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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汙染、無公害》第91章
第八十九章

 她看見喻蘭川托著一隻脫臼的手腕, 正低聲跟旁邊的警察說著什麼——對了, 他們幾個人在這裡, 拿著棍棒和管製刀具, 打得一地狼藉,這事肯定是得跟警察解釋的。

 可要怎麼說得清楚呢?甘卿漫不經心地想。

 她腦子裡只是閃過了這麼個疑問,問完就完,也沒打算自問自答。

 她像是處於某種靈魂脫殼的狀態, 什麼懶得想, 骨折的右臂和喘口氣都疼的胸口也被她暫時放在了一邊, 周圍的人聲、慘叫聲、風聲, 一起清寂了下來。

 她神奇地走了神。

 “萬木春的刀有魂, 你要學會跟著刀鋒走,不要自己跟自己彆扭。”

 她很小的時候, 衛驍隨口對她這麼說過。

 “什麼叫順著刀鋒走?”

 “就是該麼樣、就怎麼樣,有一天你玩刀不切手, 大概就能懂了——你的刀準備好的時候, 你是有感覺的。你什麼時候退縮了,它比先你明白。”

 衛驍說得對, 她對楊平出第一刀的時候, 心裡是有猶疑的, 因為左手並不是她的慣用手,她既沒有信心, 也拿不准自己能出什麼樣的刀。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真正意義上跟人動過手了, 她像一塊用過的餐紙, 蜷縮著自己的生命力,期待歲月抹去那些難解的恩仇。

 十年,廢一個人,足夠了。

 她甚至沒想好應該怎麼辦——萬一真的一刀挑了楊平,就算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喻蘭川和閆皓會不會也被她連累呢?

 她的刀鋒上壓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猶豫,不堪重負,所以才會在楊平動手的一剎那,本能退避,差點被對方一巴掌扇死。

 真正讓她找到第二刀的,其實既不是楊平的嘲諷,也不是喻蘭川和閆皓的死不退讓——甘卿早就不是容易被激怒、被感動的人了,喻蘭川攔住楊平的時候,如果不是她實在說不出話來,肯定會阻止的,又不是拍電影,為了爭義氣冒險沒必要,死在楊平手上的人數不過來,這貨窮凶極惡,一打喻蘭川也鬥不過他— —她第二次拿起刀,是喻蘭川當時說的那些話。

 有那麼一瞬間,甘卿意識到,楊平對周遭一切,可能是充滿徬徨恐懼的,他的邪功、他的戰績,都是嚇唬人的幌子,他因為內荏所以色厲……就像她自己一樣。

 成年之後,吃飯寫字之類的小事換慣用手都很艱難,何況是萬木春的刀法?她為了這手左手刀,多少次把自己割得鮮血淋漓,手心手背,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破損後重新長的。她一邊絕望地磨練自己,一邊還要裝神弄鬼、做出一副“跳出三界外”的不問世事,總在避免正面對抗,唯恐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牌,發現她不是什麼神秘的世外高人,而是個把日子過成“日”的二百五。

 第二刀出手的時候,她知道刀往哪落,落多深,所以心無旁騖,並沒有在意楊平那能把人頭打爆的拳頭,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想是對方的拳快還是自己的刀快……這不是楊平說的“血性”、“豪賭”之類,只是祖輩傳下來、千錘百煉的直覺。

 可她沒想到,有個傻子居然伸手替她擋。

 他沒有常識嗎?不知道兩大高手爭鬥的時候容不得別人插手嗎?如果不是楊平被她那一刀嚇破了膽,拳到一半走了調,他那隻手還在嗎?

 “我年輕的時候,你師祖告訴我,不管過去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未來又會是什麼樣,你都不用有那麼多猶疑,沿著刀鋒一直走就對了。誰還不是如履薄冰呢?我們啊,爭的就是一線的生機和決斷。”

 “甘卿,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喻蘭川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著眉抬頭看過來。

 當他看見甘卿的時候,緊繃的眉目無意識地鬆動了一瞬,但隨後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很快遍布陰雲起來,大步朝她走過來,打算好好跟她清算一下她臨陣自作主張的賬。

 “你……”他還沒來得及開噴,就看見甘卿突然笑了。

 她笑起來眼睛動得比嘴角多一些,略微有些削瘦凹陷的兩頰忽然被笑肌填滿,看起來小了好幾歲,像是清泉流過、霜塵褪盡,透出一股狡黠純粹的天真意味,在喻蘭川心裡投下一串石子,攪起沒完沒了的漣漪。

 喻蘭川右半邊腦子裡只剩下這些泠泠作響的漣漪,左半邊腦子裡的憤怒還在垂死掙扎,並叫囂道:她還有臉笑!

