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偶爾傳出孩子們的笑鬧,香甜的餅乾味道飄過院牆。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院子裡枝葉繁茂的柑橘樹。
安不怎么自在地磕著靴子尖上的泥。
“我說過,你不用跟過來。”院牆外不遠處,奧爾本的新任女王臉色不太好看。她仍穿著那身陳舊的皮甲,磕完靴子上的泥後,她又開始局促地撣皮甲上的灰。
“這是您即位後第一個私人假期,作為您的騎士,我必須保證您的安全。”加拉赫•索爾特把臉拉得老長。
“……你也知道是‘私人’假期。我說,野狗先生。我給你十個金幣,你能不能去哪個酒館隨便喝一杯?”安扯扯自己的短髮。
“不行。”
“這是命令。”
“為了您的安全和奧爾本的未來,我願意抗命。如果您不滿意,可以一矛刺死我。”
“……”安把牙齒咬得哢哢響,十分想用某人磨個牙。“是啊,因為我不是三十四歲,而是三十四個月。沒有媽咪看著,走個十幾步路,一不留心就會被路過的人拐走——你是這個意思?”
加拉赫翻眼看向天空,有技巧地保持沉默。
“索爾特!”本來就緊張到想要嘔吐,自己這位囉裡囉嗦的騎士又寸步不離。安摸摸身後的獵矛,為加拉赫的提議心動了幾秒。
“您不該到這種地方來。如果想要見這裡的女主人,我可以為你們安排附近最好的餐廳。”一聲格外刺耳的孩童尖叫穿透院牆,加拉赫的臉蒼白了幾分。
“我打聽過,這裡都是些流民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妓.女、罪犯、以及乞丐拋棄的後代。您的身份……”
“噢,不用擔心,我和他們一起長大的。至少我們有很大的共同點——大家都不怎么寄希望于自己的親生爹媽。”安的語氣冷了下來。“聽著,索爾特。如果待會你說出半句不該說的話,我不介意把你串在矛上拖回去。”
話是這么說,安還是在院子附近焦慮地轉來轉去,沒有前進半步,活像被看不到的屏障擋住了似的。
加拉赫揚起眉毛,輕輕咳嗽了兩聲。
正在奧爾本的新女王胡亂轉圈的時候,小院後院那扇簡陋的木板門被人推開。安刹那間繃直脊背,用胳膊俐落地鎖住加拉赫的脖子,將他猛地拽到樹叢後。
加拉赫被鎖著脖子,聲音裡帶了點掙扎:“……我以為您是來拜訪舊識的。”
“我是。”安緊張兮兮地通過樹叢向外看。
上次見面還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當初三十多歲的修女此刻頭髮白了大半,臉上多了不少刀刻般明顯的皺紋。好在沒有虛胖或消瘦,修女的體型看上去十分健康。安咬住嘴唇,下意識屏住呼吸,將視線投向地面,開始數泥土裡的枯葉柄。
“陛下。”加拉赫小聲呼喚。
“閉嘴。”
“陛下……”
“閉嘴!”
“陛,呃,薩維奇女士。”
“你怎么……?”安剛打算扭過頭,一隻手撫上了她的頭。她終於清楚了加拉赫方才不停叫她的原因,可惜為時已晚。
安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她依舊沒敢抬起視線。那只手的溫度遙遠卻熟悉,在她回過神前,鼻尖和眼眶就已經滿是酸意。
“安?是安吧?”修女的聲音沒有什么變化,圓臉上的笑意還是帶著點傻氣。
安咬咬牙,緩慢地站起身。
在她的記憶裡,修女的面龐一直需要她仰起頭才能看清。而這一次,早已長大成人的自己必須低下頭,才能看到那張堆滿笑的臉。
“你都長這么大啦。”修女熱情地拉住安的雙手。滿是老繭的手擦過安的皮膚,哽住的微痛爬上她的喉嚨。
安張張嘴,原本準備好的話一句都沒能說出來。
她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面前記憶裡高大結實,如今看來卻無比普通的女人。
安垂下頭,在對方的肩膀上聞到了熟悉的黃油香氣。修女樂呵呵地笑了兩聲,拍了拍她的背。
“我……”她艱難地開口說道,“修女,我……”
“怎么啦,孩子?”
