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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登湖》第19章
結束語

  生了病的話,醫生要明智地勸告你轉移個地方,換換空氣。謝天謝地,世界並不限於這裡。七葉樹沒有在新英格蘭生長,這裡也難得聽到模仿樫鳥。野鵝比起我們來更加國際化,它們在加拿大用早飯,在俄亥俄州吃中飯,夜間到南方的河灣上去修飾自己的羽毛。甚至野牛也相當地追隨著時令節氣,它在科羅拉多牧場上吃草,一直吃到黃石公園又有更綠更甜的草在等待它的時候。然而我們人卻認為,如果拆掉欄杆或籬笆,在田園周圍砌上石牆的話,我們的生活可就有了界限,我們的命運方能安定。如果你被挑選為市鎮的辦事員,那你今夏就不能到火地島去旅行,但你很可能到地獄的火裡去。宇宙比我們看到的還要來得大呵。

  然而我們應該更經常地像好奇的旅行家一樣在船尾流覽周遭的風景,不要一面旅行,一面卻像愚蠢的水手,只顧低頭撕麻絮。其實地球的另一面也不過是和我們通信的人家。

  我們的旅行只是兜了一個大圈子,而醫生開方子,也只能醫治你的皮膚病。有人趕到南非洲去追逐長頸鹿,實在他應該追逐的不是這種動物。你說一個人又有多久的時候追逐長頸鹿呢!獵鷸樫鳥捉土撥鼠也是罕有的遊戲了,我認為槍擊你自己會是更崇高的一項運動。――

  「快把你的視線轉向內心,

  你將發現你心中有一千處

  地區未曾發現。那末去旅行,

  成為家庭宇宙志的地理專家。」非洲是什麼意思,――西方又代表什麼呢?在我們的內心的地圖上,可不是一塊空自嗎?一旦將它發現,它還不是像海岸一樣,是黑黑的嗎?是否要我們去發現尼羅河的河源,或尼日爾河的,或密西西比河的源頭,或我們這大陸上的西北走廊呢?難道這些是跟人類最有關係的問題嗎?弗蘭克林爵士是否是這世上唯一失蹤了的北極探險家,因此他的太太必須這樣焦急地找尋他呢。格林奈爾先生是否知道他自己在什麼地方?讓你自己成為考察自己的江河海洋的門戈・派克、劉易士、克拉克和弗羅比秀之流吧;去勘探你自己的更高緯度去吧,――必要的話,船上裝足了罐頭肉,以維持你的生命,你還可以把空罐頭堆得跟天空一樣高,作為標誌之用。發明罐頭肉難道僅僅是為了保藏肉類嗎?不,你得做一個哥倫布,尋找你自己內心的新大陸和新世界,開闢海峽,並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思想的流通。每個人都是自己領域中的主人,沙皇的帝國和這個領域一比較,只成了蕞爾小國,一個冰天雪地中的小疙瘩。

  然而有的人就不知道尊重自己,卻奢談愛國,而為了少數人的緣故,要大多數人當犧牲品。他們愛上他們將來要葬身的土地,卻不理睬使他們的軀體活潑起來的精神。愛國只是他們腦子裡的空想。南海探險隊是什麼意思呢?那樣的排場,那樣的耗費,間接他說,那只是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精神生活的世界中,雖然有的是海洋和大陸,其中每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半島和一個島嶼,然而他不去探這個險;他卻坐在一隻政府撥給他的大船中間,航行經過兒千里的寒冷、風暴和吃人生番之地,帶著五百名水手和僕人來服侍他;他覺得這比在內心的海洋上探險,比在單獨一個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探險,倒是容易得多呢。

