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故土

　　山海鎮被市里規劃建造旅遊景區，需要全部整頓，房屋搬遷是遲早的事。

　　市里給的政策待遇好，除了補償房子和拆遷賠償款之外，還提供了一部分鎮上的工作名額，旅遊景區建立之後總是需要一些負責日常管理的工作人員，就近招聘是最好的，這讓最後還有些異議的人也都平復下來，心平氣和地準備搬家了。

　　市里派了專門的人員來考察勘測，開始準備鎮上的遷居工程。

　　但凡從事拆遷工作，都擔心遇到釘子戶，山海鎮上人員不多，民風淳樸，只要賠償款處理得當一般都沒什麼大礙，市里最擔心的就是白家。

　　白家老宅裏那些當初都是京城專門批了條子來讓保護的，雖然六幾年那會兒被貼了封條，但是並沒有讓人進去，裏面那些木樓雖然看著破舊，但都是一百多年前的老物件了，說大了就是古董，哪兒能搬得動，簡直想想就頭疼。

　　市里領導原本怕白老不肯，他們親自跑了一趟，但是白老爺子大手一揮，對他們道：“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想的太多了！老頭子做了一輩子的國家工作，肯定第一個支援的嘛！按正常操作來就好，我這裏你們就甭擔心了，全力配合。”

　　有了他的這一句話，市里領導也都放下心來，再談到賠償款的時候，因為金額太大，想商量著賠償一塊住房用地，白老對此點頭同意了，他手頭不缺錢，多一塊地也不錯。

　　市里挺高興的，白老那邊也覺得滿意，後面兩座山沒動，白家光住宅面積就翻了一小倍，雖然沒有之前那麼靜了，但是在鎮裏住著也方便。老宅擴建之後面積大，周圍種上林木，還有一條護城河繞過去，完全鬧中取靜，不比之前的差。

　　白老雖然同意，但晚輩們卻不敢這樣讓他放棄老房子。

　　駱江璟是知道白老爺子對這所老房子的重視的，她每年都和丈夫一同回來住上幾天，白老爺子給故去的老伴兒掃墓，再吃上幾天齋飯，這麼多年都成了習慣。她從事地產行業，對這些拆建的事做起來也方便，公司裏有專業的團隊，可以更好的拆了木樓運送過去，順便重建。

　　她不放心其他人，專門讓米澤海帶著工程師過來測繪了，打算原封不動地搬過去。

　　白家老宅大部分是木制結構，並沒有用鐵釘，只要小心一些技術上完全可以達到複刻要求，另外一些石獅、石屏風和其他院中大樹之類也都能挪過去，盡一切可能保持原貌不變。

　　米澤海親自帶了人去跟白老商議，對這部分的規劃做的細緻，白老爺子聽見能把東西挪過去就挺高興的，問道：“都能挪嗎？後院那幾棵樹一起帶過去吧，有兩棵柿子樹，還有一棵無花果，還是我家老婆子以前親手種的，每年秋天不吃上兩個果子就覺得缺了點什麼。”

　　米澤海道：“當然，樹沒什麼問題，保管給您種好。這是宅子初步規劃的圖紙，您看看還想怎麼弄就跟我們說，等全都規劃好了咱們再開工，完全按您的心意來。”

　　白老拿著那圖紙看了一眼，就招手讓白洛川過來，和他一起看了一會，小聲商議。白老爺子向來做事雷厲風行，但對這個唯一的孫子也是寵愛有加，即便是遷宅這樣重要的事情，也完全沒有因為白洛川的年紀小而輕視的意思，甚至在白洛川點出什麼的時候，他都會用紅筆圈上，要什麼，老爺子就點頭給什麼。

　　白洛川點了馬廄、花園之後，白老問他：“好，還有什麼想要的沒有？”

　　白洛川想了一會，道：“我想把圖紙拿回去，晚上再想想。”

　　白老點頭應允，給了他圖紙，並對他道：“帶回去多看兩天，不著急，爺爺等著你。”

