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沙龍的影響
這是一位陳萱兩輩子見到的唯一一位能在相貌上與魏年比肩的男子, 縱是陳萱這樣拘謹羞澀的人也不由露出些許驚豔, 不過, 這種相視只是片刻, 便交錯開來。
陳萱對陳女士微微一笑, 轉身繼續與吳教授交談。讓陳萱失望的是, 吳教授的談興大不如前,也沒再提邀請她和魏年去北大的事。待沙龍結束, 魏年帶著陳萱與文先生告辭,文先生問陳萱,「魏太太收穫如何?」
陳萱眼神鄭重, 點頭,「讓我增長了許多見識,來先生這裡半日的啟發, 比我看半年的書都要多。」
文先生一笑,十分歡喜, 伸出手,「下次沙龍的時間在下個月八號,魏先生魏太太有空只管過來。」
「謝謝先生,我們一定來。」陳萱與文先生握手告辭。
離開文先生家時已是下晌,冬日近傍晚的陽光仿佛薄透的金色琉璃,是一種冷色調的暖, 映入陳萱的眼睛生出熠熠光華,她心裡的歡喜更不必提,情不自禁的同魏年說, 「要不是阿年哥帶我來,我再不能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好的地方。阿年哥,我今天可是長大見識了!」
魏年一向認為這些文人的沙龍有些枯燥,與那些個文人也說不到成塊兒,倒是陳萱如魚得水,魏年也受了些陳萱好情緒的感染,打趣,「我見著了,跟那個吳教授談了半日。說什麼了,能說這半日。」
「就是說一些大學的事兒。」陳萱的眉眼都是從未有過的活潑,一時歡喜,一會遺憾,「原本過來,我是想向文先生請教世界潮流的事兒的,可看文先生那樣忙,就沒問。等以後有空,再來同文先生請教。吳教授也是個極有學問的人哪。」
倆人出了文先生家所在的胡同,到胡同口叫了黃包車,魏年扶陳萱上車,陳萱坐黃包車的時候少,總是不大熟練。待回了家,魏老太太瞥一眼陳萱身上這件新衣,皺皺眉,滿臉不快的對陳萱道,「出去玩兒了這半日,還不去廚下幫你大嫂和阿銀做飯去,她們倆哪兒忙得過來。」
魏年對她娘這說話也是無語了,這年頭兒的中老年的婦人不知怎麼回事,他大姐在婆家受趙老太太的刻薄,她娘在家便時常罵趙老太太刁鑽,可換了她娘做婆婆,對大嫂和陳萱一樣是沒好聲氣。魏年又不敢招他娘,他要是勸上一句,怕是會給陳萱招來更多的刻薄話,只得不言語罷了。陳萱原就因自己和魏年去了大半日的沙龍,家裡的活便要李氏幹有些不好意思的,聽了魏老太太的話,麻溜兒的回屋換了身半舊的灰藍棉旗袍,到廚下去了。
李氏正在活面,魏銀洗菜,見陳萱回來都很高興,問她在沙龍上可好。陳萱洗了手就接了李氏手裡的面盆,「大嫂,晚上是要吃麵條還是烙餅。」
「老太太說吃熱湯麵。」李氏也沒同陳萱客套,論起做麵食的手藝,家裡數陳萱最好。李氏說做熱湯麵,陳萱心裡就有數了,揉面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這手擀面,一定要有勁道才好吃,想麵條兒有勁道,必然要硬面的。
李氏去同魏銀一道洗菜,魏銀迫不及待的問,「二嫂,那沙龍啥樣兒啊?」
陳萱揉面的手不停,側臉看向魏銀和李氏,想了想,唇角不自覺得翹了起來,陳萱認真的形容自己的心中的感覺,「沒去之前,我想不出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去了之後,半日頂我念大半年的書。」
「這麼好!」
陳萱用力點頭,「特別好,那裡的人都是特別有學問的人,我認識了一位元大學的教授,特別有學問。還有一個人,不認識,就見了一面。誒,阿銀,以前我覺著阿年哥就生得夠好了,可我見的這人,相貌上竟能同阿年哥差不多的好看。唉呀,這可真是,你說這世上,竟還有長得這麼俊的人?!稀奇不?」
