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女人的美學
陳萱自此不再提買點唇膏的事, 她還悄悄同魏銀念叨了一回, 說, 「簡直是殺人哪。」
魏銀笑, 「點唇膏是很貴啊, 外國貨一般都要四五塊錢, 咱們國家的牌子會便宜些,也要兩三塊錢一支的。不過, 嘴巴上塗一點點唇膏也的確好看,尤其春天冬天,北京的天氣幹的不行, 每天喝水嘴唇都會幹的起皮,那點唇膏,點上一點, 就潤潤的,一點兒不覺得幹了。」
陳萱問魏銀, 「你怎麼知道點上一點就不幹了?阿銀,你點過嗎?」
魏銀把陳萱拉到自己屋兒,還往外掃兩眼,見外頭沒人,才自己箱子裡拿出一支小小的點唇膏來。陳萱險沒嚇死,這, 這,這就是她看的那個,貴到作孽的洋牌子的點唇膏啊!陳萱壓低聲音, 「我的娘啊,這得五塊錢哪。」
魏銀小聲笑,「我還了還價,四塊五就買下來啦。」
「那也很貴呀。」
「買都買了,二嫂,來,我給你試試。」
陳萱別看心疼錢,魏銀說給她試,她一點兒不反對,當下坐的筆直,讓魏銀給她也塗一塗。這一塗上點唇膏,拿魏銀屋裡的小圓鏡照了照,陳萱抿抿唇,小聲道,「別說,這四塊五的東西就是潤,這一塗,我就覺著,嘴巴怪滋潤的。這顏色也好,紅紅的,顯著人都精神很多。」
「那是當然啦。」魏銀說,「這是外國貨,就這麼塗著,喝水吃飯都不會掉顏色,用香皂洗才會洗掉。」
「怪道貴哪。」陳萱對著鏡子照個沒完。
「這是一分錢一分貨。」魏銀還特有消費理念的同陳萱說,「我覺著,這支點唇膏我能用一年。二嫂,你想想,四塊五雖然多,可平攤到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分也就一分多錢。咱們難道就捨不得給自己一天花一分錢麼。」
「別說,這東西雖小,用的卻是比雪花膏省。」
「那是,臉多大,嘴才多大。」
陳萱望著魏銀羡慕的說,「阿銀你嘴比我小,你真沾光啊。」把魏銀逗的笑個不停,連隔間兒老太太屋都聽到了,魏金揚聲道,「說什麼哪,笑個沒完。」
陳萱連忙拿帕子把嘴巴上的點唇膏擦掉了,生怕魏金突然過來看到。魏銀特別可惜,同陳萱說,「我白天也不敢用,怕叫媽和大姐知道說我。我都是晚上睡覺時用,早上再洗掉。不過,也能有一點殘紅。二嫂你別擦太狠,稍微有一點紅也好看。」
陳萱照回鏡子,覺著嘴巴是要紅一點的,也的確更好看。
但是,四塊五的天價,足能抵三盒雪花膏了!