 於是兩個腦半球之間的胼胝體撂挑子罷工,喻蘭川自己跟自己鬥了個死去活來,鬥得他失智又失語,“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甘卿抬起沒斷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小喻爺啊……”她嘆息似的說,喻蘭川皺著眉等她接下來的話,甘卿卻一邊笑,一低下頭,額頭抵住了自己搭著他肩的手背,就像扒在他肩頭一樣。

 這麼突然!

 喻蘭川腦子一炸,正在交戰的兩片腦細胞一起人仰馬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甘卿整個人朝他壓了下來。

 喻蘭川手忙腳亂地接住:“喂!”

 但她已經沒了意識。

 她很輕,是他一隻手就能接住的重量,修長的四肢像一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鬆弛下來,隨意揉搓一下,就能歸攏成很小的一團。

 喻蘭川心裡無端升起一個念頭:“要是瀝乾了血肉,她在人間也許就剩不下幾兩了。”

 這讓他的心狂跳起來,攬住甘卿的胳膊下意識地收緊,又被趕來的醫護人員們強行扒開,他們七手八腳地撲上來,把人從他懷裡搶走。

 “等……嘶!”喻蘭川下意識地想護住她,忘了自己脫臼的手腕,一使勁,半邊身體都疼麻了。

 “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點,小心!”

 喻蘭川想追上甘卿的救護車,被人強行攔下來,又兵荒馬亂地塞進了另一輛車送到醫院,拍片、關節復位……剛冷敷上,又讓警察叫去反复盤問,做了筆錄,好一通折騰。

 小說裡寫到大俠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真是太省事了,這些大俠背後肯定都有團隊和助理!

 再看他這邊的幾位“隊友”,有不會說話的,會說但是說不利索的,還有一位直接躺下裝死、一點事不頂,只剩下喻蘭川一張嘴,單槍匹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蘭川才消停下來,又趕回醫院去看甘卿。

 醫用冷敷用品貼著他的腕骨,他的餘光瞄著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醫生說:“……她身上最重的傷是右臂骨折,這個右手以前也受過傷,還有病根,以後千萬要注意保護啊,不然會影響日常生活。其他倒是問題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擊,可能有點輕微的腦震盪,醒過來以後也許會有頭暈嘔吐症狀… …你是家屬嗎?”

 喻蘭川心不在焉地一點頭,下巴尖落下,才反應過來不對,連忙又搖了搖頭:“就……朋友。”

 “哦,”醫生說,“那麻煩你打電話通知一下家屬吧,沒什麼大事,就是可能感覺不太舒服。”

 醫生隨口叮囑完,也沒等他回答,就去忙別的了。

 喻蘭川按著冷敷袋,幹站了一會,在病床邊坐下。天光黯淡,細細的點滴打進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誰啊?”喻蘭川無奈地想。

 雖然是互毆,而且楊平實在不像什麼好東西,但最開始確實是朱俏先動的手,她還帶了有血槽的匕首,這個瞞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調查清楚之前,小啞女暫時還被拘著,喻蘭川叫來了一個律師朋友幫著跟進,才知道悄悄原來還沒到十八歲。這就還好,不管怎麼說,肯定會酌情從輕發落。

 閆皓他們仨都屬於試圖阻止行凶的,又有聞訊而來的於嚴幫忙迴轉,所以目前還都沒事,就是得隨時聽候召喚,配合調查。

 閆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創傷,醫院不管治,於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況則更複雜一點。

 她畢竟有案底。

 儘管喻蘭川再三說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後,跟自己一起來的,還有出租車行車記錄和她手機上的付款信息為證,但警方仍對她在其中攙和的一腳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暈過去及時,這會大概還要在公安局裡接受盤問。

 他們用一種談不上惡意,但很奇怪的語氣問喻蘭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個好好的……怎麼跟這麼個人混在一起?哦……住鄰居,那怪不得了。你們這樓也住得夠雜的,什麼人都有啊。”

 喻蘭川明白他們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點”的,因此格外引人懷疑。

 儘管大家其實都是在淤泥與濁浪中起起伏伏,沒有人能活得天真無邪,可是每個人都恐懼“污點”標籤。嚴重的如“案底”“失足”,不嚴重的如“離婚”“傳染病”,性質都類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從此以後,也就只有當人渣一條坦途了。

 喻蘭川喉嚨裡像是堵著塊石頭,上不來下不去,噎得他難受極了。

 這時,隔壁床一個勤快的護工順手幫他端了個痰盂進來,打斷了喻蘭川的思緒。

 喻蘭川:“哦,謝……”

 “不用謝,我剛才聽見大夫說了,”護工說,“腦震盪可是很難受啊,會吐成海參的!”

