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朝大概是每日遊彥最討厭的時候,尤其是現下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身上裹著厚厚的朝服站在這大殿之中,聽著那些忠臣良將上前諫言的時候,游彥只想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陛下已近而立之年卻後宮空虛,膝下更是連一個子嗣都沒有,這樣於我南魏國本不利,臣叩請陛下以大局為重,早日立後才是。」
尚書李埠跪在大殿中央,苦心勸諫。游彥抬手遮了遮因為太睏眼角泛出的淚,轉回頭朝著他看了眼,總有種預感如果龍椅上的那個人還不答應的話,李大人這一次說不定真的能一頭撞死在龍椅前。
不過,只要這李大人撞死的時候不把血濺到他身上,他並不打算打擾李大人的一片忠心。
游彥勾了一下唇角,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一入夏他就愈發的嗜睡,每日能爬起來參加早朝對他來說已經是一件巨大的挑戰,此刻聽著那李大人滔滔不絕的陳詞濫調,睏意再次湧了上來。但即使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在這早朝上一覺睡過去,他倒不是怕什麼人,只不過是怕參他的奏本堆滿長樂宮,平白給那人添了煩憂。
「愛卿一腔赤忱丹心朕自然是明白的,」龍椅上的那個人拖長了聲音,緩緩地開口,「不過……」
游彥又打了個呵欠,他閉著眼睛都知道那人接下來會說什麼,畢竟這樣的場景,在過去的幾年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一次,勸諫的人說辭差不多,拒絕的話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無非是立後之事關系重大,要從長計議,又或者是西南有動亂,西北有旱災,國事為重。
游彥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抬起頭朝著龍椅上看了一眼。
太久了,他都聽膩了。
他自覺這一眼並不怎麼明顯,卻還是落入了有心人眼底。高坐在龍椅之上的隆和帝藺策勾了一下唇角,話方說了一半,語氣卻突然一轉:「先前朕一直覺得國事為重,但眼下天下太平,李卿的話也有道理,母后也一直為此事掛心,這事倒是確實應該好生商量一下了。游卿,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游彥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地停了下來,眼角直接被逼出了眼淚,他勉強咳嗽了幾聲掩蓋自己的不自然,順手在眼角抹了一下,讓自己看起來稍微精神一點,才挺了挺腰背,微微躬身回道:「立後茲事體大,雖然事關江山社稷,但歸根結底總歸是陛下的家事,為人臣子的為陛下盡忠是本分,但手若是伸得太長,是不是就有點居心不良了?」
他這話聽起來謙恭守禮,但稍加思量就能聽出分明就是話裡有話,在指責李埠不守臣道,干涉當今聖上的私事。
這罪名可大可小,完全看當皇帝的人如何理解。若是龍椅上那位有心發作,以此為由頭治李埠個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能。
游彥的話說到這份上,這朝堂之上又有幾個人是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那李埠更是變了臉色,他抬起頭朝龍椅上看了一眼,見上面那人似笑非笑神色莫辨,不由皺起了眉頭,轉頭看向游彥,反駁道:「游將軍此話實在是折煞老夫,老夫滿腔赤忱,為的不過是陛下還有我南魏的興盛而已!」
游彥偏過頭看他,聞言笑了起來:「我就是隨口說說,李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話落,他慢慢地抬起頭,毫不退避地正對上高位那人的眼,也看見了那人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不由勾了勾唇角,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一般慢慢地低下頭,就彷彿他剛剛說的那番話真的只是隨口胡說一般,根本不管那李埠心底將會是如何的波瀾。
藺策的目光在游彥臉上停留了許久,嘴角微微向上翹了一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轉瞬即逝,而後才緩緩地開口:「李卿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游卿想必也沒有別的意思。不過道理卻說的沒錯,立後茲事體大,朕也的確應該好生思量。待之後朕有了決斷,自然會告知眾卿。今日時候也不早了,就且散了吧。」話說到這兒,他朝著游彥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緩緩地起身,轉身離開了大殿。
