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這是死結,也是吳譽從沒預想過的情況——一個孩子,他的寶貝席去去的孩子。就算他能說會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化解橫亙在兩人中間的這記血痕。
況且,吳譽並不是擅長口舌的人。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剛才眼裡的一點神采遁得一乾二淨。
席來冷哼:「這筆賬你且記著,等一切了結之後,我有得是辦法找你算清楚。」
吳譽:「哦。」
這人也真算得上是無情無義的一顆臭石頭,席來本想再說幾句,一陣乾嘔激得他折了腰。
吳譽等著繼續被他剮心,看他吐得狼狽,感同身受地皺起了眼角:「這是怎麼了?吃太飽了?」
席來好不容易直起腰,被他氣得又背過身咳了幾聲:「您真是豬。」
一個念頭瞬間浮上吳譽的心頭,他往前走了幾步,歪著頭打量席來,他不好意思直接問席來,眼珠子轉了轉問:「這是托白鹽的福?」
「您可真純情。」席來將襯衫的扣子解開幾粒,大馬金刀坐在桌上,「我現在給你時間,你和……倫恩的那些勾當,你最好一次性給我說清楚了。」
等一切了結之後再算賬,吳譽又活過來了,他沒理席來的疑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小腹上:「你沒到發情期,白鹽……以後讓他體貼點吧。」
火氣輕而易舉地衝向席來的天靈蓋,他感覺不可思議,問:「吳譽,我什麼時候說你刑滿釋放了?還蹬鼻子上臉,要是站著說話太放鬆,要不我換白鹽來和你談?」
「那算了。」吳譽的眼神仍在他小腹上附著,抬手打開了他的海棠。
黑色海棠從不畏懼任何場合,在稍低的氣溫裡很快在他的手腕上綻放得徹底。
吳譽撫了撫海棠仿若撒嬌的花瓣,將數據投放在了身後的白牆上:「這些調整身體數據的參數你都熟悉,我就不說了,但是……」
不用他說,席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差別。
吳譽的海棠除了單向監測,在每項數據後還多了實時反饋的活躍狀態,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誠實地被記錄傳輸向了另一端。
他看了眼席來,繼續說:「這就是畢維斯囚禁我時做出的『偉大創造』。我並不是在合理化自己之前的行為,但我和倫恩必須確保你不受海棠的監控,只能出此下策。」
「直說會死嗎?」席來自然不買賬,他似笑非笑,「倫恩綁了我八個月還沒把海棠摘掉,倒是殺了我的孩子,還讓我跑掉了,呵。」
吳譽將他的諷刺照單全收,面上神色不變:「海棠的監控無死角,甚至包括監聽對話,我當然不能直說。現在能說也是拜白鹽所賜,這房子隔絕了一切信息,海棠只有基本功能可以運轉。」
席來低頭踱了幾步,說實話,他從沒真正「看」過畢維斯這個人。這是一個過於沉默的外長,最多的工作是應付各路星際代表,蒼白瘦削寡言,甚至沒有任何實權。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事,他想不通。
他長嘆一聲,將一件事翻來覆去想一萬遍是白鹽的做法,他自己從來都是敢想敢做,遇事不太會想為什麼,結果前置是他的通常做法。
如果是以前的席來,為了獨立軍的穩定,恐怕早就開戰了。
席來不自覺地將掌心貼在小腹上,想了想問:「你和畢維斯年紀差不多吧?」
吳譽有些警惕:「怎麼?」
「他也就剩七八十年的時間,他為了什麼,為了享受七八十年的統治者的強權?人死之後,萬事萬物都是一場空,這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席來想向腹中的孩子討要一個過早的問候,哪怕是一點微弱的信息素上的回應。但這一秒的怯弱讓他突然清醒,他的手離開了小腹,他看著吳譽:「老師,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倫恩為什麼會變成四五歲的小孩?我重新檢測過他的生命數據,他的生命來源確實是他本人和你,這是無法造假的。所以,是你,還是你們,突破了人類的底線?」
吳譽沒露出半點驚訝,倫恩用那副模樣明晃晃地在聯盟所有的熟人面前晃了一圈,凡是認出他的人恐怕都有這個疑惑。
他笑了一下,點頭肯定:「你可以繼續說。」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席來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按照官方當年公佈的調查結果,倫恩是當場灰飛煙滅了,我沒有你聰明,想不到如何拯救一個灰飛煙滅的人,難道拿著張網捕撈他的靈魂嗎?」
