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諾埃的城墻
安的確改了主意。她並沒有立刻把他們帶進諾埃,而是冷著臉讓奧利弗開始訓練。
“傷到別人會很麻煩。”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當初肯定學過控制的方法,請練到想起來為止——我會在最後一天帶你們進去,不會留後備計劃,希望你們也能拿出點誠意。”
她的確很有誠意,尼莫想,女戰士說這話的時候她的槍尖還■啦■啦冒著電火花,隨時準備把他倆戳成一串。但她對他們的態度確實變了。儘管冷淡的部分沒有減少,可尼莫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一開始並不存在的平等感。
安拿出了大量時間與奧利弗對戰,帶著如假包換的騰騰殺氣。不得不說她的方法的確有效,剛開始的奧利弗幾乎站都站不穩,半天后就能做到有模有樣地抵抗一陣了。
而尼莫的工作是和灰鸚鵡一起坐在旁邊嗑堅果。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那天的黑影障壁就像出現在夢裡,他還沒來得及在恐慌中品味到施法者駕馭現實的喜悅,就再次回歸了連深淵版照明術都用不出的慣常狀態。尼莫甚至拜託安結結實實揍他一頓,結果他被揍得吐光了午飯,僅僅獲得了腹部的劇痛和自尊心的創傷。
尼莫憂鬱地嚼著果仁,看著手握木棍,在電光中撐得越來越久的奧利弗,只覺得最後一絲自信也要隨風而去。
“至少你很抗打。”鸚鵡一口吞下尼莫遞過來的果仁,試圖說幾句不那麼難聽的話。“你要是個普通人,被她揍上那麼多次不死也得半殘。”
可能是受到契約的影響,尼莫發現自己很難發自內心去憎惡這隻灰鸚鵡。可另一方面,他竭盡全力也擠不出多少好感。只不過在這個熱火朝天的戰場,他們作為唯二無所事事的活物,很難不弄出點聲音去試圖找回些許存在感。
“我盡力了。”尼莫含著果仁含混不清道,“我得重複了一千次,那句咒語絕對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你昨天搞的還挺像回事。”鸚鵡蹲在一堆果殼上,“回憶下當時的感覺嘛!”
尼莫張開右手手掌,煞有介事地伸向前方,嘴裡念叨著那句熟悉到想吐的咒語。遺憾的是,就算他憋得臉都發紫了,眼前的景物依舊分外清晰,光亮可愛。於是他只得大喘一口氣,唉聲嘆氣地站起身。隨即徑直走向最近的冰刺叢,掰了塊冰稜嘎吱嘎吱咬起來。
正在戰鬥的兩人齊齊停下動作,轉頭看向尼莫。兩人臉上集中的神情和汗水的反光刺得他心虛,尼莫連忙擺擺手。“你們繼續。天太熱了,我忍不住試試……”
冰刺叢的製造者——奧利弗噗嗤笑出了聲。他扔下手裡的木棍,不顧手上的血污,同樣掰了一小塊。“你想得沒錯,”他說,語調裡還帶著點喘息,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我當初就是因為這個選了冰。”
安則瞪了自己的對手一眼,眼神裡的一言難盡都要溢出來了。
“差不多了。”她不甘示弱地也掰了塊,咂巴了兩口。“今天天黑後我帶你倆翻墻——黑章測試明天上午開始登記,今晚我們得混進去。”
“我們不能跟著你正常進城嗎?”尼莫有些吃驚。
“諾埃的士兵原則上不會為難你們。”安丟掉冰塊,擦了擦嘴。“我們這行跟守門人大多有約定。他們沒有處置你們的權力,可把你們的消息賣給我們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生意可是輕鬆又好賺。大多數賞金獵人不會去抓有主的獵物,但這世道最不缺小人,我可懶得在這上面耽誤時間。”
他們兩人早就換好了之前得到的舊衣服,配上林中兩日造就的邋遢樣貌,活脫脫兩個加蘭平民。奧利弗看上去更憔悴些,連續的高強度戰鬥給他留下了無數傷口和淤青,不知道他是不是試圖以此迴避某個難以處理的情緒問題。他的眼底下有著明顯的青紫色,估計在退燒後就沒有正兒八經合過眼。
尼莫舔舔卡在牙縫裡的果仁碎,回憶了幾秒這人剛才的笑臉,突然覺得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可等尼莫站在城墻下的時候,他中止了一切多餘的想法。這會兒太陽剛落山,空氣溫熱又濕潤,墻裡頭飄來食物和炊煙的味道。尼莫仰頭看著城墻頂,脖子有些發酸——諾埃只是個小城,城墻至於這麼高嗎?
“我們怎麼上去?”他下意識地摸摸墻面的石磚,指望從哪裡翻出來個秘密機關。
“守門人換班,我們只有十五分鐘。”安說,“我先上去,繩子扔下來,你們再爬上去。還有問題嗎?”