等藺策的身影徹底消失,一眾朝臣也陸陸續續地朝著殿外走去。游彥在原地站了一會,又打了一個呵欠才慢慢轉醒一般,看了一眼已經空蕩蕩的大殿,轉身朝外面走去。
剛走到殿門口,就有一個熟悉的人迎了上來,游彥掃了一眼,認出這是藺策身邊的貼身內侍高庸,微微揚了下唇:「天氣如此炎熱,內官還在這裡是等我?」
高庸恭恭敬敬地朝著游彥施禮,而後才答道:「游將軍,陛下請您到長樂宮一敘。」
游彥抬眼,目光在那內侍臉上停留了一會,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隨即垂下眼簾:「我們走吧。」
從武英殿到長樂宮這一段路,過去的這三四年的時間裡,游彥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常常早朝過後,那人總會找到各種各樣的由頭將他喚去,就像今日這般。
走了不知道多久,游彥突然頓住了腳步,朝著四下里巍峨的宮殿看了一眼,他從十幾歲就常常進到這皇城裡,今日愈發地覺得這地方是如此的沉悶無趣,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在這裡呆了那麼多年的。
走在前面的高庸察覺到游彥的停頓,也跟著停了下來,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疑惑道:「將軍,可是有什麼事?」
游彥笑了一下:「不過是剛剛在早朝上站久了,腿腳有些麻,無礙,走吧。」
高庸垂首:「是。」
自打南魏開國以來,長樂宮一直是歷代皇帝的寢宮。隆和帝繼位以後也沒有改變這個先例,在這裡一住就是三四年。而在過去的這三四年的時間裡,游彥便成為了這長樂宮最頻繁的訪客。
守在大殿門口的內侍遠遠地看見游彥走過來,暗地裡稍稍鬆了口氣,先朝著游彥施禮之後,才將殿門打開:「將軍,陛下正在內殿等您。」
游彥的目光在那內侍臉上稍作停留,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在殿門外一眾人的注視之下,大步進到殿中。
殿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殿中靜悄悄的彷彿並沒有人在。游彥輕車熟路地進到內殿裡,果然看見那人正坐在書案前,對著案上滿滿的奏摺,神色難辨。游彥靠在門口,掃量著他的臉色,盯著那張自己不能再熟悉的臉看了一會,突然發出一聲笑:「讓陛下如此為難,看來又是參我的奏摺了,讓我猜猜,這次是說我什麼?是說前幾日我在京郊練兵距離皇陵太近居心叵測?還是我昨日早朝打了太多呵欠對陛下大不敬?」
藺策抬起頭,一雙眼鎖在游彥臉上,片刻,他將手裡的奏摺合上,隨手丟到一邊,不滿道:「怎麼來的這麼慢?是不是高庸耽擱了?」
游彥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還順手倒了杯茶給自己,慢吞吞地喝了小半杯之後,才緩緩道:「散朝之後不想跟那些大人一起出門,尤其是怕那李大人記恨著早朝上的事兒一頭撞死在我面前,便故意耽擱了一會,高庸他不敢叫我,只能等著。」游彥將茶盞放回案上,抬眼打量著藺策,「陛下早朝上不是還想著立後的大喜事,怎麼這麼一會就心情如此不好?」
察覺到他的稱呼,藺策微微挑眉,心情似乎更加不好了:「剛剛早朝之上,游將軍滿臉睡意,思緒飄散,我還以為這種小事兒入不了將軍的眼?」
「陛下此言差矣,立後又怎麼會是小事,這事關天下,事關國本,事關我南魏能不能長盛不衰。臣又怎麼敢妄加議論?」游彥一本正經地說到這兒,又喝了一口茶,「臣剛剛在早朝上可是剛剛拐著彎的譴責了李大人,現在自己來干涉陛下要不要娶妻後宮裡該睡著誰,不是太打自己的臉了嗎?再說……」
「游彥!」藺策好像終於忍耐不住,根本沒辦法再聽游彥把後面的話說完,「我要不要娶妻,除了你還有誰有資格過問?」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游彥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再說,我登基四年,這長樂宮的龍床睡過誰,還有人比你更清楚嗎?」
游彥在身高上佔據了一點劣勢,二人站的如此之近讓他不得不仰起頭看著那人,順帶就將對方眼底的紅絲還有下頜上泛青的胡茬都看了個一清二楚,所有想要反駁或者想要調笑的話都沒辦法再說出口:「好好的說著話怎麼就動了氣,那龍床除了我敢睡,還有誰敢靠近?」
說著他抬手摸了摸藺策的下頜:「昨夜批奏摺又到什麼時候?一會出門我應該找高總管談談心了。」
