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局
從出生起便處於「不能看」的狀態之中,陸楚對「看見」這個詞從未有過如此切身深刻的體會。
高塔裡並非漆黑一片,它的內牆邊緣上均勻佈置著燭火,不知燃了多少年,蠟油滴落斑駁,卻至今沒有燃燼。暗黃色的燭光明滅,其實並不能用敞亮來形容,陸楚卻被這光亮弄得眼睛發澀。他深呼吸,平復內心的波動,閉上眼片刻,這才又睜開來。
原本模糊的光亮變得清晰,高塔內部的樣子也完全展現在了他的眼前,儘管眼前所見只有單調的昏黃和塔內牆剝落陳舊的黑色,陸楚依舊為此而動容。
他在簡單環視四周後,轉身看向身側的男人。
陸楚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人的臉,同樣的,他對所謂的「帥氣」、「美麗」沒有任何認知,但是看著男人的臉,他覺得這就是好看。
人對美的感觸是一種本能。
轉而想到男人說到了塔內自己會得知想要的一切,陸楚轉身欲在男人手心寫字詢問。
他剛剛牽過男人的手,男人就開口道:「你的父母的死亡和這座城鎮的混亂,並不算意外,嚴格來講,真正的意外,只有你。」
只一句,就讓陸楚震驚地不知該繼續問些什麼,於是,他只能不自覺顫抖著手指寫道——「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男人言畢,將兩人手上的繩子解開,繼續說道,「現在,你閉著眼睛什麼都不要看,沿著台階走到盡頭,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怎麼告訴你。
男人現在仍舊沒有恢復雙感,當陸楚到了塔頂,先不論距離那麼遠,聲音是否還能傳到,即使聲音可以傳到塔底,男人也是聽不到的。
「等你看到真相,我也會恢復雙感。」說到這裡,男人補充道,「我感知上的禁制因為你而起,與這座城鎮本身無關。」
陸楚聞言抬頭看著高塔的內部構造,從下而上看過去,高塔中間沒有任何東西,本應該一覽無餘的構造,卻看不到塔的頂部,上方似乎被吞噬在墨色之中。一條回旋的沒有扶手的樓梯沿著斑駁的牆壁蜿蜒而上,同樣不見盡頭。樓梯狹窄,僅能容兩人並肩,若是閉著眼睛沿著這條沒有扶手欄桿的樓梯行走,一不小心就會踏空,從高處跌落下來。
幸好對於已然習慣了未知和黑暗的陸楚而言,這沒什麼難度。
所有的一切,突然爆發的失感、被打破的平靜生活……以及,父母毫無徵兆的逝世,或許都將在沿著樓梯走到盡頭後得到解釋。
「記得,除非碰到盡頭,否則不要睜開眼。」
陸楚扭頭深深看了身側俊毅的男人一眼,男人依舊下掩著雙眸,沒有什麼表情,但是陸楚卻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慎重。
——好。
陸楚在男人手心寫下這最後一個字,而後走到了樓梯處。
他閉上雙眼,一隻手撐著牆壁,開始向上走。
一步又一步,陸楚不知道這塔到底多高,也不知道他要走到什麼時候,但是他的心情卻格外平靜。
當肌肉開始酸疼,抬腳踏步快要成了一種習慣,陸楚終於停步,因為他一步差點踩空——台階已然消失了。他繼續向前走,沒幾步摸到了一面牆,擋住了去路。
看來,到盡頭了。
陸楚邊想著邊睜開了雙眼,刺目的燭光幾乎要閃痛他的眼睛,等他習慣了之後,就發現高塔頂端四周的牆是透明的,能俯瞰整個城鎮的全貌,然而當他定睛向遠處看去的時候,卻呆愣在了原地。
塔底,恢復了視力和聽覺的男人閉了閉眼睛。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男人的聲音傳來,明明應該相隔極遠的的距離,那聲音卻像在耳邊響起,清晰冷靜。
陸楚木然,沒有回答,只是盯著眼前看到的場景發呆。
然而讓陸楚如此的,卻不是那些一一展現在眼前的,自小就聽他人談起的天空皎月、青草綠林色彩斑斕的世界。
這時,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字一頓道:「陸楚,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陸楚終於有了反應,他雙眼一眨不眨,茫然出聲:「我……什麼都沒看到。」
沒錯,他什麼都沒看到。
高塔真的很高,而城鎮中的建築物又大多低矮,儘管已經是深夜,月亮卻格外皎潔明亮,照的整座城鎮都格外敞亮,以致於陸楚站在這裡俯瞰,整個城鎮一覽無餘。陸楚的視線越過他和男人一路而來經過的別墅區、公園、廣場立交橋、陸楚的家……直到城鎮的邊緣。
