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故人
那道令人不快的審視目光終於從尼莫身上移開,他想他大概躲過了這一劫——餐廳中鼎沸的人聲終於壓下他狂亂的心跳聲。尼莫鬆開手,長袍的下擺被他握得滿是褶皺。危機既然已經過去,他遲疑幾秒,謹慎地端起面前的杯子,藉著喝酒的動作調整了下姿勢。
而後大方地傾聽起來。
尼莫唯一有點自信的便是量。不過他看書挑剔得很,過於偏門的專業書籍和語焉不詳的惡魔資料一概不看。但對於歷史傳記之類適合打發時間的東西,他向來興趣十足。
他清楚得很——這片大陸之上,沒有哪個國家或種族是沒有信仰的。無神論者和混入地表的上級惡魔一樣稀少。
精靈有他們的森林之神塞萊斯廷,矮人則深愛著火神曼斯菲爾德,甚至連巨龍都有自己的龍神迪米特裡厄——這還僅僅是有代表性的幾個。事實上,每個種族內部往往還有複數個宗教存在。最典型的便是人類,拉德教在信徒數量和傳播廣度上占有絕對的優勢。可各式各樣的小宗教依舊生生不息,新的教派層出不窮。除了惡魔,基本是個智慧生物都有機會接觸到三個以上來自不同宗教的傳教士。
在這種環境下,除了在個別極端教派,更換信仰不是什麼了不得事情——儘管會惹得部分人不快,卻稱不上“叛教”。“叛教”特指某項罪名,非常嚴重的那種。
它意味著罪人不止背棄了信仰,甚至背叛了地表的一切——它甚至不是隨便哪個信徒都犯得起的罪,只有宗教高層被發現與惡魔勾結時才會獲得這項罪名。如果真如安所說,叛教的是曾經的審判騎士長,那這個玩笑可就開得有點太大了。
就審判騎士們的狂熱程度來看,那種事情無異於寒冰起火。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詳情。”芬裡爾說,他轉移了目標,開始用目光戳刺坐在自己身旁的奧利弗。“拉德教沒幾個人願意談這事——畢竟不管什麼原因,審判騎士長失去力量都是了不得的醜聞。”
“失去力量?他真的失去力量啦?當初聽人說他拿力量去和上級惡魔做交易,我還覺得荒唐來著。”
“我不那麼認為。”芬裡爾幹巴巴地反駁道,“你還記得坎達爾之戰嗎?”
“記得。”
“據傳克洛斯從那時起就沒法用魔法了。”
“你說兩年前?!”
“沒錯,但是加蘭教廷並沒有立即驅逐他。你知道的,畢竟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指望他是預言中的劍士。他們把克洛斯從審判騎士長的位置捋下來,讓他去當異端審判所的巡查官,我猜是在等他力量恢復吧。”
“他們還真有耐心。”安撇撇嘴。
“然後幾個月前來著?……我記得是下雪那陣子。克洛斯被發現持有上級惡魔的交易刻印,被抓了個正著——沒聽說過他被處決的消息,估計現在還被關在異端審判所的地牢裡頭。”
“真要命。”女戰士重重地把木杯磕在橡木桌面,金黃的酒液濺了幾滴到桌布上。“希望他還能動彈。”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芬裡爾果斷地伸出拇指,和安互碰了下傷口,血絲慢慢消散在空氣中。“你怎麼突然對他感興趣?”
“因為我——這世上最大的蠢貨在新手們接任務的時候偷懶了,完全沒料到時至今日還有人想跟艾德裡安·克洛斯約會。”她尖刻地答道,從盤子裡抓出只雞腿,不顧形象地大嚼。
“……不該啊?”相比安,芬裡爾的吃相稱得上文雅。“任務申請人是誰?”
“喬安娜·愛德華茲。”尼莫小聲說道。
芬裡爾拿著叉子的手停滯了幾秒。
“哦。”他說,“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下個季度肯定輪不到我們團主持測試。下季測試順利,小夥子。”
“你認識申請人?”安把嘴巴裡的雞腿骨吐進盤子,“說來聽聽。”
“提問的時間已經結束了。”芬裡爾用餐巾擦了擦手,掏出羊皮紙冊和炭筆。“我沒有必要再回答你的問題——你看,畢竟我也沒撈到多少好料。能麻煩你先畫下圖嗎,薩維奇?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安翻了個白眼,直接用油乎乎的手抓住冊子,炭筆唰唰地蹭著紙面。尼莫探了探身子——紙面上多了些可疑的油漬,除了這點,安的畫作沒有絲毫缺陷。她用炭筆輕巧地勾畫出潘多拉忒爾被黑影纏繞的場景,與尼莫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給,拿好——”安把炭筆和冊子塞回芬裡爾懷裡,用餐巾抹了抹手指上的炭灰。“感謝您的慷慨,再見。”
芬裡爾看著冊子上的油漬,臉部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把那頁羊皮紙拈起來瞧了瞧,然後板著臉點點頭。“用餐愉快。”他僵硬地說道,拎著冊子迅速起身離開。
奧利弗和尼莫終於敢拿起餐具了。方才前者強迫症似的疊著餐巾,後者機械地抿著杯子裡的酒——哪怕杯子早已被他喝空。
“吃吧,看你們嚇得。”芬裡爾的背影從門口完全消失後,安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食物。“特洛伊已經買單了,你們好歹多吃點——我不明白你倆緊張個什麼勁兒。萊特先不提,奧利弗,那傢伙打不過你。”
“可我理虧。”奧利弗抬起叉子,尷尬地戳起面前的牛肉。“他們算是某種執法人……吧?”