  「Erret,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lberos。

  Plus habet hic vitae,plus habet ille viae。」

  「讓他們去漂泊去考察異邦的澳大利亞人,

  我從上帝得到的多,他們得到更多的路。」

  周遊全世界,跑到桑吉巴去數老虎的多少,是不值得的。但沒有更好的事情做,這甚至還是值得做的事情,也許你能找到「薛美斯的洞」,從那裡你最後可以進入到你內心的深處。英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黃金海岸、奴隸海岸,都面對著內心的海洋;可是從那裡出發,都可以直航印度,卻沒有哪一條船敢開出港灣,遠航到茫茫不見大陸的內心海洋上。儘管你學會了一切方言,習慣了一切風俗,儘管你比一切旅行家旅行得更遠,適應了一切的氣候和水土,連那斯芬克斯也給你氣死撞碎在石上了,你還是要聽從古代哲學家的一句話,「到你內心去探險。」這才用得到眼睛和腦子。只有敗軍之將和逃兵才能走上這個戰場,只有懦夫和逃亡者才能在這裡入伍。現在就開始探險吧,走上那最遠的西方之路,這樣的探險並不停止在密西西比,或太平洋,也不叫你到古老的中國或日本去,這個探險一往無前,好像經過大地的一條切線,無論冬夏晝夜,日落月歿,都可以作靈魂的探險,一直探到最後地球消失之處。

  據說米拉波到大路上試驗了一次剪徑的行為,「來測驗一下,正式違抗社會最神聖的法律到底需要多少程度的決心」。他後來宣稱「戰場上的士兵所需要的勇氣只有剪徑強盜的一半」,――還說,「榮譽和宗教不能攔阻住一個審慎而堅定的決心。」而在這個世界上,米拉波總算是個男子漢了;可是這很無聊,即使他並不是無賴。一個比較清醒的人將發現自己「正式違抗」所謂「社會最神聖的法律」的次數是太多了,因為他服從一些更加神聖的法律,他不故意這樣做,也已經測驗了他自己的決心。其實他不必對社會採取這樣的態度,他只要保持原來的態度,僅僅服從他自己的法則,如果他能碰到一個公正的政府,他這樣做是不會和它對抗的。

  我離開森林,就跟我進入森林,有同樣的好理由。我覺得也許還有好幾個生命可過,我不必把更多時間來交給這一種生命了。驚人的是我們很容易糊裡糊塗習慣於一種生活,踏出一條自己的一定軌跡。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腳就踏出了一條小徑,從門口一直通到湖濱;距今不覺五六年了,這小徑依然還在。是的,我想是別人也走了這條小徑了,所以它還在通行。大地的表面是柔軟的,人腳留下了蹤跡;同樣的是,心靈的行程也留下了路線。想人世的公路如何給踐踏得塵埃蔽天,傳統和習俗形成了何等深的車轍!

  我不願坐在房艙裡,寧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與甲板上,因為從那裡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皓月。我再也不願意下到艙底去了。

  至少我是從實驗中瞭解這個的:一個人若能自信地向他夢想的方向行進,努力經營他所想望的生活,他是可以獲得通常還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將要越過一條看不見的界線,他將要把一些事物拋在後面;新的、更廣大的、更自由的規律將要開始圍繞著他,並且在他的內心裡建立起來;或者舊有的規律將要擴大,並在更自由的意義裡得到有利於他的新解釋,他將要拿到許可證,生活在事物的更高級的秩序中。他自己的生活越簡單,宇宙的規律也就越顯得簡單,寂寞將不成其為寂寞,貧困將不成其為貧困,軟弱將不成其為軟弱。如果你造了空中樓閣,你的勞苦並不是白費的,樓閣應該造在空中,就是要把基礎放到它們的下面去。