“沒有,可你——”奧利弗顯然也有同樣的疑問,他甚至試圖用腳蹬了蹬墻,眼看著鞋底順著粗糙的磚石滑下來。
安的眼睛裡出現了真正的笑意。她沒說什麼,只是往手掌上纏了幾道麻繩,接著掰了掰手指根的關節。下一秒,她野山羊般靈巧地扒住了城墻,就像上面突然冒出了看不見的把手。女戰士體格和嬌小完全不沾邊,此刻卻如同從重力中解脫似的飛快攀上了墻頭——用時甚至還不到一分鐘。
安轉頭動作了一陣,接著把繩子垂了下來。“來吧,小夥子們。”她壓低聲音,愉快地吹了個口哨。
尼莫對著城墻的高度咽了口唾沫。
“我先來吧。”可能是察覺到了尼莫的恐懼,奧利弗先一步挺身而出,儘管聲音裡摻了微不可查的顫抖。他試探性地拽拽繩子,腳再次踏上城墻,往上攀了幾步。
只不過此刻這面墻絲毫不見剛剛的友好態度,仿佛變成了黃油。奧利弗的鞋底再次打了個滑,整個人蕩在了半空中,差點正面撞上城墻。
安無言地抹了把臉。
奧利弗果斷松了手,滑回地面,掌心多了道麻繩磨出的血印。他望著蕩來蕩去的繩子,從地上隨便撿起根粗樹枝,往墻的方向劈了下去——這幾日的訓練見了成效,墻面上多了一道歪斜的冰痕,邊緣橫七豎八地伸出些粗壯的冰刺。奧利弗深吸一口氣,再次抓牢麻繩,小心翼翼地踩著冰刺根部爬上了墻頭。
尼莫兩眼一黑,他的新朋友幫他友好地增加了難度。他之前只爬過圖書館的矮梯,而現在他面前的是表面平整的石磚墻,猙獰的冰刺和在其間晃悠的細繩——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惡魔的關卡。他憋了口氣,戰戰兢兢地拽住繩子,試圖模仿奧利弗踩著冰刺往上爬。結果他剛踏上第二根,手腕就開始使不上力,整個人從一米多高的地方結結實實摔了下去。
好在他現在的身體結實得很,尼莫咬咬牙,重新抓住繩子。
“可惜可惜。”灰鸚鵡在他腦袋邊得意地拍著翅膀,不放過任何一個說風涼話的機會。“如果你有豌豆大的那麼一丁點兒才能,這種狀況可以直接飛上去呢!”
尼莫翻了個白眼,再次艱難地向上攀爬,沒有留開口反駁的力氣。他懷疑就算自己每一步都踩對了地方,體力也完全不夠爬完全程。
安響亮地嘖了一聲,“奧利弗,抓緊繩子。”她低聲指示。
奧利弗迷茫地眨了眨碧綠的眼睛,下意識服從了。隨即尼莫眼睜睜看著他被安一把推到了墻那邊,乾脆利落地從墻頭消失——而他自己被繩子猛地扯了上去,差點迎頭撞上根粗壯的冰刺。
然而可怕的是,他越過墻頭之後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被繩子直接拽到了墻的另一側。他剛意識到自己在自由落體,就一屁股摔進了乾草垛。奧利弗正驚魂未定地坐在他不遠處。
安則以一個利落的半跪式姿勢優雅落地。
“好了。”她說,“這是我熟人的院子,我們可以休整一陣。等——”
她猛地截住話頭,從背後抽出獵矛。
“裘德。”安扯出個假笑,“很高興見到你。”
她把每個音節拉得老長,把問候生生念成了詛咒。尼莫艱難地扭過頭,終於看到了她的招呼對象。那是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馬臉男人,穿著和安樣式相近的皮甲,臉上一把髒兮兮的絡腮鬍,蜷曲的長髮糾結成團。此刻他正咧著嘴,露出焦黃的牙齒。
真正惹眼的是他肩膀上的東西——麻袋大小,顏色讓人十分不舒服,像是什麼無毛動物膨脹的屍體。它的肢體和壁虎的腳極為相似,一時看不出有幾隻,全部牢牢扒在男人身上。尼莫分不清哪裡是頭,男人肩頭露出的部分上有幾隻漆黑的,眼睛似的東西正一張一合。
“薩維奇小姐。”尼莫用自己能發出的最小音量發問,“介紹一下?”
