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鸚鵡
尼莫·萊特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他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拼命去抓緊勒脖頸的生物肢體。可惜那鬼東西滑溜溜的,沾滿了血和來路不明的黏液,他抓不牢,只能絕望地承受後頸傳來的劇痛。那玩意兒準是在他脖子後面弄了個洞,正拼命往裡鑽。
他能清晰地感到有東西扎進血肉,纏住脊椎。而造成這境況的人正跪在他旁邊,同樣手忙腳亂地試圖把那怪物扯掉,臉上滿是慌亂和愧疚。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路標鎮毗鄰灰燼山脈,算是離深淵入口最近的人類城鎮。下級惡魔在小鎮裡和田鼠一樣常見。偶爾有幾隻沒什麼腦子的中級惡魔闖進鎮子,警衛隊會敲個警鐘好讓普通鎮民避個難——等駐軍把它們叉出去了,大家再慢悠悠地走回來。被襲擊的次數多了,連八歲小孩都知道在最快撤退的前提下從桌子上多抓塊糖,沒人會因為這種事產生什麼緊張感。
自從六年前老萊特去世,萊特孤兒院名存實亡。年紀最大的尼莫·萊特咬牙拉扯大了剩下的幾個小崽子,眼看著他們被路過的傭兵團逐個領走,終於在今年成了孤家寡人。
聽到警鐘的那一刻,他沒有任何人需要通知。年輕的萊特先生拎起包裹和鳥籠就出了門,向森林附近的避難處悠閒地前進。
然後他就遇見了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往回跑的蠢貨。
這傢伙跑得認真,完全沒注意到身後追著的東西——高度腐爛的人類屍體正四肢著地,扭成一團,蜘蛛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尼莫瞬間頭皮一炸。
他本想出聲提醒跑近的人。結果還沒來得及張開嘴,就瞄到有什麼東西從屍體上彈射而起,直撲不遠處的獵物。
那一瞬尼莫的身體比大腦先行動了。
他本能地猛撲過去,結結實實撞上了狂奔的男人。對方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狠狠摔在了地上。尼莫本人倒是避免了嘴啃泥的命運,他本能地用右手撐了下地,啪嚓扭傷了手腕。
事情到這裡還算個雙方都有些灰頭土臉的小小救援。男人塊頭不小,尼莫把自己撞得大腦空白了幾秒。他狼狽地從對方身上爬了起來,徒勞地拍著褲子上的泥,隨後才意識到手腕處愈加明顯的疼痛。
“剛才有東西襲擊你,沒見過的東西。”他用還粘著泥土的左手指了指幾步外的屍體,衝還坐在地上的倒霉蛋解釋——夜色中一時看不出這倒霉蛋是誰。“你……”
脖子上冰冷黏膩的觸感讓他不得不吞下了後半句。隨後襲來的便是深入骨髓的劇痛,差點給他疼出眼淚。
這回栽了,這倒霉念頭從他腦子裡瞬間閃過。
在這種危險的地方長大,尼莫自認對“無法善終”這件事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只是他沒想過死亡會來得這麼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懼。尼莫張開嘴試圖呼吸,卻只能發出■■的怪聲,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從傷口涌出,順著脊背浸濕麻布衣服。
或許他的心理準備並沒有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充分。他在未知的襲擊中茫然掙扎,試圖扯住某根並不存在的救命繩索,如同溺水的醉漢。
“施法者。”
然而死亡的黑暗並沒有如期而至,劇痛也沒有消失,一個尖細而喜悅的聲音鑽進了尼莫的耳朵。
“……你也是個施法者!”
