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奧格星一年有兩次雨季,纏纏綿綿淋過四個月,或迎來酷暑,或等來寒冬。
眼下正是新居民入住遭遇的第一個寒冬。
事實上,從以諾進入毀滅的那一刻開始,習慣了安然生活的首都星居民就踏入了期限未知的漫長冬天。
白鹽披著一身寒氣回了家,新家不大,奧格還在節衣縮食的發展階段,況且白部長只是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
他把外套搭在玄關的矮凳上,再走兩步就到了床邊,他坐下,伸手拿起放在床頭櫃的個人終端。是席來的,那日被留在了星艦上,白鹽撿了回來。
席團長的個人終端裡秘密頗多,有他的心獨立要塞,有他的脈絡海棠,屏保是他和白鹽在新年前的夕陽拍下的那張照片。照片裡兩人目光沉靜、深沉英俊,照片外卻失散已久。
以諾死亡後的前兩個月,兩邊政府頻繁交談。
奧格星決心建立新的秩序,在蠻荒的星球開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南方政府依託於其他星際代表,延續了聯盟舊的傳統,推舉一部部長樊俊成為聯盟新的統領。
第三個月,談判終止,奧格脫離聯盟成立新的政權,聯盟開始推選新的首都星。
海棠星艦在談判結束後再次突襲,不僅是聯盟的星艦,甚至連獨立軍的兩艘運輸艦都被擊落。
代號為海棠的組織宣佈對以諾的毀滅承擔責任,紅發男孩像扮演大人的木偶,在屏幕後冷靜地接連摧毀了聯盟的另外三個星球。
星際間爆發了難民潮,與此同時,一股暗湧在民間開始流動。
第五個月,接受難民的多個星球同時爆發了大規模的暴力衝突,困獸一樣的人群用流血事件喚醒肉體裡原始的衝動。
海棠像是一個引子,既引起了舊聯盟短暫的自查行動,還導致了舊聯盟的沉沒,現在誘導了群體性的暴力傾向。
長期生活無憂的首都星居民在遭遇了星球死亡後,脫離了規則的枷鎖。人們開始思考,開始聲援海棠組織,最終開始用武力行動對抗新聯盟的統治。
奧格星同樣受到了影響,被地下信息操控的群體緘默地傳遞著自己的信仰,在蠢蠢欲動進一步發展前,白鹽下達了他在奧格星的第一個命令。
八部的行動小組一夜之間清洗了有嫌疑的人,又一次天亮之後,奧格星統一的安置住房空了三分之一。
再往後,這樣的事情愈加頻繁。任何新政權的建立初期都不會風平浪靜,每個人都想在起點站上頂端。
風雨飄搖的奧格星在千瘡百孔中出現了暗殺事件,數個高級官員在家中被梟首示眾。人們獲得了啟發,既然海棠組織可以用自由的號召顛覆聯盟,那麼奧格星也可以做那個聯盟。
白鹽變成了蒙德將軍手裡最鋒利的劍,在一段時間裡,白部長在的地方就是流血的地方,他像黑暗中最嚴酷也最耀眼的燈塔,逐漸有了止小兒啼的功效。
沒人再能看得清白部長,他將自己放逐在了沉默的世界裡,永遠春風和煦,也永遠春風不度。
白鹽的住所沒有恆溫系統,外邊天寒地凍,裡邊也是一樣。他呆坐了一會兒,手指僵硬地在自己的終端上點了一下。
席來的聲音流了出來:我的私人財產將由我的伴侶白鹽繼承。
這句話在小小的空間被翻來覆去播放了數萬遍,從白鹽住進來的那一晚,或者說從他還沒能在奧格星擁有一張床時,他一遍一遍地聽。
我的伴侶。
白鹽。
伴侶白鹽。
席來說話時咬字特別清晰,他的口音和舊聯盟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一樣,明明是矯枉過正的「高級口音」,從他嘴裡念出來永遠是溫和沒有任何距離的。
人們在歷史的車輪下匆忙趕路,只有席來保有舊時光裡的一切習慣,但他卻是嶄新的。
他浪漫飽含愛意,他心裡有這個世上最濃烈的感情,他燒得白部長坐在冰冷的房間裡依然拚命地想要哭泣。
白鹽聽了數萬遍短小的錄音,他相信席來還在宇宙的某個點,即使看不到摸不到聞不到,他始終相信。
只是太難了,他畏懼這則遺言,可他更想聽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念出來的聲音,白鹽被他唸得繾綣萬分。
每聽一次,他的心臟都像是湧入了新鮮的血液,卻也像離死亡更近一步。
在白鹽又一次不斷重複那則遺言時,席來拔出了插在自己心口的鋼筆。
