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副官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了過來,起初一頭霧水,後來恍然大悟:他們這位長官,實在是個不解風情的主。別說家書,就是奏給少帝的請安摺子,這位大人也是惜字如金,永遠都是那樣一副平淡如水的樣子。
副官也不多言,笑嘻嘻地推搡著周圍兵士,讓出一個位置,和旁人一起起哄著要星弈坐過來。這群人都曉得星弈剛剛大婚,娶了一個據說是頭牌的妓回家。他們平日對自己的長官敬重有加,只以為貪戀美色是人之常情,並不曉得他實際上迎了一個男子入府。此刻戰事快要收尾,所有人都非常放鬆,此刻看他過來了,免不了紛紛拿他打趣,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
星弈咳嗽了幾聲。
一群人見好就收,起哄完了,便把星弈圍了起來,一個二個積極出謀劃策:“家書,自然是想寫什麼便寫什麼,常言道家書抵萬金,報平安是最重要的。”
星弈認真聽著。
副官補充道:“報喜不報憂,一樣的道理。只是我剛開始這般做,久而久之,回家了我媳婦還要抱怨,說我每回信中只曉得平安平安,怎麼也不曉得想想她和孩子們。”說著,眾人又是一番哄笑,弄得這平日裏沒皮沒臉的副官竟然還有點臉紅。
副官咕噥著:“女人就是麻煩,總是要哄的,沒見識的,見我幾年不回一次家,還總要疑心我在外頭有人了,回家少不得要給她買些珠翠首飾,這才不會翻我的舊賬。跟了我這麼多年了,還跟個小姑娘似的,矯情。”
旁人指著他笑:“看你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出來了,裝得那麼嫌棄,仔細我回頭跟嫂子告狀!”
副官笑得藏不住,竄去一邊跟剛剛說話的那人打鬧,場面再次熱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又開始談論各自的老婆孩子;已經婚娶的,挨個興奮地炫耀自己的家室,說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溫柔賢慧,孩子多大了,頑皮與否;還未成家的,一邊害臊一邊大談自己的意中人,訴說著自己愛慕的人如何美麗動人。
在場人立時分成了兩撥,一邊說娶媳婦要找賢慧的,外貌倒是其次;另一邊堅持要找好看的,首先得自己喜歡。爭論愈演愈烈,最後還是幾個老兵結束了這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話題:“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姑娘家給咱們挑呀,咱們這些打仗的,若是還能囫圇回去,有老婆孩子熱炕頭,那就是天大的福氣了。要說那些個身家清白、容顏傾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姑娘,那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恐怕陛下的妃嬪也不過如此——不是後宮那些娘娘,那也是達官顯貴的夫人。”
眾人聽罷,深以為然,接著又好似想起來什麼似的,紛紛看向星弈——要論皇親國戚,天下最貴重的人非星弈莫屬,他和當今聖上同父同母,差的似乎只是當年立儲時的運氣而已。若要挑選新娘,只要他想,七仙女都能趕著嫁給他。
但沒人有這個膽子去問他,尊夫人如何?
一群將士不約而同地轉移了話題。
夜晚來臨,他們在室內燃起篝火,大聲唱著俚俗的山歌,在烤熟的鹿肉上灑下鹽巴與孜然,大口喝下摻了鹿血的烈酒。時間到了,星弈起身回了自己的營帳,跨過獵獵山風,讓雪山的料峭寒冷將他從溫暖的桎梏中撈出。
他磨開被凍得有些凝澀的墨,一邊磨一邊想著剛剛聽到的話。
世上完美的夫人的標準,結果如何,他已經知曉。那麼,他自己的夫人如何?
他的小鳳凰,如何?