  英國和美國提出了奇怪可笑的要求,要求你說話必須能被他們理解。人生和毒菌的生長都不是這樣聽命的。還以為這很重要,好像沒有了他們便沒有人來理解你了。好像大自然只贊成這樣一種理解的能力,它養得活四足動物而並不能養活樫鳥雀,養活了走獸而養不活飛禽,輕聲,別說話和站住的吆喝,好像成了最好的英文,連勃萊特也能懂得的。彷彿只有愚蠢倒能永保安全!我最擔心的是我表達的還不夠過火呢,我擔心我的表達不能超過我自己的日常經驗的狹隘範圍,來適應我所肯定的真理!過火!這要看你處在什麼境地。漂泊的水牛跑到另一個緯度去找新的牧場,並不比奶牛在餵奶時踢翻了鉛桶,跳過了牛欄,奔到小牛身邊去,來得更加過火。我希望在一些沒有束縛的地方說話;像一個清醒的人跟另一些清醒的人那樣他說話;我覺得,要給真正的表達奠立一個基礎,我還不夠過火呢。誰聽到過一段音樂就害怕自己會永遠說話說得過火呢?為了未來或為了可能的事物,我們應該生活得不太緊張,表面上不要外露,輪廓不妨曖昧而朦朧些,正如我們的影子,對著太陽也會顯得不知不覺地汗流浹背的。我們的真實的語言易於蒸發掉,常使一些殘餘下來的語言變得不適用。它們的真實是時刻改變的;只有它的文字形式還保留著。表達我們的信心和虔誠的文字是很不確定的;它們只對於卓越的人才有意義,其芳馨如乳香。

  為什麼我們時常降低我們的智力到了愚笨的程度,而又去讚美它為常識?最平常的常識是睡著的人的意識,在他們打鼾中表達出來的。有時我們把難得聰明的人和愚笨的人歸為一類,因為我們只能欣賞他們的三分之一的聰明。有人偶然起了一次早,就對黎明的紅霞挑剔開了。我還聽說過,「他們認為卡比爾的詩有四種不同的意義;幻覺、精神、智性和吠陀經典的通俗教義。」可是我們這裡要是有人給一個作品做了一種以上的解釋,大家就要紛紛責難了。英國努力防治土豆腐爛,難道就不努力醫治腦子腐爛?而後者實在是更普遍更危險的呢。

  我並不是說,我已經變得更深奧了,可是,從我這些印張上找出來的致命缺點如果不比從這瓦爾登湖的冰上找出來更多的話,我就感覺到很驕做了。你看南方的冰商反對它的藍色,彷彿那是泥漿,其實這是它純潔的證明,他們反而看中了劍橋之水,那是白色的,但有一股草腥氣。人們所愛好的純潔是包裹著大地的霧,而不是上面那藍色的太空。

  有人嘀咕著,說我們美國人及一般近代人,和古人比較起來,甚至和伊莉莎白時代的人比較起來,都不過是智力上的矮子罷了。這話什麼意思?一隻活著的狗總比一頭死去的獅子好。難道一個人屬於矮子一類便該上吊?為什麼他不能做矮子中最長的一人。

  人人該管他自己的事情,努力於他的職責。

  為什麼我們這樣急於要成功,而從事這樣荒唐的事業?如果一個人跟不上他的伴侶們,那也許是因為他聽的是另一種鼓聲。讓他踏著他聽到的音樂節拍而走路,不管那拍子如何,或者在多遠的地方。他應否像一株蘋果樹或橡樹那樣快地成熟,並不是重要的,他該不該把他的春天變作夏天?如果我們所要求的情況還不夠條件,我們能用來代替的任何現實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不要在一個空虛的現實上撞破了船。我們是否要費力去在頭頂上面建立一個藍色玻璃的天空呢,雖然完成後我們還要凝望那遙遠得多的真實的天空,把前者視作並未建立過的一樣?

  在柯洛城中,有一個藝術家,他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做一根手杖。他想,一有時間的因素就不能成為完美的藝術作品,凡是完美作品,其中時間是不存在的,因此他自言自語,哪怕我一生中不再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也要把它做得十全十美。他立刻到森林中去找木料,他已決定不用那不合式的材料,就在他尋找著,一根又一根地選不中意而拋掉的這個期間,他的朋友們逐漸地離開了他,因為他們工作到老了之後都死掉了,可是他一點也沒老。他一心一意,堅定而又高度虔誠,這一切使他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永久的青春。因為他並不跟時間妥協,時間就站在一旁歎氣,拿他沒辦法。他還沒有找到一個完全適用的材料,柯洛城已是古湮的廢墟,後來他就坐在廢墟上,剝一根樹枝的皮。