藺策前一刻明明還帶著怒意,卻因為他這兩句話莫名地平靜下來,順著游彥的問題回道:「昨夜是睡得有些遲了,高庸倒是提醒過兩次,我嫌他煩,將他趕走了。」
「那這麼說,我倒是應該替高總管鳴不平才是。」游彥按著藺策坐了下來,又倒了杯茶給他,「陛下這兩年的脾氣倒是越發的大了。」
「別那麼叫我!」藺策捏著茶盞,緊鎖著眉頭瞪著游彥。
游彥一時之間沒察覺藺策惱火的點,仔細回想了自己說過的話才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是個稱呼,怎麼還這麼在意了?這全天下人都這麼叫你,怎麼我還叫不得了?」
「他們與你又怎麼能一樣?」藺策先前也沒有特別地在意過這些,只是最近他一直有心事,游彥這種稱呼聽見他耳裡只覺得格外的疏遠。
游彥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嘴角向上揚了揚,勾出一抹笑意:「那倒也是,他們與我怎麼一樣,他們這麼叫你是尊你敬你,」他說著話,一隻手不安分地覆上了藺策的大腿,傾身向前,「我這麼叫你,難道不是一種特別的情趣嗎?」
藺策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更沒想到好好的說著話,那人的手就伸到了不該去的地方,一時沒有防備,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吸,沒意外地看見游彥勾起了唇角。
「子卿!」藺策低斥。
「嗯?」游彥抬頭,眼底帶著困惑,隨即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桌案上滿滿的奏摺,瞭然的點了點頭,「陛下正為國事操勞,倒是臣不合時宜了。」說著他便收回了手,起身朝著藺策施了一禮,笑眯眯地開口,「那臣就不打擾陛下,先行告退了。」
說著,就在藺策的瞪視下走到殿門口,才想起什麼一般補充道:「等陛下什麼時候不那麼忙碌,能夠好好休息一番再召臣前來,臣好趁著陛下有時間再睡一下龍床。」話落根本就不等藺策的反應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等他邁出殿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被掀到地上,殿外等候的內侍全都大驚失色,登時跪倒在地。高庸心驚膽顫地瞥了游彥一眼,小心翼翼地對著殿門詢問道:「陛下,出了何事,要不要奴婢進來伺候?」
殿內某個剛剛被撩撥起來的人幾乎用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回道:「不用管朕,誰也不准進來!」
游彥揚了揚唇,卻沒有回首,徑直朝著宮外走去。
等游彥回到府裡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府裡一切如舊,每個人各司其職,不管朝堂之中發生什麼,都不會影響到這裡。偶爾有過路的下人看見游彥,上前行禮問安便又匆匆退下,游彥一路走到自己院子裡,一切才總算歸於寧靜。
游彥素來不喜被打擾,除了貼身伺候的幾個人,旁人鮮少會進到他院子裡。因此他這院子到成了滿府上下最為僻靜的地方。游彥笑著跟隨侍的瑞雲囑咐了幾句才推開房門,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收斂了臉上的淺笑,長長地嘆了口氣。
雖然剛剛他故意逗弄了藺策一番,是為了提醒那人注意身體,看起來一切都好,那人雖然不虞卻依舊不會對他發脾氣。但是他還是覺得藺策有些不太對勁,這種感覺其實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心中隱隱懷疑是因為自己一直擔憂的那個原因。
看來有些事,他應該抓緊去落實了。
游彥回手關上房門進到裡間,正準備更衣,才發現自己的書案上正伏著一個少年,因為室內足夠安靜,游彥甚至能聽見他在睡夢之中發出的清淺的呼吸聲。游彥先是一愣,瞧清那人是誰之後,嘴角便又揚了起來。
他放輕腳步走到書案邊,伸手在那人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聲音裡包含著笑意:「青天白日的無事可做了嗎,怎麼跑我這裡睡覺?」
書案上的人正睡的香甜,被吵醒之後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體,瞥了游彥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趴回書案上。
游彥被他的樣子逗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輕聲道:「殊文,在做什麼美夢??」
