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時間在睡夢裡被無限拉長,甚至好像停止了走動,無害到像剛出生的小羊羔。
直到某一秒,時間突然斷了,被迫抽長的細絲無聲地垂在空中。
席來嘆了口氣,從夢裡悠悠醒轉。
他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數次躍遷和高度的精神緊張在見到白鹽的一刻成功反撲,正好讓他偷來半日閒,在沉默的夢裡得到了短暫的休養。
席來醒的那一瞬,白鹽剛把手裡的終端放下,一回頭就接住了投來的濕漉漉的無害目光。
他忍不住笑,又想板起臉教訓這人胡鬧的事,但還是沒辦法硬起一秒心腸。
想說的話都轉成了溫柔的動作,他輕輕幫席來理了理落在兩頰的碎髮:「醒了?我看你睡得很香。」
「做了個夢。」席來歪頭在他掌心蹭了蹭,「時間過去了好久,『啪』的一下斷了,就醒了。」
他們還在之前的星球,白晝似乎很長,過了這麼久仍是青天白日。
白鹽指著終端上的坐標向他解釋,那半邊被撕裂的艦體死得不冤,剛巧有關鍵零件被逃跑的海棠艦帶走,能追到現在的星際坐標。
席來就著他的手查看零件的移動路線,只經過了一次躍遷,就再沒動過。
「一次躍遷……」席來若有所思,「範圍很小,但畢維斯會將總端設在這麼近的地方嗎?」
白鹽點頭又搖頭:「也可能是被發現後拆除了零件,不過設得近也合理,太遠伸不到手,近了各方面掌控起來更容易。」
畢維斯的當務之急一定是修復身體,從首都星全面封閉的應急措施來看就能窺出一二。無論一次躍遷後的坐標是不是畢維斯的最終目的地,總是要去探一探的。
他們滯留在這個星球已經接近12個小時了,通訊屏蔽,對外界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
白鹽的手指在終端上斷斷續續敲著,「這個坐標得去……」
他一出聲席來就知道他要說什麼,直接摀住了他的嘴:「別想了,一起去。」
白鹽面無表情地張嘴叼住他的手指,眼睛自下而上盯著席來,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他氣不過,鬆口前用力咬了一下。
傷員的救治正好完成,終端拖長聲音響了一聲,白鹽收回視線通知整備出發。
席來在旁邊伸了個懶腰,看他發完消息才」嘶「了一下,抬起手指晃了晃,還能看到沒消散的齒痕,他故意用這根手指點了點白鹽的嘴唇:「放輕鬆,我們是要去拯救宇宙,笑一下。」
白鹽笑了一下,吻了吻他的指尖,「做英雄嗎?」
「不。」席來笑咪咪地否定,「做AO大匪,我們去殺人。」
這對AO大匪從無名星球出發,一路狂奔,在經過的第一個空間站放下了傷員,做了第一次補給,隨即並未停留,目標明確地朝著既定的星際坐標出發了。
蒙德氣急敗壞地在通訊頻道罵他們胡鬧,無論那個坐標是不是海棠的總端,這兩人開了一艘星艦過去,任誰看都是去送死。
他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了長輩身份,甚至轉身向吳譽尋求支持:「吳研究員,他們這樣太危險,本來摧毀已知終端就已經很冒進了,現在直接去那個坐標,這不是胡鬧嗎?」
吳譽近日一直坐鎮獨立要塞,他本就是最瞭解海棠的人,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最清楚,不知不覺就被眾人捧上了定心神針的位置,凡是涉及海棠的事,都要來問問他找個安心。
這樣倒真的讓他身上偶爾能浮現出長輩的氣質,他拍拍蒙德的肩,眼角浮起幾道細紋,話是對通訊頻道另一端的兩人說:「注意安全,提前做好偽裝,到了隨時保持聯繫。」
蒙德幾乎僵硬了,兩道黑眉聳得老高,眼睛也瞪圓了:「你這是為虎作倀!」
吳譽搖頭:「將軍言重,孩子們長大了,該鬆手時要捨得。」
「這是鬆手的時候嗎?」蒙德起身轉了好幾圈,直流汗,「海棠艦的監測系統破解的怎麼樣了?」
「近幾次測試穩定很多,在對方投來監測信號時能快速作出反應,席來的001已經搭載了反監測系統,這是第一次實戰。」
蒙德聽他這麼說,稍微鬆了口氣:「你真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吳譽愣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和這位暴躁性急的將軍有什麼過深的交集。
蒙德看他面露茫然,自己臉上也浮起了些悵然,說到底,他們這些人已經確確實實是老一輩了。
他摸著鬍子笑了笑:「倫恩以前常向我提起你,話裡話外都誇你,完美得像他一人供奉的神。倒是白意城客觀些,說你明明是個靠譜的人,做起事來偏偏不說,別人急得要死,你才開心。」
「都過去了……」
不知是他們誰說了這句話,兩人都低頭沉默起來。
都過去了,人、事、物,能邁得過去的,不能邁得過去的,在此刻,相對時間而言,都過去了。
「將軍,有一件事我想拜託您……」吳譽眼睛亮亮的,又端起了近日新學會的長輩模樣。
許是氣氛到了,蒙德點了點頭:「你說。」