  他還沒有給它造出一個形狀來,坎達哈朝代已經結束了。他用了手杖的尖頭,在沙土上寫下那個民族的最後一人的名字來,然後他又繼續工作。當他磨光了手杖,卡爾伯已經不是北極星了;他還沒有裝上金箍和飾有寶石的杖頭,梵天都已經睡醒過好幾次。為什麼我要提起這些話呢?最後完成的時候,它突然輝耀無比,成了梵天所創造的世界中間最美麗的一件作品,他在創造手杖之中創造了一個新制度,一個美妙而比例適度的新世界;其間古代古城雖都逝去了,新的更光榮的時代和城市卻已代之而興起。而現在他看到刨花還依然新鮮地堆在他的腳下,對於他和他的工作,所謂時間的流逝只是過眼幻影,時間一點也沒逝去,就像梵天腦中閃過的思想立刻就點燃了幾人腦中的火絨一樣。材料純粹,他的藝術純粹;結果怎能不神奇?

  我們能給予物質的外貌,最後沒有一個能像真理這樣於我們有利。只有真理,永不破蔽。大體說來,我們並不存在於這個地方,而是在一個虛設的位置上。只因我們天性脆弱,我們假定了一類情況,並把自己放了進去,這就同時有了兩種情況,我們要從中脫身就加倍地困難了。清醒的時候,我們只注意事實,注意實際的情況。你要說你要說的話,別說你該說的話呵。任何真理都比虛偽好。補鍋匠湯姆・海德站在斷頭臺上,問他有什麼話要說。「告訴裁縫們,」他說,「在縫第一針之前,不要忘記了在他們的線尾打一個結。」他的伴侶的祈禱被忘記了。

  不論你的生命如何卑賤,你要面對它,生活它;不要躲避它,更別用惡言咒罵它。

  它不像你那樣壞。你最富的時候,倒是最窮。愛找缺點的人就是到天堂裡也找得到缺點。

  儘管貧困,你要愛你的生活。甚至在一個濟貧院裡,你也還有愉快,高興,光榮的時辰。

  夕陽反射在濟貧院的窗上,像射在富戶人家窗上一樣光亮,在那門前,積雪同在早春溶化。我只看到,一個安心的人,在那裡也像在皇官中一樣,生活得心滿意足而富有愉快的思想。城鎮中的窮人,我看,倒往往是過著最獨立不羈的生活。也許因為他們很偉大,所以受之無愧。大多數人以為他們是超然的,不靠城鎮來支援他們;可是事實上他們是往往用了不正當的手段來對付生活,他們毫不是超脫的,毋寧是不體面的。視貧窮如園中之花草而像聖人一樣地耕植它吧!不要找新花樣,無論是新朋友或新衣服,來麻煩你自己。找舊的;回到那裡去。萬物不變;是我們在變。你的衣服可以賣掉,但要保留你的思想。上帝將保證你不需要社會。如果我得整天躲在閣樓的一角,像一隻蜘蛛一樣,只要我還能思想,世界對於我還是一樣地大。哲學家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不要焦慮求發展,不要屈服於玩弄你的影響;這些全是浪費。卑賤像黑暗,閃耀著極美的光。貧窮與卑賤的陰影圍住了我們,「可是瞧啊!我們的眼界擴大了。」我們常常被提醒,即使賜給我們克洛索斯的巨富,我們的目的一定還是如此,我們的方法將依然故我。況且,你如果受盡了貧窮的限制,例如連書報都買不起了,那時你也不過是被限制於最有意義、最為重要的經驗之內了:你不能不跟那些可以產生最多的糖和最多澱粉的物質打交道。最接近骨頭地方的生命最甜蜜。你不會去做無聊的事了。在上的人寬宏大度,不會使那在下的人有任何損失。多餘的財富只能夠買多餘的東西,人的靈魂必需的東西,是不需要花錢買的。