修女又拍了拍她的背。幾秒後,她沒等到安的答案,反而自己開始了絮叨。
“你可終於回來啦。安,你寄回來的錢,我用了點兒,剩下的都幫你好好收著了——你看看你,也沒個穩妥的工作,天天做那些危險活計。萬一哪天磕著碰著,沒法繼續幹那一行,錢可是用一點少一點呀。”
“最近世道也不安生,做做任務就算了,千萬別摻和打仗的事兒。記住沒?”
“你那屆黑章測試的事情,我聽人說了一些。大家都……唉,你們都是我眼看著長大的,要說不心疼,我自己都說不出口。我當時還想,如果你哭著回來,我的確會忍不住把你罵一頓……然後好好哄哄。”
修女停止了拍背的動作。
“這件事呢,主要責任在我。你還是個孩子,而那個時候我是長輩,我該看好你們的,這沒得說——傻孩子,你哭什么。”
半步外的加拉赫一動不敢動,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從沒見過安哭成這樣。
這位瘋狂的女王可以邊說笑邊拽出插入身體的斷劍,在手刃流有相同鮮血的親生兄弟後,她也只不過是眼眶微紅,很快便恢復了鎮定。
無法無天的安•薩維奇似乎永遠不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
如今她卻擁著一個穿著褪色修女服的老人,肩膀抽搐,無聲地哭泣著。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安的側面——眼淚正順著新任女王的面頰不停滾落,她甚至將下唇咬出了血。
加拉赫尷尬地退了兩步,心裡半是悲痛,半是擔憂——他自然調查過女王的過去,對兩人所談的事情有點瞭解。不得不說,在測試中失去一同長大的夥伴的確令人悲傷。
然而遺憾和悲傷之外,“荒原狂犬”沒有成功生出類似於憐惜的感情,他隱隱開始擔心自己事後被憤怒的女王滅口。
安開始還壓抑著哭聲,後來索性任由自己哽咽出聲,抱著那修女哭得喘不過氣。
足足十分鐘後,她才能基本流暢地說出話來。
“對不起。”她哽咽著低語,“是我帶著他們離開的,是我太過自大——”
“好啦,先回家裡坐坐吧,坐下再說。別站在這兒,天有些涼了,這裡風大。”
安用袖子擦了把眼淚,抽抽鼻子,用力點頭。
修女拍拍她的肩膀,然後毫無徵兆地把注意力轉向加拉赫,目光在元帥講究的服飾上停留幾秒。
“哎呀。”修女的聲音有點慌亂,“大人,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剛剛光顧著我家孩子……”
聽到“我家孩子”這個稱呼,加拉赫眉毛跳了跳。
“呃。”他無意義地呃了聲。“我……不用在意我。”
“那怎么行!您是她的雇主吧?安,你是不是找了個人家規矩幹活了?早說呀,不當黑章好,這樣我就放心啦。”
“不,她……”加拉赫有點卡殼,這個面相有點愚鈍的女人顯然對安的身份毫不知情。
“索爾特大人是我的雇主。”安更加用力地吸吸鼻子,眼睛通紅地瞪了加拉赫一眼,從牙縫裡擠著詞句。“別在意,修女。他囉嗦地要命,但是……唔,人還不壞。”
“怎么能當著人家的面這么說,快道歉!”
“沒事,我們的關係還行。真的不用擔心,他不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
聽到熟悉的斥責語調,安破涕為笑。
“……噢。”修女快速拍拍胸脯。“那、那我就不說什么啦。安,過來!”