“我的同僚,你的同類。”安冷笑一聲,“惡魔信徒裘德·梅傑,確切地說,是來搶食的鬣狗。”
“別這麼薄情嘛,”男人嬉皮笑臉地說道,“我只是來碰碰運氣——要怪也得怪我們親愛的奧尼嘴巴不嚴。這個時點從路標鎮過來,還會讓你感興趣的人可不難猜……老天,我的運氣果然很棒。”
他肩膀上的東西應聲蠕動起來,眼睛似的東西開合地更快了。尼莫突然覺得灰鸚鵡長相無比順眼。
“不好意思,寶貝兒。”裘德做作地飛了個吻,“我最近很缺錢。”
他沒給安多餘的反應機會,抬手一道黑光向尼莫的胸口打去。灰鸚鵡猛地衝出,一口吞下那道光。
“呸!”它評價道,“劣等貨,我要拉肚子啦。”
裘德眯起眼睛,但手上的動作分毫未慢。他抽出彎刀擋住安劈下的矛,肩膀上的怪物則從那些開合的地方噴出大量黃霧。
這下尼莫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麼眼睛,那些不住開合的分明是湊成堆的黑色孔洞。
安迅速後撤了幾步,退回兩人身邊,半點兒都沒有沾到那片黃霧。
“你應該知道,你的戰鬥方式在我這裡可沒什麼優勢。”裘德自己似乎完全不受黃霧影響。他語調輕快,喜氣洋洋。“識相點吧美人,現在重新找湊數的垃圾組隊完全來得及。”
“尼莫。”安沉聲道,眼睛死死盯著裘德的方向。“你現在能弄出那個法術嗎?十秒就好,只要攔住那片霧,我們就有勝算。”
“不能……吧。”尼莫則望著那隻怪物,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東西似乎在注視他——儘管他都不知道那玩意兒的眼睛長在哪裡。
安不吭聲了,她又掃了眼奧利弗,以一個防禦姿態陷入沉思。而裘德雖然嘴上不饒人,看起來還是有點忌憚安。他在安的攻擊範圍邊緣踱來踱去,活像在考慮如何處理刺蝟的癩皮狼。
尼莫的視線隨著裘德肩膀上的惡魔移動。只要處理掉這個,安就有辦法應付。他思忖道,只要處理掉這個……
異變突生。
裘德肩膀上的惡魔突然噗地掉到了地上,就像口真正的麻袋那樣。它一動不動,黑色孔洞全部閉上,更像具奇怪的屍體了。而它的主人顯然對此毫無頭緒。
“塔姆!”裘德把彎刀往前送了送,聲音有些慌。“給我起來!”
那隻不知道是下級還是中級的惡魔依舊橫在髒兮兮的地上,盡職地扮演著屍體。
安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裘德的話音還沒落,女戰士便豹子般衝了出去。她謹慎地保持著距離,趁對方分神的剎那送出一道雷光。
正中紅心。裘德的左肩的皮甲被電得焦黑,露出血紅的皮肉,男人發出聲嘶啞難聽的哀號,緊接著吐出一大串含混不清的髒話。他沒有再撂什麼狠話,在安要補上第二擊的時候果斷掏出張羊皮紙撕碎,帶著他的惡魔在原地倏然消失。
“短距離傳送。打不過就跑,真的是……非常裘德。”安厭惡地嘟囔道,“說起來,他那個惡魔剛剛怎麼了?”她提高聲音,衝尼莫和正停在他肩膀上的灰鸚鵡挑起一邊眉毛。
“我不知道。”尼莫老實地說。
“裝死而已。”灰鸚鵡幾乎在同時回答。“剛才這小子八成對那坨廢物起了敵意,它也發現了這一點。這種情況不是在地上也很常見嗎?”
“哦是的,高貴的惡魔術士自然可以壓製下級惡魔,你是想這麼說嗎?”安嘆了口氣,“算了,就當他運氣不好吧——反正那傢伙的運氣一向都好不到哪兒去。”
裘德·梅傑氣喘吁吁地把他的惡魔搬回了曙光酒館,他進門後便把它嗙地摔上空桌。“萬斯,萬斯!”他吼道,“過來幫我看看,順便來瓶傷藥!見鬼,那個婊子——”
“兄弟,怎麼回事?”旁邊桌的男人好奇地伸過頭,一串葡萄似的眼球隨著他的動作也飄了過來。
“倒了大霉,鬼知道怎麼回事。”裘德一屁股坐上椅子,木製椅子發出難以忍受的嘎吱聲。“打著打著契約中斷,你能想象嗎?媽的,這種下級貨果然靠不住。”
“這不像契約中斷。”旁邊桌的酒客聳了聳肩,“……老兄,你的惡魔死了。”
被稱為萬斯的男人終於姍姍來遲,他把藥瓶輕輕擱在裘德手邊。
“是的,它死了。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他說,語氣溫和優雅。“這個種類的膽量和倉鼠差不了多少,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先生。”
接著他露出一個十分得體的微笑。
“……那麼,您是遇到了哪位惡魔術士呢?有沒有興趣交流下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