魏銀李氏都是眼中帶笑,忍俊不禁,魏銀一幅極認同陳萱這話的模樣,「稀奇稀奇,竟有人比我二哥還好看,那能不稀奇?」
「不是比阿年哥好看,是差不多的好看。」陳萱很公道的說。
魏銀抿嘴一笑,「那也很難得啊。」
「是啊。」陳萱沒覺出魏銀的打趣,她繼續同魏銀李氏說起沙龍上的事,「還有位女士,把頭髮剪短了,就是那天咱們在畫冊上看到的剪成齊耳短髮的那樣。哎,以前我出門都不大敢說話,生怕說不好,更不要說與別的男人說話了。沙龍那地界兒可不是,就像許家妹妹過來說的那樣,男女都一樣的,平等的,說得來的就能坐在一起說。那裡還有許多書,就是沒人說話,看書也很好。真是個特別好特別好的地方,阿銀,下回你也一起去吧。」
「好啊。」魏銀一口應下。
大家說著沙龍的事,把面和出來醒一醒,菜也要控一控,就都到陳萱屋裡說話去了。
魏銀想到下個月自己也跟一道去沙龍,不由跟陳萱商量,「二嫂你說我要不要再做件新衣裳。」
「你衣裳都挺好看的。你看,我穿的衣裳還是你幫我想的樣式做的,你又聰明又好看,文先生那樣的和氣人,你去一準兒沒問題的。」
魏銀蔥白的指尖兒繞著辮梢兒,胡亂的轉了兩圈兒,「要是別的場合,我一點兒不擔心,二嫂你不是說裡頭都是有學問的人麼?肯定都是新派人士。我又沒去學堂念過書,現在很多新派人,就瞧不起沒念過書的,說咱們這種是舊派人。」
「現在開始念也不晚哪,我認字都是跟著阿銀你學的,你要是念起書來,肯定比我快的多。我才念了幾天書呢,文先生問我念過什麼書時,我照實說了,文先生也沒有笑話我書念的少,他當真是個非常好的人,還說下回還讓我們過去。」陳萱眼中透出柔光,她這兩輩子,都是第一次見到文先生這樣寬厚的長者,因此極是敬仰。
魏銀完全沒被安慰到,反是愈發的沒底了,「去了還問念過什麼書?」
「是啊。」陳萱沒覺著這有什麼問題,老實的點點頭。
魏銀丟開辮梢,愈發擔心了,眼神裡透出凝重,「那二嫂你是怎麼說的。」
陳萱如實跟魏銀學了學,連李氏都吃驚不小,「二弟妹你看了這許多的書了啊?」
陳萱連忙擺擺手,「你們還不知道我麼?我攏共就看過五本國語書,三本洋文書,其他的,啥書都沒看過。你們知道文先生家舉辦沙龍的客廳有多大不,得是咱們這一溜兒三間屋子的大小,中間沒有隔斷,靠牆的這一排,自東到西,沿牆是一溜兒清一色的頂格的大書架,上面碼的,齊齊整整的,都是書,幾千本肯定有的。我一看這排大書架,就知道文先生多麼的有學問了,你們想,我看得這三兩本書,跟人家比,算啥?可就這樣,文先生也沒嫌我學識淺。我想著,約摸這樣有身份有學識的大人物,心胸都是極寬闊的。」
李氏聽了也不禁點頭,很認同陳萱的話,「二弟妹說的有理。」
魏銀咬咬唇,沒說話。
因為參加過沙龍,當天晚上,陳萱學習的勁頭愈發的足了,讓陳萱意外的是,就是被陳萱認定為懶惰青年的魏年,竟從抽屜裡拿出史密斯送的兩本小說,選了其中一本翻看了起來。陳萱暗暗點頭,想著沙龍果然是極好的地方,連魏年這樣不愛學習的人,去過兩趟後,也知道學習了。看來,以後還是要多去才好。
不過,沙龍對魏家的影響還遠不止於此。
第二天,魏銀私下同陳萱說了想一道學洋文的事,想讓陳萱幫她參考參考,看魏年樂不樂意教。陳萱直接說了,「這有什麼不樂意的,阿年哥連我都肯教。阿銀你這麼聰明,阿年哥一準兒樂意的。」
魏銀其實不是擔心魏年不肯教她,她是覺著,二哥二嫂新婚夫妻,魏銀也是大姑娘家了,怕打擾二哥二嫂。見陳萱沒有半點兒猶豫和不樂意,魏銀心裡歡喜,「二嫂你說行,那我就跟二哥提一提。不然,我去沙龍,人家先生萬一問我念過什麼書沒?我說,看過三字經,百家姓,人家勉強不當我睜眼瞎,估計也不樂意同我說話的。」魏銀的心性極似魏家人,帶著一種天性中的好強,凡事只要做,必要做好的。
