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危險與恐懼的因果關係
然而他們沒有再遇到其他測驗者。
視野範圍之內只有無盡的樹木,三人踩過枯葉、蕨類和黏糊糊的蘑菇,時間像是倒退回了幾天前。不知是不是因為安選的路線格外正確,一路上他們沒有再受到什麼危險惡魔的騷擾。
幾個小時後,走在前頭的安突然停住了腳步。時間大概正午,過於燦爛的陽光將他們面前墻壁似的石壁照得發白。從這裡抬頭可以望到上方的小型懸崖,無數寬大的縫隙在它底部豎著,稱不上山洞,勉強可以容納幾個人。
安把獵矛向內探了探,紫白色的電光把濕潤的石壁映得有些刺眼,儘管他們沒有從縫隙中發現什麼活物,還是有股頭髮烤糊的焦味兒從裡面冒出來。
“據點。”安愉快地宣布,仿佛已經完全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只可惜她的隊友們還沉浸在衝擊中,沒人回應她。女戰士對著一片尷尬的沉默挑挑眉,沒做什麼評價,開始自顧自地在洞口地面涂畫簡易符咒。
灰鸚鵡整個兒鑽出了背包,正站在尼莫肩膀上梳理羽毛。奧利弗倚著石壁,手擱在劍鞘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尼莫的臉——後者被他盯得全身發毛。
“你有話對我說?”尼莫終於忍不住了,去他的身體不適,這次奧利弗就差把“天啊我有話要說我快憋死了”刻在臉上。
“我們相遇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猶豫片刻,奧利弗終於發問,語氣很是認真。
“什麼?”尼莫困惑地看回去,“你得問個具體點的問題——”
“第一次相遇。”
尼莫皺起眉頭,這個話題可不算愉快。他沒有從奧利弗的詢問裡發現敵意或者厭惡,但那一絲隱約的質疑讓他有點兒心慌意亂。“不記得了,五六歲之前的事沒多少人記得吧。”
“你是在這里長大的不是嗎?”
安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瞥向尼莫。
“我真的不記得了,行吧?”尼莫煩躁地抓了抓後腦勺,腦後的短馬尾差點散掉。“我就記得聽到有人說話,天上有星星,我衝聲音過去就見到了你——再之前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你到底想說什麼?是覺得我不該害怕這裡,還是認為‘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在邊境森林活下來’?”說到最後,他的語調莫名帶了些攻擊性。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似乎對這裡一無所知,我只是有點想不通。”
其實奧利弗很清楚自己想問的其實不是這個。在旅店工作了這麼些年,他見過太多人——有披著人皮的怪物,也有怪物樣貌的人。奧利弗自詡有幾分看人的眼光。他模模糊糊察覺到了那份不協調感的來源——
人們真正的恐懼永遠來源於本能,無法引導,無法毀滅。沒見過貓的老鼠在與對方遭遇時也知道瘋狂逃竄,那是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恐懼不是被教育出來的,人們能學到的只有如何應對它們,理解它們,或是無視它們。
但尼莫不一樣。
奧利弗不認為尼莫本人察覺到了這一點。他逃走是因為所有人都會逃走,他恐懼是因為所有人都該恐懼。那份不協調就像舞台上演出劇目的老練演員——感情真實而具有感染力,但註定缺少某樣關鍵的東西。
甚至連他面對死亡時都是如此。這個人似乎很喜歡放棄,但如果那其實不是“放棄”呢?