那人這才清醒一般慢慢地睜開眼,目光在游彥臉上停留了片刻,一雙眼才慢慢地恢復清明,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臉,打了一個呵欠,才站起身,朝著游彥施禮:「叔父,您總算回來了。」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游彥兄長游俊的獨子,他們游府的長房長孫游禮。游俊身體羸弱,常年多病,需要靜養,游禮自幼是由其祖母游老夫人帶大的,還有大半的時間都賴在游彥院裡,游彥視他如若半子,叔侄之間的感情也格外的深厚。這滿府上下也只有游禮才敢這樣不經同意就跑到游彥房裡,還趴在游彥的書案上睡覺。
游彥抬眼剛好看見游禮臉上因為伏在書案上而留下的壓痕,抬手輕輕點了一下:「今日是沒有課業嗎?怎麼跑我這裡睡起了回籠覺?」
游禮回道:「先生染了風寒,今日課業暫歇,我是在房裡看過了書,算起來早朝應該差不多結束了,才來找您的。」說到這裡他撇了撇嘴,「誰知道叔父您這麼久才回來,我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游彥挑眉:「這麼說,還是我的不是了?」
游禮笑了起來:「叔父為國事勞碌,又何來不是?」說著他拉著游彥的手臂坐了下來,回身倒了杯茶送到游彥手邊,「叔父愁眉不展,可是散朝之後又去那長樂宮了?」
游彥微挑眉,嘴角噙著幾分笑:「且不說你怎麼看出我愁眉不展,就算真的是,你又怎麼覺得是因為我去了長樂宮?」
游禮扶著游彥的膝蓋蹲了下來,仰著頭看著他的臉:「自打我記事起就跟在您身邊,您什麼表情是真的開心,什麼表情是不開心,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至少有近半年的時間,您每次從宮裡回來都是這副表情,我問過瑞雲,都是去了長樂宮。」
游禮抿了抿唇:「殊文知道自己不該過問叔父的事,只是有時候看見叔父憂慮重重,難免會掛心。」少年仰著臉,一雙澄澈的眼眨了眨,「叔父,您跟陛下之間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游彥與藺策相識多年,也定情多年,先前或許還稍有注意,自打藺策登基之後,也沒有那麼多的顧慮。朝中諸人或許並不怎麼清楚,但是他們二人身邊隨侍的人對他們的關係卻是清楚的很,所以在面對自己的家人時,游彥也沒有刻意隱瞞。
他低下頭對上少年滿是擔憂的臉,伸手輕輕地在他前額敲了一下,分明是不想多談此事:「雖然有時候是有些困擾,但我會處理好的。」說到這兒,他笑了一下,「說起來,倒是你的事更為緊要一些,你離及冠也沒有幾年了,娘親前幾日還囑咐我為你尋一份靠譜的親事,我近日事務繁多,一直沒放在心上,現在倒是想起來要問問你自己心中可有什麼人選?」
游禮沒有料到話題最後居然又回到自己身上,他驚訝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搖了搖頭:「我,我整日不是讀書就是習武,日常相處的人也不過那些,哪裡有什麼人選。」他舔了舔下唇,有些猶豫,「我先前從未想過此事,所以,就且憑祖母與叔父做主吧。」
游彥失笑,回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才道:「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即使是我跟娘親能夠為你做主,也總要問過你的想法。如若你有心上人,我們勉強為你娶了哪家的小姐回來,哪怕出身名門,溫柔體貼,對你們兩個來說都不怎麼公平。既然是要白首與共的人,總要你自己喜歡。」
游禮跪坐在游彥腳旁,眼底帶著分明的困惑:「叔父的意思是,只要是自己喜歡的人就可以了嗎?」
游彥面上的笑容凝滯,眼底有一剎那的遲疑,跟著就變得有些困惑,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茶盞,半晌才開口:「先前我一直是這麼以為的,但現在看起來,可能還不夠吧。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應該是一個前提,至於這個人是不是能夠與你到白首,或許還要時間來證明。」
游禮一直看著游彥,因此將他面上所有的情緒變化都收入眼底,他垂下眼眸不知道思量了什麼,再抬眼時面上帶了幾分羞澀的笑意:「反正我不懂這些啦,更沒有什麼心儀的人,這事還是叔父您與祖母看著辦吧?」
游彥喝了一口茶,輕輕地點了點頭:「你是我游府的長房長孫,消息若是傳出去倒是會有不少的人主動結親,只不過……待過幾日再進宮我會與陛下商討此事。」
游禮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點頭:「全憑叔父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