陳萱再捨不得花這樣的大價錢買點唇膏的,她和魏銀商量著印月曆牌的事。魏銀出底稿,魏年幫著聯繫的印廠,說來,這印廠還是程蘇牽的線,頭一回印,又是這樣精美的月曆,倆人沒多印,印了五百份。
倒是魏銀意外的謀了個差使,現在的月曆牌,多是用的中式畫法,當然,也有中西結合的一些畫法兒,中式畫法在現在這個祟洋的年代就有些土。中西結合吧,沒有魏銀畫的人物這麼栩栩如生。就是陳萱說的那般,比照相機拍出來的更像真人。程蘇把魏銀畫的月曆牌給主編看了,主編索性請魏銀幫著畫今年報紙要出的月曆牌。
魏銀還有些心裡沒底,因為這工作機會是魏年帶回來的,魏銀問魏年的意思,也要聽一聽爸爸和大哥的意思。魏老太爺道,「你們說哪。」問兩個兒子的主意。
魏時雖然穿戴多是長袍馬褂,為人並非不知變通,只看魏時還能為閨女爭取上學的機會,就知道魏時並不古板。魏時道,「這差使倒是不錯,先不說報紙給的工錢,起碼不用往外抛頭露面,說起來也雅。」
魏年也說,「阿銀覺著成咱就接下,我看你先前畫的那個就不錯。」
魏銀說,「我這剛學畫畫,帽子店是自家開的,好啊賴的都沒關係。報紙這裡,我怕不成。我們班上,有許多人畫的比我好。」
「人家是看過你畫的月曆牌才請你的,要是不成,根本不會請你。」魏年道,「這樣,我去給你談,他們給的工錢正經不少,五十塊大洋哪。你這是新手,如果以後闖出名氣,錢能拿得更多。」
魏銀見兩個哥哥都這麼說,她自從學畫畫,非但每月去上課,每天在家沒事就是畫畫,學法語。或者是以前沒上過學,念過書的緣故,像魏銀這樣家裡的嬌嬌女,也完全不怕辛苦,刻苦極了。就是教畫畫的林老師都讚歎魏銀的進步,當然,這也花了不少錢,光畫素描的紙就十幾塊大洋不止了。
也就是魏家,魏老太爺六親不靠,又沒什麼兄弟姐妹,對兒女都很重視。所以,才有魏金這樣嫁了人還能見天來娘家刮地皮的,魏銀這個,既然愛學,魏老太太無非嘀咕兩句紙啊顏料的燒錢,也並沒有真就捨不得。
當然,現在投資都能收回了。
魏老太太聽說破幾張破畫兒就有五十塊大洋,感慨數天。連魏金曉得後,心下都盤算著,要不,別叫兒子上那洋學堂了,倒不如去學畫畫。以後畫月曆牌也能賺不少錢啊!
魏銀得了新工作,連帶著孫燕也得這新差使,因為報紙主編看過魏銀先前畫的月曆牌,覺著畫中模特不錯,特意點名想要孫燕再給報紙的月曆牌做模特的。
而且,報社給的模特費大方,足給了五塊大洋。孫燕得了這錢,同魏銀說,「阿銀姐,以後只要你還找我,只要是給你鋪子畫,我不收錢。」
魏銀笑,「給我便宜些就是了。」
孫燕自己有主意,也就一笑,不再多言。
這次的化妝費,自然也是報社出的。
陳萱真正會在消費觀念上產生轉變,說來還是受容揚的影響。
雖然月曆牌是印出來了,也不能大街上見人就發,這樣的好月曆牌,陳萱是打算,過來店裡買帽子或是買毛衣的顧客,每人送一份。而且,陳萱被月曆牌的思路打開了,她不僅是印了月曆牌,陳萱還去集市上買了紅紙回家,每天和三舅爺比著尺子裁紅紙。裁好後,陳萱到集市上找了個寫對聯的老頭兒,談好價錢,給老頭兒五塊大洋,讓老頭兒給寫三百張福字,三百幅對聯。裡頭不包括紅紙的錢,但包括筆墨的錢。
當然,不論福字還是對聯,也要用正楷清清楚楚的寫上她們帽子店的名兒的。
陳萱知道容揚來北京,還是在東安市場遇到的。陳萱自從用過魏銀買的四五塊的洋點唇膏,她心裡雖捨不得,卻要時不時的過來看上兩眼。就這麼著,走著走著,遇到了容揚。
容揚正在聽店中經理說話,陳萱一看容揚有正事,就想悄不聲的離開,容揚已是看到她,朝她招招手,經理立刻就住了嘴,陳萱過去,想打招呼又擔心打擾到容揚的正事,一時倒不知說什麼了。
容揚指了指一旁招待客人的沙發,「魏太太先坐。」
陳萱坐下,有店員端來咖啡,陳萱小聲道謝接了,容揚繼續聽經理說店裡的經營狀況。約摸一刻鐘,容揚輕聲交待了經理幾句,然後請陳萱去了樓上房間說話。
「很巧,遇著魏太太。」
「是,我也沒想到能見到容先生。」
經理端來一杯紅茶一杯咖啡,容揚想到什麼,吩咐道,「魏太太的咖啡換成奶茶。」