城鎮郊邊確實如城鎮中的人所言,有幾座高山,但是那高山之後並不是連綿的山脈,也沒有另一個城鎮,而是一片虛無。
真正的虛無。
高塔四周的牆都是透明的,陸楚將四周的景象都納入了眼底,這座被「山」包圍起來的城鎮,越過幾座山後,外面再都沒有了任何東西。孤獨的小鎮彷彿連著保護它的「山」都是建在了異時空,再往外走就是空洞的空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
陸楚看著遠處茫然的「失感者」互相撲咬掙扎,臉色發白:「為什麼……」
恍惚間,過去二十年的記憶紛至沓來。
自給自足安靜祥和的城鎮。
長者口中屢屢念叨的「我們這裡沒有來過外地人」。
眾人默認不去接近深入的高山。
除了高塔之外一律低矮的建築物。
本就是被「架空」的城鎮,自然不會有外人來,陸楚因為看不到,所以不會輕易離開家,也沒有離開的想法。只是,為什麼其他的人相安無事了這麼久,這麼多年沒有一個人有過任何的疑問,又或者產生「我要到山外的世界去」這樣的想法。甚至於,城鎮中的人從不建造高一點的建築物,從而避免了站在高處看見山那邊的可能性。
「為什麼……」陸楚覺得自己人生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這到底是……」
彷彿早料到一切的男人淡淡出聲:「是『局』。」
陸楚喃喃念道:「『局』?」
「沒錯,『局』有許多種,『全城失感』只是其中一個,而生活在這裡的人,則是『局』本身衍生的存在,遵循『規則』,只為了讓『局』順利進行下去。」
陸楚越發茫然:「那我們,算什麼?」
男人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響起:「衍生者,屬於『局』本身,被『規則』束縛。在被選中參與『局』的人看來,等於npc。」
陸楚尚未反應過來,就聽男人繼續說道:「你是個例外,也是個漏洞。在『全城失感』這個『局』中,所有衍生者都會正常生活到失感爆發的那一天,然後因為從沒有經歷過『失明』之類的症狀而陷入混亂,文明坍塌。在現實世界被選中的人會被要求在這裡生活七天,沒撐過七天,則出局。你『生而失明』,就已經打亂了這一『局』的平衡,不久後,你的父母為了幫你治病,無意間看到了山那邊的景象,徹底打破了衍生者不能知道自己活在虛構之中的『規則』,所以他們在『規則』的制約下毫無徵兆地死亡了。」
聽到這裡,陸楚眼睛濕潤,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所謂「局」的衍生,對他們而言所有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既然我才是『局』中的例外,為什麼不在我出生就將我毀了?」
卻讓他的父母多年後因為他被抹殺。
「你父母的死亡是因為他們自己發現了真相,違反了『局』的設定;你是『局』衍生出來的漏洞,原則上屬於『局』本身,『規則』不能對你做什麼。」
陸楚已經震驚到麻木:「那麼,你又是誰?」
這次男人沒有回答他,只自顧自地說道:「這個『局』裡,還沒有現實世界被選中的人來過,等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的時候,你眼前會出現一扇門。」
說到這裡,男人頓了一下,聲音都變得鄭重:「陸楚,打開門,然後走出去,你會擺脫衍生者的身份,『規則』會默認你是被選中的來自現實世界的人。」
男人話音剛落,午夜的鐘聲便響起,陸楚眼前透明的牆緩慢脫落,外面的世界慢慢消失在了陸楚眼前,隨之出現的,是一扇雕琢繁瑣,花紋處有鏽跡的門。
「陸楚,打開門走進去。」
陸楚沒有動。
「陸楚,不要忘了你的父母。」
父母……陸楚到現在都依舊記得父母身體衰弱時,哽咽著讓他發誓要好好活下去的話。終有一天,你要離開這裡——恍惚間,陸楚想起來父母曾經對他說過這句話。
陸楚深呼吸一口氣:「那你呢。」
男人答道:「我會去找你。」
聞言,陸楚終於推開了眼前的門,抬腳走進一片白光之中。
與此同時,塔底的男人突然心口一陣劇痛,跌倒在地,他渾身抽搐,肌膚開始皸裂並滲出鮮紅血液。
「7,你違反了『規則』。」
忍受著撕心裂肺劇痛的男人緩緩站起身,他捂住胸口扶著牆,任由皮膚撕裂又愈合,血染了滿身,聲音卻格外平靜。
「嗯,我知道。」
一切,或許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全城失感靈感來源——《盲流感》,很久以前看的電影,情節都記不清了,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