可是他不可能去問一個連本人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奧利弗曾有很多朋友,性格討喜和不討喜的都不少。跟人打交道久了,他深知一個人不可能認同友人的所有想法——所以他一度認為,他也能夠自然而然地無視那些消極因素與尼莫成為不錯的朋友,甚至戰友。他們能夠共同商議未來的計劃,彼此支持過這段黑暗的時間。就算將來因為一些事情分道揚鑣,偶爾也會通個信或是小聚下——按照尼莫的性格,他們本應該很輕鬆地發展成這種關係。
但每次當他試圖這麼做的時候,那種古怪的,讓他忍不住有些自我厭惡的警惕感總是會驟然出現,如同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心臟。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十分不喜歡。
奧利弗不認為這種帶著警示味道的潛意識是隨便出來遛彎兒的——如果他們還在鎮子裡,那麼因此維持點頭之交的關係也就罷了。現在他已經活得朝不保夕,可以讓他送命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放任不管,讓自己一直被這種微妙的懼意影響,狀況只會變得更糟。
他認真地注視著對方銀灰色的眸子。尼莫卻沒有跟他對視,他緊盯自己的衣角,像是對自己衣角上的縫線產生了無窮的興趣。
奧利弗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或許尼莫·萊特對自己的“不協調”並非一無所知。
奧利弗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他自認膽量勉強只算中等偏上。可此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無視了胃部因為危機感而愈發明顯的絞痛——終於成功地抓住了對方的手。
尼莫討厭別人詢問他的過去。
他真的只記得皮膚擦過沙礫的觸感和黑暗中的那幾顆星星,或許還有隱約的歌聲。邊境森林裡至少有一打物種能讓人把自己忘成個痴呆,遺忘本身不奇怪,事實卻擺在那裡——一個小孩子從邊境森林中存活了下來。
但老帕特裡克·萊特並不在意,他樂呵呵地收養了這個孩子。每年都會有窮人或者娼妓把無法撫養的嬰兒丟進邊境森林,偶爾活下來一個也不是什麼絕對不可能的事——“這個小傢伙真的運氣特別好。”老爺子如此聲稱,並如此堅信。
他給這個什麼都不會的孩子取了名字,悉心教導。
“火。”他指著蠟燭上跳動的火焰,“不能碰,會受傷。”
尚年幼的尼莫似懂非懂地盯著那團火光。正巧另一邊的孩子弄翻了湯碗,老人起身去拿抹布和糖果——尼莫趁機把手指伸進了火焰。
很溫暖,他想。
湊在一旁的女孩見了,學著把手指伸了進去——隨即她大哭起來,尼莫嚇了一跳,趕緊抽回了手。
女孩指頭上的燎泡好幾天都沒有消下去。
於是尼莫忍不住在沒人旁觀的時候又試了一次——這次他感到了被火焰灼傷的劇痛,同樣被指頭上的水泡折騰了幾天。之後他學乖了,盡量遠離老人說的一切危險——他甚至不用親自試驗,每天都有別的小孩現場演示花樣受傷。
“危險的東西不能去靠近,感到害怕了就要迅速逃走。”老帕特裡克意猶未盡地講完了今晚的恐怖故事,對瑟瑟發抖的孩子們總結道。
“什麼是害怕?”尼莫很煞風景地舉手提問。
老爺子神秘兮兮地拿出來一隻巨大的死蜘蛛,配上誇張的表情。“瞧瞧這個——”
孩子們的尖叫聲更大了,而尼莫接過死蜘蛛,下意識往嘴裡塞。
老人趕忙把蜘蛛奪了回來。之後一段時間內,老帕特裡克似乎找到了個有趣的課題——他變著花樣嚇唬這個話都沒學利索的小子,但這從邊境森林活下來的小屁孩很有一套,他似乎生來沒有恐懼這種感情。
直到某一天。
老帕特裡克帶著孩子們去森林邊緣采摘漿果,不幸遇到了只變異蛛犬。那東西鬼魅般從灌木中滑出,將鋒利的前腳向其中一個孩子戳去——老人沒有猶豫,直接反身一擋,頸側被狠狠劃了道口子。
血登時就流了下來。
尼莫看著流動的血液,發現自己似乎第一次領會到了什麼叫“恐懼”。老人可能會死,他突然有了這麼個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認知——隨即他又意識到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這個事實讓他兩腳發軟,胸口堵得厲害。他衝上前去按壓傷口,想借此停住源源不斷涌出的血液,可毫無效果。別的孩子早就嚎成一團,他終於也按捺不住開始掉起眼淚。老人吐了口氣,拍拍他的腦袋,扮了個有氣無力的鬼臉。
危險的東西不能去靠近。尼莫想,那麼他該害怕那些危險的東西。
老帕特裡克發現自從自己受傷後,尼莫·萊特變得“正常”了。他開始害怕惡魔,害怕刀刃,害怕夜晚,鬼故事一嚇一個準,讓人很沒有成就感。
是的,從那以後他似乎真的和旁人沒有任何區別了,但尼莫自己很清楚——他認知的先後還是沒有變,他需要先知道什麼是危險的,然後去恐懼它。他甚至為此專門去鎮上的圖書館打了份工。
不知為何,他缺乏自動意識到危險的能力。長久以來他把這個歸結為單純的遲鈍。但最初感受過的那團火焰就像一根刺,他無法把它從回憶裡拔出去。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認知包裹得嚴密又牢固,可它卻老是在尼莫不注意時刺他一下——提醒他有這麼個漏洞在,提醒他丟失的記憶背後有著可能存在的異常。
可他明明不在意。
尼莫死死盯著衣角,想把那團燭火從腦海里趕出去。奧利弗的提問又把它點燃了,它變得明亮,長出張讓人厭惡的醜臉,聲音聽上去很像灰鸚鵡。
“你是不正常的。”它說。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了,正在沉思的尼莫幾乎汗毛都炸了起來——
“如果讓你不愉快了,我非常抱歉。”奧利弗說,聲音堅定,碧綠的眼睛微微閃著光。“我知道我最近的表現可能有點奇怪……是的,你身上確實有些怪事在發生。”
他的手心還有點汗意,手卻很穩,沒有發抖。
“無論如何,我不會因此真的害怕你。”奧利弗一字一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