吳譽的眼神在他答應的一瞬有些游移,好像飄散到了過去,他輕聲說:「我的壽命受海棠影響,長不了,如果……如果我走得太急,請您幫著點兒那兩個孩子。他們太年輕,又太孤苦……」
他看著蒙德,又笑了一下,吹散了些方才濃重的不詳意味:「我只是觸景生情,聽著像託孤,將軍別有負擔。」
「這話我也想對你說。」蒙德關了這邊的通訊,聲音低了下去,「說到底,我只是個合作者,是外人,有些事有心無力,咱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這件事能了結,對他們來說才是慰藉。」
「誰說不是呢。」
按照預估的時間,還有五分鐘,白鹽和席來就將靠近那個星際坐標。
吳譽回頭看了眼海棠地圖,已知終端的清除已經完成了70%,任何一件事都比想像中的順利。
接下來,只要兩個年輕人找到畢維斯,從總端強制下線海棠的單向控制,前後近二十年的海棠之禍就要終結了。
「我們到了,要試試你的新成果嗎?」
席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透亮,他的口音彷彿停在了 18歲,是以諾星上層小孩張口就來的有些過的「高級口音」,每個字從他嘴裡念出來都飽滿極了。
吳譽打開通訊,冷靜地回:「穩當點,第一次實戰。」
他這話前後矛盾,換個人就不知道是聽前還是聽後了。
席來卻一秒會意,本來他們之間的通訊頻道就是非公開的,正是海棠艦的主要打擊目標。他調出新安裝的專用反監測系統,有一道未知信號已經靠了過來。
反監測的理論主要是覆蓋和追擊,在察覺到監測信號後第一時間偽裝己方秘密頻率,確認偽裝被採集之後,迅速重組偽裝信號,沿著對方的監測信號獲取星艦信息。
在之前的實驗中,偽裝這一步已經穩定,反向獲取信息時靈時不靈。
信號飛快地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展開了搏鬥。
席來關注著追蹤信號,將著陸的事完全交給了白鹽,他用餘光看到白鹽的頭髮跟著星艦的起伏也顫動著,心就像填滿了鴨絨的枕頭,「這事兒了結,你想幹什麼?」
「做團長背後的Alpha。」白鹽的答案脫口而出,他的眉頭還在一塊皺著,嘴角已經忍不住翹了起來,「席團長收容我嗎?」
「當然收。」
星際坐標的真面目是一個基地。
席來不由多想,他被倫恩囚禁的地方與之類似,都是黢黑的大型漂浮物,也許是同一處地方。
白鹽和他想到一處,刮了下他的鼻尖:「你逃出來的醫療艙,初始位置被清除了,也許就是這裡。」
吳譽的聲音轉作背景音,為他們實時解說。
「畢維斯疑心重,信任的人不多,能近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通關門卡估計是他自己設定的密鑰。」
席來「嗯」了一聲,從兜裡摸出來個小盒子,順手打開將盒子扔在一旁,被留在他手心的正是從他身體裡取出來的海棠。
他也不管吳譽看不看得到,將海棠在掌心拋了拋:「我這個密鑰應該可以用。」
根據掃瞄結果顯示,基地出入口若干,內裡結構雖然不太清晰,不過可以看出也是走環山環水路線,外圍幾層長走廊,把基地的核心包在了中央。
他倆選了一處偏僻的入口,一路沒遇到活人,攔門將也是一個冷冰冰的伸出手掌的機器人。
席來沒怎麼猶豫,他將海棠的接口貼在皮膚,掌心對準機器人掃了一下,認證通過。
兩人一前一後就這麼突破了基地的第一層防線。
吳譽聽到認證通過的提醒後停頓了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接著說:「留意四周有沒有傳送台,我猜也能刷海棠免費使用。」
「太黑了……」席來小聲抱怨,「這基地裡沒活人,照明系統都沒接到走廊!」
「這兒。」白鹽舉著終端站在他斜前方,還貼心地照亮了傳送台的台階。
「你們應該帶著我,我好歹也算海棠的活體總端,雖然沒具體測試過有什麼功能,不過千里之外感應畢維斯還是可以做到的。」
吳譽這輩子連內勤都沒做過,只泡在實驗室,對實驗室外的任何工作都十分感興趣。
「以後有機會。」席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你現在還是畢維斯的頭號通緝選手,還是待在獨立要塞安全點。」
「廢星又被海棠艦包圍了,這可說不準。」
這個又字用得精準,席來嘆了口氣:「裴鳴應付得了,你安心指揮吧。」
吳譽笑了一聲,繼續說:「奧格星那邊估計是一樣的情況,能調動如此數目的海棠艦,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我估計畢維斯的身體修復起碼已經初步完成了。你們到哪兒了?」
白鹽對著之前對掃瞄結果研究了一下:「離基地內部不遠了。」
吳譽「嗯」了一聲,叮囑道:「小心行事,後援已經出發了。」
他又看了眼身後的海棠地圖,進度已經到了95%。他帶著椅子向後滑了一段距離,撈起桌上的紙筆,「儘管走,我是你們的後盾。」
「行,後盾,等著好消息吧。」
席來語氣輕快,一點都聽不出是重壓之下的人。
吳譽對著白紙笑了一下,飛快地在紙上勾出了席來的模樣。
——眼尾彎,嘴角翹,天生是張帶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