相貌不必說,是一等一的好,一面千金絕非虛名,笑起來的時候恍如春風拂過,萬千星辰都在他眼中。
性格呢?聽青樓的嬤嬤說,這個孩子從小便聽話懂事,性子熱烈直率,雖然身不由己,但也從未自甘墮落;他完全不像風月場上的人,青樓中長出這樣一個孩子,就如同雜草叢生的溝渠邊開出一朵向陽的花,是乾淨純粹的。
他能順當地為他收整衣襟,也能手腳麻利地為他做出一個護命玉,能成為頭牌,也自然知書達理,樂律通知,的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唯獨出身這一點不好,但星弈不以為意。他這樁荒唐婚事本就帶著幾分哄騙意味,正因為小鳳凰是個明珠蒙塵的妓,他才得以在少帝那兒消除一些猜忌——他本身就是有愧於他的,便更加沒有理由苛責他。
這樣看來,他的夫人天下第一,應當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星弈鋪平信紙,捉筆寫起了家書。
要報平安,他便先寫下一個“安”字。隨後,他停了一會兒,仔細思索。
星弈垂下眼,手指輕輕撫過鎖骨邊墜著的那顆水晶,倏忽想起了臨走時小鳳凰踮腳為他系紅繩的模樣,他們靠得那麼近,呼吸相貼,溫柔又溫暖,眼前人眸中倒映著他的影子,那影子中的他彷彿也比平時溫柔些許,不太像他。
他給他的這個東西究竟有沒有用,星弈不知道,不過他的確在最近的幾場戰役中化險為夷,過程也出乎意料地順利。他想了想,記起了之前那位老副官的話,慢慢寫上一行字,而後封好,囑咐了隨從寄回去。
“如晤:
安。
夫人所贈信物,我心甚愛。氣運之於口,不說不破,百無禁忌。不日回歸,勿念。”
他記著臨走前小鳳凰脫口而出的“我運氣很好的”,想著雖然要算作迷信,但還是提醒一下那個口無遮攔的小東西比較好。但送出去後,他又覺得這樣未免太過孩子氣,想要拿回來重新寫一遍。
然而,當他走出去時,迎面便望見了信使已經放飛了成群的鴿子,彷彿已經落下的雪重新聚攏、回溯,向蒼茫天空中潑散,嘩啦啦地散下微茫的羽絨,帶著他此生第一封家書飛向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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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凰終於被星弈擺了一道,哭喪著臉將星弈控訴了一路,最後還是星弈把他逮到了,捧在手心捏捏揉揉了半天,把這顆小圓球捏得啾啾亂叫,最終自知理虧,不得不低頭服氣。
星弈問他:“你認識到你的錯誤了嗎?”
小鳳凰乖乖蹲在他手心,誠懇承認:“對不起,我不應該因為心情不好就說你養鳥養得不好,也不該隨隨便便哭鼻子,這樣很丟臉。”
星弈接著問:“那你以前扮可憐套路我的事,要怎麼說?”
小鳳凰理直氣壯地批評道:“這件事,你上次抓包我時我就道過歉了,你不應該翻舊賬的,這樣就顯得你很小氣。而且,我也讓你套路回來了。”
“哦。”星弈點點頭,“認識到錯誤了,下次還敢,是這樣罷?”
小鳳凰瞅著他,不說話,但是態度非常囂張。
星弈揉揉太陽穴,也就由他去。
小鳳凰執意減肥這件事引起了星弈的重視。這只小肥鳥食量是恢復了,但運動量同時增加到了令人汗顏的地步,幾乎一天到晚都在外面竄,回來就往星弈頭頂一攤,開始呼呼大睡。
星弈在經受了連續五天都沒有找到機會捏鳳凰的日子後,終於決定跟這只小肥鳥好好談一談。為此,他特意罷了一次早朝,在小鳳凰溜出去之前把他捉住,並搓了一頓:“你等等。”
小鳳凰低頭瞅了瞅自己被揉得無比蓬鬆的毛,抗議道:“你把我的羽毛弄亂了,我這個造型是不適合出去減肥的。”
星弈捏了捏他的肚皮:“那就不用去。照我看,你減肥效果並不是很理想,不如不減了。”
小鳳凰道:“這才沒幾天呢,減肥就是要天長日久才能見效果的,你不懂。”
他拍拍翅膀準備從星弈手中飛出來,不想星弈卻抓得更緊了。星弈閉上眼,隨手撩了被子,將這只小肥鳥埋了起來,而後翻了個身,連鳥帶被子抱住了。
他呢喃道:“陪陪我,不好嗎?”
小鳳凰:“……”
這顆小圓球努力從被子中鑽出來,露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瓜,有點受寵若驚:“當然好,但是我——”
“那就別說話,今早陪陪我,乖。”星弈眨眼間連話中的困意都帶了出來,聲音微微有些沙啞,聽起來低低的。
他今早狀態並不是很好,是突然驚醒的。星弈一向無夢,昨夜卻少有地做了夢,夢中天空一片火燒雲,硝煙彌漫,似有金戈聲響;但他又能夠確定那並不是他曾經潑灑熱血的上古戰場,而是某處凡間。那是凡人的戰場,並不驚天動地,也不肅殺華麗,他憑感覺曉得那不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他看到滿眼死寂,而自己渾身浴血地站在那裏,手裏握著一顆剔透的水晶,那水晶中封著一絲燦爛的赤金色。除開他血液湧動的聲音以外,萬物無聲。
小鳳凰再抬頭看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晨曦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灑落在眼前人的眉眼上,和煦燦爛。
他敦敦地走過去,張開小翅膀,替星弈擋著光,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一直擋著。片刻後,他歎了口氣,小聲道:“你又不娶我,說這樣的話,我會有點難過的。”
他以為星弈睡著了,結果片刻後,星弈的聲音再度響起:“有什麼不一樣呢,小鳳凰?”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都是陪在我身邊,寵物和帝后,有什麼分別呢?”
