲……男人麼,一不看好他,保不準就得出事。
老古董在旁邊呆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喚道:“宿主。”
阿嫣沒看它:“開啟下個世界吧。”
老古董晃晃小腦袋,慢吞吞道:“那天,你趕到北方戰場,特地救了唐子睿一命。”
阿嫣嘆氣:“這世界糟糕透了,想救的人救不了,不想救的陰差陽錯救了……也不差唐子睿一個。”
老古董說:“唐子睿不是陰差陽錯救的。”
阿嫣輕哼了一聲,忽然站起來,往外走:“觸景傷情罷了。很多年以前,我也曾——”話音戛然而止,她站定,看著殿門前堆積如山的書信,牽起唇角笑了笑:“說那麼多也沒意思,總之我現在是三界不容,神佛共誅的罪人。”
老古董仗著幾個世界下來,跟宿主熟悉了,好奇問道:“這些信,都是誰寫的啊?”
“華容。”
“……誰?”
阿嫣手一揮,書信堆成的小山忽然湮沒在火海中。
“華容,我表哥——我舅舅收養的義子。”火光映在她晦暗不明的眼底,血一樣的紅:“天狐族第一美男子,曾經號稱天上地下萬千種族,只要他想,沒有得不到的女人,當然,那都是人亂講的,我還號稱天上地下,沒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呢。”
老古董若有所思:“他是你的……”
阿嫣一笑,坦然道:“不錯,曾經有那麼點意思,他愛玩,我也愛玩,到了不想玩的年紀,乾脆兩人湊一起得了。從前……是那麼想過的,總以為不管怎麼樣,最後會和他在一起。”
“後來呢?”
“崩了。”
“是他——”
阿嫣又笑了笑,再一揮手,火光熄滅,只剩塵埃碎屑紛紛揚揚:“沒,他沒辜負我——嘁,天性放蕩的狐狸一族,說什麼辜負。只是我如今想毀掉的,卻是他發誓守護的,僅此而已。”
老古董呆住。
阿嫣說:“好了,我已經進行深刻的思想檢討,下個世界,絕不會重蹈覆轍,陰溝裡翻船——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