陳萱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喝咖啡也一樣的。」
經理卻是微一欠身,放下紅茶,把咖啡端了下去,很快換了杯熱奶茶上來,方恭恭敬敬的下去了。
隻瞧經理這般恭敬,陳萱感歎,「原來這裡特別貴特別貴的化妝品是容先生您家的生意啊。」
「只是做一做代理,我既然來了北京,就過來看一看。」容揚問陳萱,「魏太太是過來買化妝品的嗎?」
「我過來看一看,都好貴。」她連忙又解釋一句,「我也是說說,其實都是很好的東西,物有所值。不過,我是不買的。容先生你可千萬別免費給我,那樣我以後都不能跟容先生你說話了。」
容揚明白陳萱的意思,容揚道,「還沒問魏太太,帽子店生意如何?」
「不大好,雖然不是沒有生意,可是每月賺的錢都不能跟房租水電掌櫃的工錢打平,從開張起,就月月賠錢。」陳萱不是白要人東西的性子,她也不愛占人便宜,不過,她想著,容揚一看就是聰明有見識的人,興許容揚有那種一劑見效的主意也說不定。陳萱就同容揚說了,「我和阿銀還在報紙上做了廣告,結果不大成,因為我們沒多少錢,只能做小廣告。可那些夾縫裡的小廣告,基本上沒人看。我們剛印了些明年的月曆牌,上面畫了戴著我家帽子的美人兒,還有我家帽子店的地址。我還請人寫了三百幅過年用的福字、對聯,準備送給來我們店買東西的客人。這法子倒比報紙上的小廣告好,可也不是一時能見效的。容先生,你比我聰明百倍,你有什麼好法子沒?」
容揚放下手裡的紅茶,「帽子的生意我並沒有做過,不過,魏太太的生意,倒是與樓下化妝品的生意有些異曲同工之處。」
「這如何一樣?容先生這裡的都是高檔的洋貨。」
「不,我是說,都是女人的生意。」
「那不是,我們店也有男式的帽子賣。」
「但給男人買帽子還是女人居多,不是嗎?」
陳萱這才明白容揚的意思,連忙點頭,「對。」
「女人的生意,就是美學生意。如樓下的化妝品店就可以歸結到美學生意上來,在上海,女人寧可每天吃糖咽菜,也要省錢去店裡買一只點唇膏的。」
「為啥?」陳萱不能理解。
「為了美呀。」容揚很客觀的評價,「魏太太你這樣理智的性情,在女人中是不多見的。更多的女人,是我說的這種。為了膚如凝脂、腰若束素,女人可以長時間的節食,餓肚子來變瘦;珍珠粉、玉容膏這些不必說,以前的女人連水銀、□□、鉛粉也都會用,這些東西,過量便是劇毒。歐洲流行細腰,便有女子為了將腰勒細而喪命。這些,都是為了美。」
陳萱聽的目瞪口呆,容揚繼續道,「當然,這是極端的例子。魏太太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不考慮價格的話,你覺著化妝品是好還是不好?」
「當然好,我見過美容院的女工為人化妝,特別神奇,幾下子就把人變得漂亮極了。誰不喜歡漂亮,我也喜歡漂亮。」
容揚小臂隨意的放在沙發扶手上,聽到陳萱這樣直接的話,向來清風郎月般的微笑中似乎多了些什麼。容揚與陳萱道,「魏太太想做女人的生意,就要先學著瞭解一下女人的美學。美是一門大學問。你若弄懂這個字,一間帽子店只是開始。」
陳萱皺眉思量半晌,突然端起那杯一直沒來得及喝,只餘半溫的奶茶,然後,仰頭幾口喝光了。放下手裡精緻的英式骨瓷茶杯,陳萱感激的看向容揚,「今天該請容先生吃飯的,可我現在的心,撲通撲通的,沒在那上頭。我先走了,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容先生你的話。等下回再請容先生吃飯!」話畢,陳萱起身,朝容揚正色鞠一躬,就下樓去了。
容揚硬是給陳萱這一鞠躬鬧得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陳萱走得快,沒看到。容揚想,下次可得提醒一下魏太太,別好不好的就朝他鞠這種九十度大躬,鬧得跟什麼告別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