“……聽好,保留守法公民的思想可不利於任務。你聽見他說的啦,克洛斯在異端審判所的地牢。”
“所以呢?”奧利弗停下刀叉,聲音第一次帶了點兒絕望。
“試試總比直接放棄好。”安說,“我們可以把他弄出來再放回去。”
尼莫的手一抖,叉子上的土豆塊滾上桌布。聽聽她在說什麼——仿佛前任審判騎士長乖得像只小貓,而異端審判所的地牢買張票券就可以盡情參觀。
“我……我覺得,”尼莫咯吱咯吱咬著叉子,“實在不行就再等三個月,我們可以參加下次的——”
“我報次名要一百個金幣,”女戰士斜睨他一眼,“而你們——尤其是你,絕對已經被上頭盯上了。說實話,下次的主持是審判騎士團我都不會意外。”
尼莫嘎■咬斷了叉子尖,他震驚地把它們吐出嘴巴。
“可是……”奧利弗似乎打算多掙扎幾下。
“總之先去看看,行吧?”女戰士不怎麼情願地安撫道,“沒你們想的那麼瘋狂——如果克洛斯不能用魔法,他只能老老實實跟我們走,除非他是個罕見的受虐狂。至於地牢……如果他們沒改習慣,那麼我們還真有機會。反正萊特肯定得去趟海拉姆,就當順便收集情報——情況真的很糟的話就算了,沒人想跟拉德教正大光明地叫板,放心。”
食物的味道不錯,只是這頓飯吃得兩人心情更加沉重。安維持著她神出鬼沒的習慣,在餐廳門前就跟他倆分開了——並且依舊沒有說明自己的去向,只叫兩人隨便走走,太陽落山後回旅店碰頭。
“你們的資料已經被錄進公會了,戴好黑章安心逛,現在沒有賞金獵人會動你們。”她甚至扔給他們一小袋錢幣,活像在哄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尼莫拎著錢袋,和奧利弗一同呆立在街道邊,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要不這樣。”奧利弗大概覺得在街邊長時間扮演雕塑不太像話,他率先開了口。“反正不遠……我們去曙光酒館看看?”
尼莫緩緩扭過頭。“我們能不進去嗎?”他苦澀地說道,把標本般沉默又僵硬的灰鸚鵡塞進背包。“就在外面看看,怎麼樣?”他是真的心裡沒底。
結果曙光酒館比他想象中的要正常得多。比起酒館的裝潢,兩人大白天在街道上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樣子反而更加可疑。但教訓挨多了,他們深知好奇心殺死貓這一真理——兩個人繞著酒館轉了圈兒,一致認為還是去集市買點諾埃特產更加實在。
尼莫整整長袍的領子,轉過身,結果差點迎頭撞上站在身後的人——
高大的男人離兩人僅僅一步之遙,正安靜地注視著他們。他灰白的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肩上,虹膜透出純正的橘紅——非常少見的瞳色。男人衣著板正,每粒扣子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看樣式像是侍者服改的。
“抱歉,我還以為兩位是客人。”他微微一笑,“怎麼樣,不進去坐坐嗎?”
尼莫愣住了。
“……不,謝謝。”見尼莫不說話,奧利弗連忙乾笑幾聲,拖著愣神的尼莫從酒館所在的街道匆忙離開。他繞進人流密集的小集市,在一家麵包店的招牌旁站定。
“你見過他?”他鬆開緊捏尼莫胳膊的手。
“不。”尼莫緩緩說道,“呃,怎麼說呢……聽起來可能有點……”
他不是不想告訴奧利弗,而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種感覺。尼莫很確定那不是什麼負面情感,但也找不到任何合適的正面描述。他清楚自己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可在那一瞬間,有什麼細小的情感猛地膨脹並炸開——如果硬要用什麼詞來形容,那種感情勉強接近於“松了口氣”。
那絲情感並不算強烈,他因此而生的困擾反而更多。
“可能是惡魔信徒或惡魔術士間的感應。”尼莫為自己找了個理由,“準是這樣。那雙眼睛……那不像人類的眼睛。”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討厭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