不,還真不是,連邊都不沾。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許願吧,施法者。”那聲音說道,每個詞都帶著命令的味道。讓人窒息的束縛終於松了幾分,尼莫掙扎著吸了口新鮮空氣。“給你一分鐘,好好思考一下你的……”
“……你能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嗎?”三秒不到,尼莫便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了願望——絕對真誠、迫切、發自內心。
那個聲音沉默了半晌。
“不行。”它生硬地說。
“‘別殺我’呢?”尼莫迅速找到了下一個願望。
“不行。”聲音聽上去有些生氣。“要麼許願,要麼我直接殺了你。”
“那就等我快老死再殺——”
這次聲音沒再理他,在他的喉嚨上加了幾分威脅性質的力道。
“……那我沒什麼別的願望了。”他有些遲鈍地吐著詞兒。
“拖延是沒用的。”聲音說,“人類不可能沒有願望。”
如果硬要說願望,他倒還真有個註定無法實現的。可惜“死者無法復生”是這個世界的鐵則——老帕特裡克早已成了一具枯骨,論年紀,在這鬼地方也算是罕見的壽終正寢。而他曾經的家人們又全有了安定的歸宿,至少成年前都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尼莫·萊特一向認為平凡地活下去沒什麼不好,他歲數不小了,早就不會再做什麼少年意氣的夢。沒有求而不得,沒有放心不下。那些寫滿血與火的故事永遠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他只希望在小鎮裡繼續做一個無足輕重的普通人。
可現在他突然有點想笑——死到臨頭,他甚至連個能拖點時間的正經願望都沒有。
“好吧……好吧。”終於,他嘆了口氣,伸手捉住原受害者的手腕——男人還在對付這個滑溜溜的不明生物,不時轉臉看他幾眼,看反應不像能聽到這東西說話的樣子。
這回尼莫看清這個倒霉蛋是誰了,奧利弗·拉蒙,旅店老闆的獨子。印象裡和他差不了幾歲。
“別拽它了,拉蒙。”尼莫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竭力忽視嘴巴裡古怪的腥苦味。“你為什麼往鎮裡跑?”
“我爸沒有跟上來,”儘管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青年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他明明和我說好……”
“行了,帶我們去找這傢伙的父親。”尼莫說,“這就是我的願望。”
奧利弗·拉蒙困惑地看著他。
“輕而易舉。”那聲音答道,“浪費這麼寶貴的機會,你可真是個愚蠢的——啊!”
那東西——不管它是什麼,發出了一聲只有尼莫能聽到的,簡直能撕破人耳膜的尖叫。後頸的劇痛變成了麻木的刺痛,窒息感也消失了,冰冷黏膩換成了溫熱。尼莫下意識摸了把脖子,只摸到一手的血。
他下意識低頭,終於勉強看清了罪魁禍首的尊容——一團青紫色的肉塊正在地上蠕動,艱難地把自己擠進鳥籠,然後包住了裡頭半死不活的灰鸚鵡。
“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奧利弗悚然道。
“我不知道。”尼莫低聲嘟囔,有些猶豫是否要上手救那隻鳥。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就在這短短幾秒,肉塊飛快地鑽進灰鸚鵡的身體,如同水滲進乾燥的海綿。
肉塊明明比那只可憐的鳥大一些,此刻卻憑空消失一般——灰鸚鵡還是原來的大小,連略嫌稀疏的羽毛都沒有多幾根。它老得像把會喘氣的毛撣,全程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只是象徵性地抽搐了幾下。
接著它蹦了起來。
“怎麼回事!”灰鸚鵡發出中氣十足的控訴,半點兒都沒有方才病怏怏的樣子。“明明契約成立了——”
尼莫和奧利弗對視了一眼,泄氣地發現對方臉上只有狀況外的空白。
“也就是說我的願望還有效?”說不上原因,尼莫只覺得心底蔓延著某種詭異的,豁出一切後的輕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膽量。這會兒他或許該尖叫著逃跑,離這個怪玩意兒遠遠的,來個最後的掙扎。
但故事裡這麼做的人通常都沒有什麼好結果。尼莫扯了扯嘴角,也許他太習慣於放棄了。面對這個鬼知道怎麼回事的現況,把命運交給老天也算是某種解決方式。
“……那就先帶個路吧。”他平靜地說,隨手抹了抹脖子後面的血。