 喻蘭川:“……”

 護工前腳出去,他就聽見病床上有人輕笑了一聲,喻蘭川猛地一回頭,看見甘卿睜開了眼。

 甘卿眼睛一睜開,蜷縮成一團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長出了筋骨,她的眼神點亮了一口活氣,充進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獨了。

 “你醒了?”

 “能不醒嗎?那麼大嗓門,咒我變成海參。”甘卿動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兩條胳膊——她左手掛著點滴,右臂上著夾板,沒有富餘的手了。

 喻蘭川意識到她是想坐起來,剛要伸手扶,就見她垂著兩隻手,用腰腹的力量輕輕鬆鬆地把自己折了起來,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動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蘭川半跪下來緊張地問:“想吐嗎?”

 甘卿略一搖頭,隨後她狠狠地一咬牙關,硬是把一個噴嚏逼了回去——她確實還頭暈,不敢大張旗鼓地噴個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裡也總有沒完沒了的淚水汪著,心裡卻是痛快的。

 十年蒙塵,她把蜷縮成一團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蘭川探了探她的額頭、檢查掛水進度,又給她倒水,團團轉了好一會,想起忘了問醫生她現在吃東西有沒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聽。

 甘卿在他身後吹了聲流氓哨,還帶拐彎。

 喻蘭川:“……”

 “別忙,小喻爺,”甘卿沖他招招手,“我沒什麼胃口,你過來跟我說說,警察應該還會單獨找我問話,串個詞,省得給你穿幫。”

 “實話實說,什麼叫給我穿幫……你幹什麼!”

 甘卿直接把吊針拔了。

 “麻煩,”她隨手揪了根棉籤按住血管,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指,“我一年到頭感冒藥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慣這個,看見它就想上廁所,你又不能扶我去。”

 喻蘭川:“……”

 甘卿從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沒什麼意見,但別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讓人當流氓打一頓多不好,都不好意思還手。”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謝謝你的經驗之談,以前沒少……”

 他話沒說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脫過臼的胳膊。她的手彷彿比冰敷袋還涼,喻蘭川輕輕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沒敢動,任憑她帶著薄繭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傷處逡巡了一圈。

 “還好,”甘卿說,“不算傷筋動骨,腫得不厲害,沒有多餘的肌肉拉傷。”

 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搶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臉:“瞎摸什麼!”

 “要錢嗎?要錢車費抵吧,不用給我報銷了。”甘卿擺擺手,她臉上不正經的笑容還沒褪下,話音卻忽然一轉,“嚐到過楊平的厲害,怎麼還敢給我擋一拳,吃一塹不長一智啊?”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茬,喻蘭川氣都不打一處來:“我不擋,你的腦袋現在就不是震盪,是爆漿了!”

 甘卿聽他有理有據地對自己的腦漿成分展開了長篇攻擊,插了幾次話,未果,只好一邊聽,一邊坐在旁邊喝水,喝完剛把水杯一放,喻蘭川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自動站起來又給她續了一杯。

 水是溫水,溫度熨熨帖帖的。

 喻蘭川:“……說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來再交差,你非得來'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嗎?你知不知道'見義勇為'和'互相毆打'的區別?你知不知道你還有……”

 “案底。”甘卿接話說。

 喻蘭川倏地啞了。

 “怎麼?”甘卿不怎麼在意地抬起頭,“警察找你問話的時候應該重點問過了吧?你這麼一個社會精英人士,怎麼跟前任殺人犯扯上關係的。

 喻蘭川的嘴角輕輕一繃。

 “我也想問啊。”甘卿沖他攤開手,“小喻爺,你不忙著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整天跟我混在一起,不覺得跌份兒嗎?你辛辛苦苦地奮鬥事業,唸書比誰都好,工作出類拔萃,本來就應該過一帆風順的生活,有我這麼個不定時炸彈,就不怕哪天辦出點出格的事來,連累你……”

 “我會負責。”沉默了好一會的喻蘭川忽然說。

 “不、不不用了吧,”甘卿舌頭磕絆了一下,“咱倆還是清白的。”

 “我是說我會為了我的選擇負責,”喻蘭川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願意承擔自己有眼無珠的後果,不用你指手畫腳,多管閒事!”

 甘卿“哎”了一聲,輕輕地說:“友情提醒嘛……”

 喻蘭川:“我想要的不是友情提醒!”

 甘卿頓了頓,架在膝蓋上的左手幾根手指互相搓了幾下,從喻蘭川眼睛裡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狼狽又落魄,還吊著一條不聽使喚的胳膊,像條流浪了半輩子的土狗。

 甘卿短促地笑了一下:“小喻爺,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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