　　等白洛川走了，米澤海身邊帶來的工程師沒有多言語，但另一位建築師還在忍不住看著門口的方向，他剛從國外回來，並沒有和米澤海他們一樣在公司做事多年，對這位白少爺也不瞭解，只是一時看到一位老人對孫兒這麼寵愛，有些吃驚——這其中還帶著一些羡慕，在他看來的這麼大一筆財富，簡直就像是給小少爺隨意擺弄的。

　　等到出了白家老宅，建築師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大寨子，小聲感慨了一句：“這還真是，我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一座宅子，拿出去在滬市黃金地段也能換不錯的幾套頂層泳池豪宅了吧，老先生真是捨得，跟送給小少爺一樣。”

　　米澤海道：“不止。”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道：“不會還有吧？”

　　米澤海笑道：“從這裏往後看，後面兩座山都是，除了山海鎮上的這些，滬市駱總打拼下來的……將來也都要小少爺接手。”

　　年輕人咂舌：“這得是多大一筆鉅款啊。”再回想一下剛才那位白少爺的樣子，這會兒恨不得渾身鑲嵌了鑽石，行走間自動發光了。

　　白洛川拿了圖紙回到樓上，米陽正在他臥室裏睡午覺，小臉睡的紅撲撲的，氣色很好。他坐在床邊小聲把人叫醒了，讓他起來跟自己一起看圖紙，“我打算在這弄個馬廄，然後花園再擴大一些，但是覺得還缺點什麼，你幫我看看。”

　　米陽揉著眼睛看了一會，聽著白洛川跟他講這才明白過來是白家老宅搬遷重建的新圖紙，這在上一世是沒有過的事兒，老宅一直沒換地方，但是白洛川倒是在這裏重新改造了許多，當時還帶米陽專門參觀了一下，米陽把記得的幾個地方給他點出來，順便提了一點防震建議。

　　這些設計畢竟是成年之後的白洛川的想法，比現在少年時期的白少爺高明了許多，而且他們是同一個人，想法和審美極為相似，說了一些之後，現在這個少年白洛川就不斷地點頭，表示認可了。

　　白少爺滿意道：“你和我想的一樣，就加這些，剩下的讓爺爺和他們商量著去弄吧。”

　　米陽坐在床上，手邊還放著一個等人高的玩偶熊，是前兩天白洛川生日的時候別人送來的，米陽覺得它抱起來舒服拿著當枕頭睡，這會兒聽見他滿意了，也坐在那彎著眼睛笑。

　　白洛川看的心癢，摸了摸他的臉頰，順手捏了耳垂一下，“小乖？”

　　米陽抬頭看他，全然的信賴。

　　白洛川又捏了他耳垂一下，笑了道：“等下回咱們再回來，一起在池塘養魚好不好？我買好多錦鯉，再種一點荷花，肯定漂亮。”

　　米陽想到以前的那個池塘，他第一次被白洛川帶著去參觀的時候，對方同他一起站在涼亭裏，也是帶著點得意地問他：“怎麼樣，我修的這個池塘還可以吧？現在只有荷葉，先委屈你賞魚，等六月了約你來看荷花，吃全魚宴……”

　　……

　　白洛川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奇怪道：“小乖，想什麼了？”

　　米陽眨眨眼，看著眼前還帶著幾分青澀氣息的少年，笑了一下：“再養一點其他的魚好不好，等夏天可以在涼亭那看荷花，吃全魚宴。”

　　白洛川捏他鼻尖一下，道：“貪吃鬼。”

　　這麼說著，他還是低頭用紅筆劃上，認真做了標注。

　　白家這邊搬遷順利，市里也派了專人去鎮上其他人家中積極地做著工作。

　　米澤海回家的時候，正好看見有人從米鴻那個小院出來，米鴻比較平靜，沒送客，但是也並不歡迎。

　　出來的人和米澤海認識，之前在白家見過面，這會兒略微有些尷尬，但是見面相互無奈一笑也都把這份疏遠隱去了，對方小聲道：“我們也是工作，實在沒辦法……”