她背過身,示意安湊近,壓低嗓門:“人家大人肯陪你一起過來,你們倆是不是……我看那位也年紀不小了,安,你可不能做出破壞別人家庭的事情呀。貴族都不怎么靠譜,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個能一起過一輩子的。”
聽得一清二楚的加拉赫不自然地乾咳幾聲。自己准會被滅口,他悲哀地心想,以至於忘記拍掉衣服上沾到的細小樹枝。
安揉揉鼻子,尷尬地撓撓頭。“他沒結婚,我們也不是那種……”
修女撇撇嘴:“我年紀大了,看得清楚著呢!他那眼神,恨不得用繩子拴住你似的。”
……這倒沒錯,加拉赫肯定非常想把自己拴在王城的辦公房間裡。
安狠狠揉了揉臉,終於將視線移向加拉赫。交換了一下彼此目光中含義不同的絕望。
“哎呀,又在這裡說了這么久。快,快進屋喝杯茶。這位大……咳,先生也一起吧。”
“還不快跟上。”安沖自己的騎士比著口型。
“如果您要處死我,最好別是出於這種要命的理由。”加拉赫繃著臉將口型比回去。
“我儘量。”安長舒了一口氣,無聲地答道。“……看你表現。”
太陽將要下山,霞光之下,她臉上的紅眼圈倒是沒有一開始那般顯眼了。
顏色溫暖的霞光同樣照亮了深淵入口。
形狀怪異的石塊群在這裡立了許久。這些石塊不知來處,頂端嵌著活人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無論是傭兵還是當地居民,沒有幾個人願意靠近這一帶。
一個身穿拉德教修士服的身影出現在石塊群附近,在其中一個石塊面前停住。
“您居然會來這裡。”戴拉萊涅恩將攤開的書從臉上拿下。
“我也沒有想過會在這裡見到您。”艾德里安•克洛斯彬彬有禮地回應。
“在這裡等習慣了,一時間改不掉。”紅發青年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草葉和灰塵。“這裡非常安靜,很適合獨自思考。”
“或許沒有那么安靜。”艾德里安看向那些詭異的石塊,輕輕搖了搖頭。
“您這反應……唔,心靈交流可是很難學的,是神明血肉的力量吧。”深淵賢者摸摸下巴,瞟了眼身後不遠處的怪石。
“嗯。”艾德里安沒有否定。
聽到“神明血肉”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裡,那些慘叫聲又響亮了些。
心靈交流必須通過雙方的同意。也就是說,這些狂信徒希望他聽到這嚎叫。
艾德里安的表情沒有變化。平靜地凝望了會兒頭頂被朝霞染紅的天空,他伸出一隻手,緩緩按上離自己最近的石頭,然後閉上眼睛。
“現在我能聽到你的想法。”他沖那曾是人類的石頭提問,“……想要結束嗎?”
興許是得到了回答,一道亮光閃過,石塊化作冰冷而細小的塵屑,不再散發出生命的氣息。艾德里安•克洛斯行了個教禮,揮揮手,將它們收進準備好的石盒。
隨後他走向下一塊石頭。
在太陽最後的光輝消失後,他終於在怪石群中轉了圈。石塊的數量足足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仍然屹立在原地,應當是表示了拒絕。
戴拉萊涅恩頗為意外地哼了聲。
“我還以為您決定忘了這件事。”深淵賢者伸了個懶腰,“或者——我想想——好心地放他們自由?”
“我剛學會心靈交流不久。若之前我擅自決定這些人全部都‘想要死去’……那我或許和他們沒有太大的區別。”
艾德里安平靜地收起石盒,抬起目光。
“……至於‘放了他們’,剩下的諸位也是這樣要求的。”
和戴拉萊涅恩所聽到的寂靜不同,被拒絕的狂信徒們正絕望地咒駡和尖叫——那些刺耳的聲音不住地撞擊上他的耳膜。
“凡事有因有果。”
艾德里安歎了口氣,將石盒包好。
“我的確還活著,但我曾死去。現在我能活著站在這裡,並不是各位的功勞——作為曾經的同僚,我會把這些人的遺骨送回中心教堂。作為被殺的那一方,我沒有‘原諒’你們的義務,僅此而已。”
“……就像我不認為,我親手殺死的那些人需要‘原諒’我。”他平靜地補充。
“真冷酷。”戴拉萊涅恩聳聳肩,他只能聽到吹過怪石的風聲。
“當初我想要活下去。”簡單地答了一句,艾德里安沒有解釋更多的意思。
他拎起包裹,向哈特菲爾德的方向踏出腳步。
“唔。”戴拉萊涅恩隨手拍拍離自己最近的石塊,“下次呢?打算什么時候過來?”
“既然每個人都做出了選擇,我不會再回來了。”
前任騎士長輕輕搖了搖頭。
“永別了,各位。”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更新了二十多分鐘!十分抱歉,明天不會了嗚嗚嗚_(:з」∠)_
————
交代了一下安和艾德里安的一點小故事~
雖然作為作者,我可以選擇不處理這一段(?)但是我不認為騎士長會選擇不去面對那些狂信徒的問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