  我住在一個鉛牆的角隅中,那裡已倒人了一點鐘銅的合金。常常在我正午休息的時候,一種混亂的叮叮之聲從外面傳到了我的耳鼓中。這是我同時代人的聲音。我的鄰居在告訴我他們同那些著名的紳士淑女的奇遇,在夜宴桌上,他們遇見的那一些貴族;我對這些,正如我對《每日時報》的內容,同樣不發生興趣。一般的趣味和談話資料總是關於服裝和禮貌,可是笨鵝總歸是笨鵝,隨便你怎麼打扮它。他們告訴我加利福尼亞和德克薩斯,英國和印度,佐治亞州或麻塞諸塞州的某某大人,全是短暫的、瞬息即逝的現象,我幾乎要像馬穆魯克的省長一樣從他們的庭院中逃走。我願我行我素,不願塗脂抹粉,招搖過市,引人注目,即使我可以跟這個宇宙的建築大師攜手共行,我也不願,――我不願生活在這個不安的、神經質的、忙亂的。瑣細的十九世紀生活中,寧可或立或坐,沉思著,聽任這十九世紀過去。人們在慶祝些什麼呢?他們都參加了某個事業的籌備委員會,隨時預備聽人家演說。上帝只是今天的主席,韋勃斯特是他的演說家。那些強烈地合理地吸引我的事物,我愛衡量它們的分量,處理它們,向它們轉移;――決不拉住磅秤的橫杆,來減少重量,――不假設一個情況,而是按照這個情況的實際來行事;旅行在我能夠旅行的唯一的路上,在那裡沒有一種力量可以阻止我。我不會在奠定堅實基礎以前先造拱門而自滿自足。我們不要玩冒險的把戲。什麼都得有個結實的基礎。

  我們讀到過一個旅行家問一個孩子,他面前的這個沼澤有沒有一個堅固的底。孩子說有的。可是,旅行家的馬立刻就陷了下去,陷到肚帶了,他對孩子說,「我聽你說的是這個沼澤有一個堅固的底。」「是有啊,」後者回答,「可是你還沒有到達它的一半深呢。」

  社會的泥澤和流沙也如此。要知道這一點,卻非年老的孩子不可。也只有在很難得,很湊巧之中,所想的,所說的那一些事才是好的。我不願做一個在只有板條和灰漿的牆中釘入一隻釘子的人,要是這樣做了,那到半夜裡我還會睡不著覺。給我一個錘子,讓我來摸一摸釘板條。不要依賴表面上塗著的灰漿。錘入一隻釘子,讓它真真實實地釘緊,那我半夜裡醒來了想想都很滿意呢,――這樣的工作,便是你召喚了文藝女神來看看,也毫無愧色的。這樣做上帝才會幫你的忙,也只有這樣做你的忙他才幫。每一個錘入的釘子應該作為宇宙大機器中的一部分。你這才是在繼續這一個工作。

  不必給我愛,不必給我錢,不必給我名譽,給我真理吧。我坐在一張放滿了山珍海味的食桌前,受到奉承的招待,可是那裡沒有真理和誠意;宴罷之後,從這冷淡的桌上歸來,我饑餓難當。這種招待冷得像冰。我想不必再用冰來冰凍它們了,他們告訴我酒的年代和美名;可是我想到了一種更古,卻又更新、更純粹、更光榮的飲料,但他們沒有,要買也買不到。式樣,建築,庭園和「娛樂」,在我看來,有等於無。我去訪問一個國王,他吩咐我在客廳裡等他,像一個好客的人。我鄰居中有一個人住在樹洞裡。他的行為才真有王者之風。我要是去訪問他,結果一定會好得多。