　　米澤海點點頭，但是又說不出什麼來，心裏不是滋味。

　　他送走了這些人，跟平時一樣去廚房做了飯菜，還開了一瓶酒，放在小桌上喊米鴻一起吃飯，爺倆坐在那喝了一杯。

　　米鴻喝了一小杯白酒，一邊吃菜一邊對他道：“這道釀肉做的火候還不對，起鍋晚了，燜的太久。”

　　米澤海應了一聲：“下回我注意。”

　　米鴻又吃了一筷，緩聲道：“做菜和做人一樣，心裏有事，總拖著也不行。”他看著米澤海給自己那個小酒盅裏倒酒，忽然道：“我讓你為難了吧？”

　　米澤海酒倒的有點多，撒出來一些，連忙擦乾淨，搖頭道：“沒。”

　　米鴻看著他，沒說話。

　　米澤海眼睛發澀，輕聲道：“爸，您要是真的不願意搬，我就去再跟那邊申請一下……”

　　米鴻打斷他，道：“申請晚搬走幾天？算了，沒什麼意義。”

　　父子二人沉默地吃完了一頓飯，米澤海要收拾，米鴻攔住他道：“不急，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老人有很長時間沒有邁出小院了，米澤海聽到自然是連忙跟上。

　　米鴻走了很遠，路上也沒有跟兒子多說什麼，父子二人隔著半步的距離，一個是已經彎下腰走路的年紀，另一個是人在壯年，即便在辦公室坐的久了，也還是保持了部隊裏的走路姿態，剛正筆直。

　　米鴻帶著他去了山腳下的一片樹林，那裏種著一片香樟樹，鬱鬱蔥蔥，枝葉繁茂，走在樹下能聞到淡淡的香氣。

　　米鴻在這片樹林裏，一邊走一邊同兒子說話：“他們今天來的人，你瞧見了應該跟他們道個謝，後面跟著的那個是搜救隊的王隊長，是當初上山救過陽陽的那個……找了這人來當說客，也算是費了心思了。”他語氣很淡，看透了也並不惱，像是在陳述一件實事。

　　米澤海喉頭滾動兩下，喊了一聲爸。

　　米鴻慢慢走著，對他道：“我年輕時候就在這裏做過護林員，那會帶著你媽剛來山海鎮上，就守著這片香樟林。你小的時候我還帶你來過，不過你應該沒什麼印象了，其實我不是當地人，我當年陪著你媽找了很久才找過來，在這安家，幾年後又收養了你。”他拍了拍身邊一棵粗壯的樟樹，仰頭看著它的樹冠道，“你不知道吧？這片林子其實是你媽小時候起攢著的嫁妝，咱們這過去有個風俗，打從姑娘出生，就種下一片樹，留著她出嫁的時候好打嫁妝，不過現在已經是公家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歎了一口氣道：“你媽以前身體好的時候，我經常帶著她一起來這裏轉轉，四處看看。”

　　米澤海不敢說話，一顆心被攪地生疼。

　　米鴻看著四周的樹眼神裏透著不舍，問他：“山腳下這片林子還留不留？”

　　米澤海道：“留。”

　　米鴻又問：“能不能申請一下，讓我留在這當護林員？”

　　米澤海哽咽道：“嗯，我去幫您申請。”

　　米鴻就點點頭，道：“那份搬遷的協議我已經簽字了，就放在桌上，你回頭拿給他們。”

　　米澤海跟在他身邊答應了一聲，米鴻卻不讓他再跟著了，揮手道：“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

　　米澤海紅著眼睛停住腳步，啞聲道：“哎。”

　　米鴻漸漸走的遠了，邁步比年輕時候慢了很多，但是也依舊沉穩有力，他時不時地撫摸著樹幹，對這裏每一棵樹都熟悉的很。他一路走，一路看著，拍了拍樹乾笑了一聲，道：“桂枝啊，我替你守著呢，哪兒也不去。”

　　他說：“我就在這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