吳譽近乎慈祥地說:「並不是灰飛煙滅,但他確實在現場就『死亡』了,是畢維斯用海棠複製了他。你想知道畢維斯為了什麼?」
他提起嘴角,輕聲說:「他想要永生,一個數萬年前就被證明過的最庸俗無味的追求。但畢維斯恐怕是離永生最近的一個人,他想做神。」
「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可以。」
「因為我是最初的海棠,我是至今唯一一個完全成功的實驗體,海棠是我,我是海棠。」吳譽的手指停在海棠的花蕊,「包括你,其餘的海棠都是我的複製體。你經歷過痛苦的十年,只是因為你體內的海棠並不具有真正的生命,他只是機械複製了精確的工作方式,一旦出現任何不符合預設的選項……」
這超出了席來的預期,甚至顛覆了他此前所有的認知。
對他來說,海棠更像是一個輔助儀器,解決生活中的小煩惱,為肉體提供強力的機械支持。
但吳譽口中的海棠彷彿會呼吸,有獨立的生命,是活的。
吳譽親手徹底打開了那個傳說中的盒子:「生死輪迴,對海棠來說都只是簡單的數據。」
「是,這確實是一個錯誤。」席來有些艱難地回,他的意識散漫地鋪散在並不寬敞的空間,「我為什麼需要一個理由呢?直接去做……」
吳譽靜靜地看著他,說出了那個答案:「因為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席來,我最想對你說的話始終是對不起,無論是拘束你的過去的那十幾年,還是現在,對你來說,我一直是你生命中的不幸……」
席來不置可否地攤手:「你說的話總是自成體系,我無法贊同,也無法反對。但是現在麻煩收起你那套高級知識分子的傻話吧,我得去攔住畢維斯了,除了倫恩的那張地圖,你還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嗎?」
吳譽:「還有一半的海棠反饋終端,不過總終端我暫時還沒找到。」
在新聯盟熱火朝天地準備星際會議時,獨立軍大剌剌地單方面向新聯盟宣戰了。
席來的臉囂張地出現在各個星際代表的終端上,他的衣領繡了金色的荊棘標誌,整個人看起來也非常像刺頭。
在他懶洋洋地宣讀開戰聲明時,獨立軍的星艦成批躍遷至首都星的公共航道,並未開火,只是將之前撿去的飛行器吐了一地。
席來的手在鏡頭前拋了拋鑰匙,聲音像一壇醇厚的藏酒,分不清是醉是醒:「諸位,戰爭開始了。」
首都星繁忙的公共航道隨著戰爭的開始爆發出劇烈的火花,成千上百的飛行器載著橫死的屍體,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將首都星的對外通道變為了最新的太空墳墓。
獨立軍的躍遷技術在多年的搶劫生涯中活生生地鍛鍊成了星際第一,打一炮換一個地方,炸了公共航道不說,還搶時間炸了幾個最活躍的躍遷點。
還有四天就是星際會議正式召開的時間,鑑於倫恩臨死前在火上澆的那勺熱油,懵裡懵懂的人也有了一點迷茫的風險防範意識,抵達首都星的星際代表並不多。
畢維斯在各種警報聲裡看完了席來的開戰聲明,他溫柔地問:「席來確實不是海棠嗎?」
他喜怒無常,副官的答話謹慎加上謹慎:「廢星的海棠點只有一個,吳譽先生在那兒。」
「真是可惜了。」畢維斯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確保抵達的代表都接種了疫苗。」
副官低頭應了一聲,目前所有到達的星際代表都被通過各種方式植入了海棠,他將新近登陸海棠終端的人名展示給畢維斯:「都在這裡了。」
畢維斯隨意掃了一眼,將席來的視頻又拖到了起點,他看著視頻裡的年輕男人,眼裡流露出些許遺憾——如果是海棠就好了,這孩子看起來就和當年的吳譽一樣,無畏無恨,被愛填滿的英俊善良的Omega,是最好的容器。
席來在攝像頭關閉後收斂了所有笑意,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他又在臉上掛起了笑容。
白鹽在任何情況下都是著裝嚴謹的,除了在席來面前,就像此刻,他只披了件睡袍,後腦勺還有一簇未整理的亂髮顫顫巍巍在空中翹著。
他自恃長相過人,強行將席團長的嘴角拉了下去:「不想笑就別笑。」
席來一眼看見了他的亂髮,眼角輕車熟路地沿著眼尾的弧度垂了下去,明晃晃的笑意順著彎彎的眼睛跳上睫毛:「看見你就高興了。」
白鹽嘆了口氣將他抱坐在自己膝上,雙手虛虛繞著小腹環住了他:「席團長,給伴侶一個機會關心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