  我們還要有多久坐在走廊中,實行這些無聊的陳規陋習,弄得任何工作都荒誕不堪,還要有多久呢?好像一個人,每天一早就要苦修,還雇了一個人來給他種土豆;到下午,抱著預先想好的善心出去實行基督教徒的溫柔與愛心!請想想中國的自大和那種人類的凝滯的自滿。這一世代慶倖自己為一個光榮傳統的最後一代;而在波士頓、倫敦、巴黎、羅馬,想想它們歷史多麼悠久,它們還在說它們的文學、藝術和科學多麼進步而沾沾自喜。有的是哲學學會的記錄,對於偉人公開的讚美文章!好一個亞當,在誇耀他自己的美德了。「是的,我們做了偉大的事業了,唱出了神聖的歌了,它們是不朽的,」――在我們能記得它們的時候,自然是不朽的羅。可是古代亞述的有學問的團體和他們的偉人,――請問現在何在?我們是何等年輕的哲學家和實驗家啊!我的讀者之中,還沒有一個人生活過整個人生。這些也許只是在人類的春天的幾個月裡。即便我們患了七年才治好的癬疥,我們也並沒有看見康科特受過的十六年蝗災。我們只曉得我們所生活的地球上的一張薄膜。大多數人沒有深入過水下六英尺,也沒有跳高到六英尺以上。我們不知在哪裡。況且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我們是沉睡的。可是我們卻自以為聰明,自以為在地球上建立了秩序。真的,我們倒是很深刻的思想家,而且我們是有志氣的人!我站在林中,看這森林地上的松針之中,蠕蠕爬行著的一隻昆蟲,看到它企圖避開我的視線,自己去藏起來,我便問我自己,為什麼它有這樣謙遜的思想,要藏起它的頭避開我,而我,也許可以幫助它,可以給它這個族類若干可喜的消息,這時我禁不住想起我們更偉大的施恩者,大智慧者,他也在俯視著我們這些宛如蟲豸的人。

  新奇的事物正在無窮盡地注入這個世界來,而我們卻忍受著不可思議的愚蠢。我只要提起,在最開明的國土上,我們還在聽怎樣的說教就夠了。現在還有快樂啊,悲哀啊,這種字眼,但這些都只是用鼻音唱出的讚美詩的疊句,實際上我們所信仰的還是平庸而卑下的。我們以為我們只要換換衣服就行了。據說大英帝國很大,很可敬,而美利堅合眾國是一等強國。我們不知道每一個人背後都有潮起潮落,這浪潮可以把大英帝國像小木片一樣浮起來,如果他有決心記住這個。誰知道下一次還會發生什麼樣的十七年蝗災?

  我所生活在內的那個世界的政府,並不像英國政府那樣,不是在夜宴之後,喝喝美酒並談談說說就建立起來的。

  我們身體內的生命像河中的水。它可以今年漲得高,高得空前,洪水漲上枯焦的高地;甚至這樣的一年也可能是多事之年,把我們所有的麝鼠都淹死。我們生活的地方不一定總是乾燥的土地。我看到遠遠地,在內陸就有些河岸,遠在科學還沒有記錄它們的氾濫之前,就曾受過江河的衝激。大家都聽到過新英格蘭傳說的這個故事,有一隻強壯而美麗的爬蟲,它從一隻古老的蘋果木桌子的乾燥的活動桌板中爬了出來,那桌於放在一個農夫的廚房中間已經六十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州,後來搬到了麻塞諸塞州來,那卵還比六十年前更早幾年,當蘋果樹還活著的時候就下在裡面了,因為這是可以根據它外面的年輪判斷的;好幾個星期來,已經聽到它在裡面咬著了,它大約是受到一隻缽頭的熱氣才孵化的。聽到了這樣的故事之後,誰能不感到增強了復活的信心與不朽的信心呢?這卵已幾世代地埋在好幾層的、一圈圈圍住的木頭中間,放在枯燥的社會生活之中,起先在青青的有生命的白木質之間,後來這東西漸漸成了一個風乾得很好的墳墓了,――也許它已經咬了幾年之久,使那坐在這歡宴的餐桌前的一家子聽到聲音驚惶失措,――誰知道何等美麗的、有翅膀的生命突然從社會中最不值錢的、人家送的傢俱中,一下子跳了出來,終於享受了它完美的生命的夏天!

  我並不是說約翰或者約納森這些普通人可以理解所有的這一切;可是時間儘管流逝,而黎明始終不來的那個明天,它具備著這樣的特性。使我們失去視覺的那種光明,對於我們是黑暗。只有我們睜開眼睛醒過來的那一天,天才亮了。天亮的日子多著呢。太陽不過是一個曉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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