陳萱道,「跟你說了文先生不是這樣的人,不過,念書是天底下最好的事,阿銀你這麼聰明,就該多念書的。現在阿年哥每天晚上也看書的,他總算開竅了。以前我勸他多看書,他還不聽哪。」
魏銀不由一樂,「二嫂你還勸二哥這個。」
「當然了。你二哥對我這麼好,你想想,先前焦先生教你二哥,咱家可是沒少出錢。我想學洋文的時候,還擔心他不願意教我呐,沒想到,一提他就答應了。要不是他肯教我洋文,我再不能有今天的。我心裡,特別的感激他。所以,有時看他不肯念書,心裡挺著急的。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可別告訴阿年哥。」陳萱並不是特別能存事的人,尤其,她與魏銀處得來,有時候,有些事,她就願意跟魏銀念叨一二。
「二嫂你只管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嘴,最嚴了。」
「這次我和阿年哥去沙龍,阿年哥這麼聰明的人,長的也好,可是到了那裡,並不是很受歡迎。我還聽到有人小聲說,那個到處鑽營的小商人,這樣的話。人家也沒當我面兒對我說,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我這個人,有時候挺窩囊的。就覺著,這也不是咱家,是人家文先生家,人家文先生對咱們這樣照顧,也不該鬧出不痛快,我就啥都沒說,只能當沒聽到。」陳萱心裡有些不好受,「其實,阿年哥跟我同歲,就能在外掙到許多錢,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本事!我知道,他去沙龍就是想朵拉些關係,以後做生意興許用得著。這上頭,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可是,我後來細想想,人家看不起咱們,說到底,還是因為咱們學問淺。所以,學問深的,看不起學問淺的。沙龍的確是個很好的地方,那裡雖有刻薄的人,可也有寬厚的人。咱們不跟那些刻薄人打交道就是了,因為我再沒去過比這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挺想也讓你也去看看的,也開闊眼界。可實際上,也沒想的那樣,人人和氣的不得了,這個,我得先跟你說一聲。」
「這兩天,我也想了一些事,咱們學問雖淺,那是因為咱們學的晚,以前沒機會學。我還比較笨,學的就慢。可阿銀,你跟阿年哥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你們學事情也快。咱們不跟那些念書念了十幾年或是幾十年的比,我就是想著,哪怕咱們是從現在開始念,可咱們也不停,一直念許多年,念得書多了,學問也就有了。待咱們成了有學問的人,咱們不學那些刻薄人,咱們對什麼人都要好好的才好。我想阿年哥以後念書多了,憑他這樣的本領,到哪兒不受歡迎啊。」
魏銀聽的都很感動,覺著陳萱當真是個極心善的人,這麼為她和她二哥考慮,魏銀拉起陳萱的手,笑,「二嫂你放心吧,二哥以後肯定有大出息,掙許多錢,讓二嫂享福。」
陳萱想著魏銀畢竟不知她和魏年假做夫妻的事,也沒多說,只是一笑,「我就盼著阿年哥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