醫療艙脫離基地後迅速衝進了太空,自身的能源只能以一個極為緩慢的速度修復傷口,席來昏昏沉沉間感受到了一束強光。
再醒來,他依然在醫療艙,醫療艙卻進入了一個髒污的環境。
只用一眼,頗具太空流浪經驗的席團長就知道自己掉進了星盜窩……
而且是很窮很沒有見過世面的一窩星盜。
為了避免被認出來,在被粗暴地被從醫療艙掏出去前,席來拔開鋼筆,用筆尖在自己胳膊上劃了長長一道。他胡亂把鮮血糊在自己臉上,剛糊了半張臉就被扯了出去。
撬他的星盜鼻子動了動,有些疑惑地轉身問同伴:「是個Omega嗎?」
席來:「……」
這個操蛋的世界是怎麼回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信息素隨著未癒合的傷口已經香飄十里了,他一瞬間腦補出無數個Omega落入賊窩的淒慘下場。
另一個星盜上前聞了聞,興奮點頭:「是Omega!值錢貨,和醫療艙一起賣了!」
席來:「……」
陷入狂歡的窮困星盜團在下一個補給站就抬起醫療艙和Omega下了星艦。
席來被擺在地上——星盜團太窮,誰也舍不得給Omega俘虜一張床睡,他努力讓自己的後背和地板產生惺惺相惜的感情,可惜不行。
不過他也不嫌棄,總算是從倫恩那個瘋子窩逃出來了,窮人窩起碼因為窮,心智更能向錢靠攏。
在等待自己被賣出去的時間,席來轉動著指間的戒指。戒指有定位功能,只要他到了通訊自由的地方,白鹽就能看到坐標了。
席團長的願望很快再次落空。
窮星盜們蹲在一起垂頭喪氣,新聯盟關閉了民間通訊頻道,如果是以前,他們在黑市頻道裡喊一聲,肯定能把這兩件東西賣個好價錢。
也就是說,嚴格的通訊管制導致戒指的信號傳遞不出去了?席來吐了一口濁氣,他從地上磨磨蹭蹭坐起來,不情不願地摘了戒指。
「嘿!」他隨便選了一個窮星盜,衝人家昂了昂下巴,「就你,過來。」
窮星盜也聽話,保持著蹲姿挪了過來:「渴了?還是餓了?」
席來翻了個白眼,把戒指遞過去:「這玩意兒值錢,稀有金屬,你隨便找個拍賣網掛上去,保準比我賣得貴。」
要不說心智向錢靠攏,窮星盜們也不信他,但只要能賣一分錢都是進項,戒指很快就被拍了照掛上了拍賣網。
席來胳膊上的傷口仍然在流血,上次出現這種情況還是海棠罷工的時候。他靠在牆角,只覺得自己身嬌體弱,進氣眼看著快沒出氣多了。
此時正是奧格星晨間例會的時候,白部長像平時一樣坐在首位旁邊。他在不對外的情況下,通常是面無表情的,比起能喘氣的活人,白部長更像能喘氣的雕像。
白部長從一尊雕像到滿是人氣不過也就是一秒的事,他的終端在會議上毫不客氣地尖鳴出聲。眾人看他,他卻任那刺耳的聲音響著,行色匆匆扔下一會議室的人走了。
席來失蹤時身無長物,終端被擼在了地上,生命數據都被強制下線了,唯獨戒指還戴著。
眼下,全宇宙只得了兩枚的戒指,其中一枚出現在了拍賣網上。
白鹽乾脆跑了起來,他在顛簸中親了親自己手上的戒指,一顆心狂躁地幾乎要立地爆炸了。
他通知埃羅,讓他在獨立要塞做準備。通知蒙德,白部長要休假,歸期未定。通知陳歡,讓人放下手頭的活兒去獨立要塞等著。
白部長在人間走了一遭,到現在只心尖尖上掛了一個人,遇事能想起的人也不過上邊那幾個,但他只覺得自己已經豐盈充實地幾乎到了天上。
席來靠著牆角的支撐勉強坐著,只恨自己劃傷胳膊太狠心,持續的失血讓他頭暈眼花,飽受蹂躪的強打的精神岌岌可危。
白鹽到了補給站,他穿過模糊的人群,憑著虛無縹緲的心靈感應直直地往前走。
他面帶喜色,但到底是久居高位,周身的氣質只讓普通人覺得應該避讓,一路給白部長讓出了一條直奔愛人的寬敞道路。
他看到席來坐在牆角,垂著眼,兩手攤開,臉上糊著讓他心驚肉跳的暗色血跡。
席來也看到了他,他的愛人大步流星,有這世上最英俊的臉龐。
一件充斥著Alpha溫暖體溫的外套蓋了下來,他在片刻的黑暗裡茫然地伸了伸手,然後手就落入了同樣溫暖的掌心。
他在昏睡之際顛來倒去說話。
他說糖糖別怕,也說我想回家。
在暖融融的黑暗裡,他聽見白鹽的聲音。
白鹽輕輕拍著他的背,像是哄著幼齡的小孩,他說:「席來別怕,我們回家了。」
這句話讓他徹底甩脫了那一絲清明,栽進了熟悉的黑暗裡。
席來也會怕,但現在,席來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