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吳譽被掐著脖子,和空氣的隔離讓他迅速面部發紅,但他卻異常平靜。
他的眼神擦過白鹽的肩膀,平靜地看向不知名的遠方,手指有些痙攣。
他沒有反抗死亡,他接納了死亡,他在求死……
白鹽倏地鬆開手,看著吳譽摔在地上。
死亡像是開滿了芬芳花朵的綠色草坪,旁邊有蔚藍色的大海,天上是極圓的黃色太陽。有時會有飛鳥經過,他們排成人字;有時海水也會有波瀾,泛起像飛鳥一樣的痕跡。
——這是席來小時候最喜歡畫的場景,也是他貧瘠繪畫技巧的唯一表達。
吳譽曾經問他,有大海有飛鳥有土地,為什麼不畫房子上去?
席來說,房子是家,而家在心裡,他畫不出來。
他畫不出來的家最終成了他半生的追求。
吳譽逐漸從恍惚中醒來,喉嚨很痛,他雖然沒有掙扎,依舊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他的聲音非常粗糙,失去了往日綢緞般的順滑,他說:「很替席來不值吧。」
白鹽卻說:「他的缺憾是當年的吳譽,那個吳譽值得他的十二年。你是他的舊夢不錯,可是他已經不再做這個夢了。」
一艘星艦在他們說話間滑入了機庫,白鹽感覺自己心跳如鼓,又意識到那是陳歡,他的心重歸死寂。
陳歡一路疾奔,進了門先發現了氣氛不對,但他還是堅持說:「大統領在撤離途中遇刺身亡,是畫了海棠的星艦。」
說完了要緊事,他看了看仍躺在地上的吳譽,和臉色俱沉的其他人,遲疑道:「這是……怎麼了?」
沒有人願意……沒有人能夠在此時回答他的問題。
席來的生命數據閃了閃,徹底熄滅了。
編號001的星艦快速地向指揮室發回了團長的遺言,這是正常程序,每個人在出征前都會準備一段,有些人能用上,有些人用不上。
席來的聲音輕快,像他平時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他說:「我以下一任團長的標準培養了埃羅多年,現在終於到了收穫的時節。我們每一個人都終將離去,我的離開能讓另一個人陞官加爵,我認為自己死得其所。埃羅冷靜客觀、理性有序,他是最適合承擔此項重任的人,至此,我也沒有別的牽掛,就希望……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吧。」
這段錄音是四五年前準備好的,背景音有些嘈雜,能分辨出炮火相交的聲音,是當時的席來面對可能的死亡時的遺言。
就在此時,外界突然燃起了煙花。
遺言的受領人埃羅已經獲得了移交的團長權限,他低頭看了眼終端,是席來之前設置好的程序。
煙花急速升空,在一片黑暗中綻放成了數行閃亮的文字——恭喜席來卸任成功。
在席來卸任成功的煙花下,001發回的錄音又響了起來。
「我的私人財產將由我的伴侶白鹽繼承。」
很短的一句話,這是去年秋天,白鹽和席來婚禮的前一天錄好的。
埃羅看著白鹽,白鹽抬起手伸向了衣領,他以為他想鬆開衣領喘一口氣,卻看白鹽反而抽緊了領帶。
像是被命運扼住了喉嚨,又像是完成了堅不可摧的最後一個步驟。
白鹽問陳歡:「希爾遇刺,確認死亡了是嗎?」
陳歡點頭。
白鹽也點點頭,沉聲道:「我們和自由軍團匯合。」他又轉向埃羅,「獨立軍接下來的安排我想你都知道,就按席來……你們原本的部署去做,這段時間注意安全,我會抽調一部分人協助你們,其餘的事等他回來再說。」
埃羅全都聽了進去,在等到最後一句話時忍不住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白鹽的眼神在某個瞬間變得茫然,那一刻他的無堅不摧露出了破綻,卻又在下一秒重新武裝,他說:「很快。」
席來的失蹤像是在一件非常壞的事情中心投下了一顆石子。因為這件事足夠壞,一顆石子不能改變壞的程度,也無法推進壞的進度。
就是一顆石子,悄無聲息地沉入谷底,悄無聲息的。
星艦畫著海棠的神秘勢力從始至終沒有發聲,但是破壞力驚人地擊破了聯盟的士氣。
因為聯盟星艦的接連毀損,數億難民被困在各個空間站。在逼仄的環境中,個體被壓迫到了極致,暴力逐漸侵蝕了人類的神經。
以諾的沉沒最終導致了中央政府的分裂,以榮耀軍團為首的代表選擇聯合其他星球安置難民,而以自由軍團作為核心的官員選擇重建秩序。
聯盟的榮耀、自由和獨立,名存實亡。
自由軍團選擇的重建地址在偏遠星系,不同於以諾曾經的位置,新的星球遠離中心,只開通了寥寥幾條躍遷通道。
新的星球名叫奧格,只有夏冬,氣候不宜人;只搭建了必要的功能區域,環境不宜人。
觀望的人們戲稱奧格星是北方政府,破除了聯盟舊的貴族制度,任何人在這裡都能獲得平等的身份,法令寬鬆,形勢透明,基建速度能跟上快速擴充的人口。
蒙德將軍自然成了奧格的代言人,這位將軍早在聯盟時就以心直口快著稱。但也有人注意到了始終在他身旁的前八部部長白鹽。
據說白鹽是奧格背後的主要資助人,在與南方政府斡旋過程中,白鹽發言頻次不高,但他不多的發言卻在星際流傳甚廣。
最近一次是南方政府的發言人質問他與獨立軍的關係。
白鹽這人生得實在好看,每次露面永遠是衣冠楚楚的樣子。他表情管理得當,喜怒難測,從他臉上永遠窺不出他真實的想法。因此有很多人僅因外部形象就認定他巧舌如簧,毫無半點真心。
白部長那天沒有思考多久,他說:「席來是我的伴侶,我們之間享有無盡的信任和尊重……」
他的話顯然沒有說完,但很多觀看著這場辯論的人驚覺,這位北方政府的發言人在提起自己的伴侶時,向來行動有序的人,卻在發言結束後下意識地抬起手吻了吻自己的戒指。
白部長無意識流露出的一絲真心,讓觀望的人拓展出無盡的情愫。
人們不怕虛假的人,卻怕無心之人。
埃羅始終關注著奧格的動態,白部長說這話時,他正好聽到了。
席來這個名字很久沒有在他耳邊響起了,人們更願意用前任團長來稱呼他,似乎一個嚴謹的稱號能夠將悲痛與現實剝離開來。
他以前總認為席來說培養自己是胡鬧,只是找藉口推卸責任,也認為自己難堪大任——一個在廢星的爛泥裡長出來的男孩,能夠做獨立軍的團長嗎?
答案卻是能。
那些過去被他仰望的事,如今變成了他略掃一眼就可以給出結論的批覆,獨立軍在他的任上佔領了廢星,建立起了完善的而不是用星艦去彌補的防禦系統。
席來給所有人都鋪好了一條盛放著鮮花的路,獨他一人,留下兩條遺言,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