小鳳凰道:“不一樣的。”
過了一一會兒,小鳳凰歪頭想了想,不是很確定地改口了:“不過你要是想的話,也,也可以一樣罷……”
星弈卻沒聽見這話。他睡熟了。
第二天星弈正常上朝,小鳳凰跟著去了,就蹲在他身邊。這些天來小鳳凰經常跟著他上朝,座下仙者基本都認得他了,然而每每再見到小鳳凰時,也不免議論:“帝君養的這只小鳥可真胖,每回見到都是一樣的圓。”
“聽說最近在減肥,可卻沒有瘦一點的樣子,甚至還更胖了。”
小鳳凰蹲得圓圓的,聽見這些議論,有些不開心。他暗下決心,等星弈散朝後,他就圍著浮黎宮再跑五十圈。
星弈卻突然咳嗽了一聲,伸手示意七殺拿著一個空白的玉帛過來。
他提筆寫:“座前白鳳凰為吾所養,珠圓玉潤故,皆出羽翼豐滿、絨毛繁多,非富態耳。”
七殺照著念了一遍,而後按慣例又解釋了一遍:“帝君下旨,座前這只小鳳凰不是胖,只是毛絨絨。以後再有說它胖者,按天庭誹謗論處。”
眾人:“……”
小鳳凰:“……”
星弈邀功請賞:“怎麼樣,沒有人會再說你胖了,所以不必減肥了。”
小鳳凰用自己的小翅膀掀起一點肚皮上的絨毛給他看,小豆眼十分無辜:“可我是真胖,並不是因為毛絨絨。”
小鳳凰很黯然:“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大家要講道理,不能你非說我不胖,我就真的不胖了。謝謝你,但是我一會兒還是要出去跑圈的。”
說著,小鳳凰拍拍翅膀,從星弈的座前跳下去,嗖地一下沿著牆壁滾出去了。
星弈揉了揉太陽穴。
散朝後,七殺望見星弈面色沉沉,似乎在為什麼事傷腦筋,於是低聲問道:“帝君,您在煩惱什麼事嗎?”
星弈道:“我養的那只小鳥,總是想著減肥。”
七殺沉默了片刻後,忽而笑了:“那小鳥要的彷彿不是這件事呢。”
星弈也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道:“他想當我的帝后,而非寵物。”
七殺頓了頓,詢問道:“那您,意下如何?”
星弈低聲道:“他化不了形,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只小鳳凰是在當蛋的時候損耗了精元,故而永遠也長不大。他……這只小鳥,有點貪心。”
片刻後,輕輕歎息一聲:“而我,或許也有點貪心。”
他習慣了獨來獨往,沒有立後的打算。他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希望出現什麼差池。
但這對小鳳凰是不公平的。
七殺俯身拜道:“您既然喜歡這只小鳥,希望它能陪在您身邊,那麼往後,無論能否化形,無論他的身份是您的寵物還是帝后,又有什麼關係呢?”
“恕七殺直言,帝君,您萬年來不曾與人接觸了。我與貪狼以及其他星君,並不能成為您的陪伴者,因為您打心底是不喜歡如今的天庭的。您的摯友們已經在萬年前被埋葬了,您縱橫四海的功業已經成了上古歷史。如今有了這只小鳥,您身上才有了那麼一點人氣,我們不奢望您能融入如今的神界,但希望您至少能尋得一絲快樂。”七殺道。
星弈冷笑一聲。
七殺趕緊跪了下來。他們身後,一直沒開口說話的貪狼也嚇得跪在了地上。
“你們巴望著我被那只小鳳凰勾了魂去,為了它而繼續為你們賣命。”
七殺面色發白,低聲道:“不敢。”
星弈眼光銳利,逼視著他,似乎想要看出些什麼。片刻後,他懶洋洋地收回了視線。
“你們猜得對,我不關心如今的神界。你們生拉硬扯將我從北天拽出來,這筆賬我還沒跟你們天庭算。”他道,“但是有一點你說對了,那只小鳥對我很重要。並不是因為它可愛,而是……”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那天我在雪竹林第一次聽見那只小鳳凰的聲音,我便覺得,或許我和它以前是見過的。”
帝后和寵物,有什麼分別呢?