灰鸚鵡■吧了幾下嘴,沉思了一會兒。“可以,”它傲慢地宣布,“你先把籠子打開。”
尼莫挑起眉毛,開始懷疑這個連鳥籠都弄不開的小怪物是否真的能弄死自己。他打開了籠子,灰鸚鵡用某種很不雅觀的動作從籠口擠了出來,啪地摔進泥地。
“跟我來。”灰鸚鵡版的怪物絲毫不覺得哪裡不妥,再次飛快地爬起。
……然後邁著小碎步向鎮子前進。
尼莫的求生欲突然在心底掙扎著冒了個頭,他有點不想被這麼個東西殺死——他至少還有作為人類最基本的尊嚴。
而奧利弗·拉蒙看了眼前面努力小跑的灰鸚鵡,再次看向尼莫。此刻青年臉上僅剩的驚恐也消失了,餘下的只有茫然。
“別問。它會帶我們去你父親那裡……大概吧。”尼莫板著臉說。他的手腕在抽痛,脖頸在淌血,光是忍住倒抽冷氣就用盡了他所有的意志力。“現在別問,求你了。”
奧利弗閉上了剛剛張開的嘴,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但他似乎同樣覺得跟在這麼一隻狂奔的鳥後面有點傻。他的步子完全沒了剛剛的堅定,充滿了猶疑。
然而這種詭異的尷尬氣氛很快就從他們身邊消失殆盡。
儘管他們還沒有到達鎮子,在這距離也足夠看清映紅夜空的火光。有個本不該出現在那裡的巨大影子正向他們所在的方向緩緩移動。
尼莫下意識屏住呼吸,這一次恐懼真切地擊中了他。熟悉的建築正在他面前熊熊燃燒——不該這樣的,警衛隊呢?駐軍呢?路標鎮確實不是個安生地方,可畢竟沾了灰燼山脈的光,在這裡不安生只意味著加倍的警戒。
他印象裡從沒有過這麼嚴重的狀況。
灰鸚鵡還在前面不管不顧地跑著,絲毫不為所動。奧利弗停下腳步,表情嚴肅了起來。
“情況不太妙。”他語速飛快,語調焦急。“你要不要在這裡等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拉蒙……”
“我不太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可是你真的沒必要跟著——”
“拉蒙!”尼莫揪住還在喋喋不休的青年的衣領,“那隻蠢鸚鵡停住了!”
青年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尼莫嘴脣有些哆嗦。奧利弗正背對著鎮子,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那陰影終於靠得夠近,樣貌被火光照得很清楚,而很不巧的,這次尼莫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枯枝水母絕對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雖然名字聽上去挺無害,枯枝水母卻是貨真價實的大惡魔,論實力甚至算半隻腳踏入了上級惡魔階層。尼莫對惡魔們向來沒有什麼研究的熱情,只是這個種族小有名氣——它們的古怪習性經常被冒險者們拿來開玩笑。
它們相當於深淵中的大號樹獺,對其他生物興趣缺缺,基本沒什麼攻擊欲。溫順的枯枝水母們只會做一件事——在自己的棲息地來回飄蕩。
只看外貌,它們幾乎稱得上美麗。蒼白的帽狀頭顱,邊緣整整齊齊嵌著一圈漆黑的眼睛。它的身體籠罩在流動的煙霧中,只有數支白慘慘的骨刺從煙霧中伸出,猶如枯枝。就算此刻火光沖天,那乳白色的煙霧依舊閃爍著迷人的光輝。
它們確實只需要來回飄蕩。那些煙霧無時無刻不在消化接觸到它的活物,以及一切曾屬於活物的事物。這特性讓它們很難對付,但也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冒險者特地去對付它們。在深淵中遇到枯枝水母,只要安靜地路過就好。
它們從不會離開自己的棲息地,也沒有人會蠢到召喚這種毫無利用價值的危險惡魔。
然而同樣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還有一位。
“好了。”灰鸚鵡在不遠處扯著嗓子叫喚。“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枯枝水母並不是在向著他們前進,而是被人硬生生拖過來的。
金線般的咒文從煙霧中若隱若現。和惡魔的龐大身軀比起來,它們仿佛蛛絲一樣纖細又脆弱,卻把枯枝水母拴得老老實實。那些金線彼此交纏,最後匯與人類的五指。
指頭們的主人——邋裡邋遢的旅店老闆抬起頭,衝奧利弗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嗨,兒子,我很抱歉。”他說,“得麻煩你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