他以無心無情之身未曾體驗過的情愛和喜歡,有什麼分別呢?
都是陪伴在他身邊的身份,沒有分別。他憑著理智知道,這只小鳥去或留,在他這裏理應也沒有分別。
一錘定音。
星弈道:“貪狼,七殺,去我的兵器室,為我護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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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狼跟在七殺後面,看著星弈已經引出了星盤,並在地上畫了一個詭異複雜的陣法。他偷偷問道:“帝君這是要幹什麼?”
七殺同樣偷偷回答道:“不知道。”
他們二人按照星弈命令,各自去了指定的位置,開設結界。星弈其實不需要護法,他們兩個人的作用只是維持結界,防止星盤亂射時的巨大波動燒平整個北天二天。
星盤靜靜懸浮著。這上面錯綜複雜,瞬息萬變,比真正的棋盤又不知道複雜多少倍,走錯一步,便可能引起天地動盪。這是天上地下共同的一場豪賭,萬物的命運,人與神的命運,都交由這個無心無情之人操控。
貪狼皺起眉:“帝君不是會要……”
他話音未落,便見到星弈伸出了手——穿過錯綜複雜的星軌,直接觸碰到了星盤之上!
光芒大盛,強烈的波動灼燒著人的眼睛。七殺和貪狼率先撐不住,吐了幾口血出來。星弈卻面色如舊,閉著眼,彷彿在用心感知。
七殺啞聲道:“帝君,如今五行平定,不需要移動星盤——一步錯,步步錯啊帝君!帝君,您想想三年前玉兔的事!”
星弈道:“安靜。”
他低頭凝視著星盤中某一處萬年不動的塵埃,輕聲道:“你們這些老傢伙,死得也夠久了,我幹了什麼你們想必也不知道,若是不服氣,便來找我打架罷。”
他以接近溫柔的動作,觸碰到了那一團塵埃。與此同時,第一滴血從他指尖破開,順著手肘滾落。
七殺底子不好,直接暈了過去,貪狼卻還苦苦支撐著,拼命咬著牙。
星弈回頭看了一眼,眼中放出了近乎妖異的光華——與此同時,貪狼感到渾身一輕,有一種碾壓般的力量接管了他們的結界。
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從古至今,所有卷宗記載的術法,無論神魔妖鬼,都需要以符咒、咒語或者靈媒介質釋放,從未聽說過有人能單憑眼神就能施展足以逆轉乾坤的法術的!
星弈其人,究竟蘊藏了多麼可怖的力量?
星弈手肘彙聚的血正在越來越多,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著他的傷口,破開再治癒,治癒後繼續破開,直到星弈將那一團死去的塵埃徹底拿了出來之後,星盤的擾動才停止,最後一滴血凝結在他指尖,染紅了他上的那團星雲。
他用手將這團星辰擠成一團,然後捏捏擠擠,做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球,而後在上面捏出小爪子、鳥喙、翅尖和頭頂呆毛的形狀,惟妙惟肖,湊近看了,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鳳凰。
星弈平靜地道:“那只小傢伙不在已知的星盤中,我便為他造一個神位,納入星盤運轉中。有了這個星位,他在蛋裏缺損的那部分精元會隨著星盤運轉慢慢恢復,等到徹底恢復的那一天,他就能化形。”
至於化形之後,留不留他,是何身份,他不在意。
因為一切都沒有分別。
他將這只鳥型的星星放入星盤中,抬眼看了片刻後,道:“好了。你們兩個回去修習罷,這幾天不用來朝中了。”
貪狼扶著七殺,對他鞠了一躬,而後轉身離去。
星弈回頭又叫來了平日照料小鳳凰的仙娥:“小鳳凰回來之後,你讓他到我這裏來,我有事告訴他。”
仙娥剛答應下來,空中卻憑空撲下來一大坨雪白的東西,嘩啦一聲滾在了地上:“不好啦,帝君,不好啦!”
定睛一看,是原來那只金翅鳥,不知道為何,毛又禿了幾塊。
金翅鳥哭著說:“我老大減肥跑圈跑去了山底下,被一夥路過的妖童看見了,那些個死小孩聽說老大是您養的鳥,就商量著組隊偷鳥,用捆仙索捆了老大回家,我和老大沒打過他們。帝君,您快快救救老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