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救與殺
藏書室在地下一層, 再向下一層是關押祭品的地牢。尼莫當初被囚禁的房間在地牢正下方。尼莫嘗試過繼續向下探,可他的感知開始被法則的夾縫扭曲。那就像朦朧的黑霧,或者高溫中拼命翻滾的空氣。他探知到的事物開始扭曲, 最終沒入黑暗。
只有峭壁魘豹的大致輪廓, 以及非常微弱的生命反應。
弗吉爾走在最前面引路, 尼莫和奧利弗扮成的緘默騎士緊隨其後。弗吉爾挑的路線偏僻又難走,一路上順利得很, 基本沒有遇到過其他人。偶爾碰上幾個遊蕩的惡魔信徒, 在看到三人中的“緘默騎士”後, 他們紛紛選擇低下頭加快步子, 迅速離開。
只不過一向風趣多話的弗吉爾這次保持了沉默。在逐漸幽暗的通路之中,他燃起一個古怪的白色火把。但他一次都沒有回頭看尼莫和他的緘默騎士,自顧自埋頭走著。
弗吉爾的氣勢變了,尼莫回憶了半天,才從記憶裡翻出相近的感受——那是十分不符合杜蘭·弗吉爾外貌的蒼老氣息。
安靜而暮氣沉沉。
他將他們帶到一個狹窄死胡同的盡頭, 咬破指尖,用血在石墻上塗抹出詭異而複雜的血陣。隨著血陣完成,血跡被吸吮似的沒入石磚。最後一抹赤色消失後,墻壁無聲地滑開, 更加濃郁的陳腐氣息卷著黴菌撲面而來。
白色的火光照亮了墻壁後面的事物——一個二十平米左右的圓形空間, 沒有護欄的粗糙石階盤旋而下。石階上流動著紅棕色的不明水漬, 濕滑而危險。
弗吉爾抿著嘴衝尼莫點點頭, 複雜目光刮過他的臉, 像是要確定他是否還有前進的意思。尼莫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他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石壁在他們身後自動關上, 整個空間在一瞬間變得更加黑暗。弗吉爾將火把向空間正中一扔,它伸出幽靈蛛般細長的數只腳,扒上螺旋狀石階的側面,配合他們的速度緩慢地向下爬。
尼莫不敢跟偷偷和奧利弗交流,他們的腳步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刺耳無比。每一次呼吸如同颶風,每一滴水聲如同爆炸。而那向下的石階似乎無窮無盡,直通深淵。這是沒必要的,他想。他們可以用騰空法陣,他甚至不介意給每個人的鞋底畫一個。直接從空洞跳下去,利用墜落來前進明顯要更快些。
可弗吉爾作為一個惡魔術士,不可能想不到這點。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弗吉爾就是想要認真地走下去。他們的委託人正將眼下的一切變成一個頗為古怪的儀式。他究竟打算幹什麼?
“還要多久?”尼莫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聲音在狹窄的空間中反覆迴盪。
“半個小時。”
“我們已經走了很久。”尼莫清清嗓子,“這個教堂中無法用傳送法陣,您確定能順利逃出去嗎?”儘管這對可以裂開空間的他來說並不是問題,但他得確定弗吉爾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在說謊。
“您和您的團長是戀人關係吧?”弗吉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拋回來一個疑問。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且出人意料,奧利弗踩下去的腳步重了幾分,足部的盔甲發出響亮的哢嚓聲。
“是的。”尼莫則清晰地回應,“但這和眼下的情況無關。”
“所以我還是那句話,我無論如何都會把您送出去。”弗吉爾說道,語調裡沒有任何不屑或厭惡的意思,反而十分誠懇。“相信我,我有辦法。”
尼莫懷疑這一點。如果只從魔力層面來說,弗吉爾的實力並不算強。同為惡魔術士,他和黑根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他本人應該是用技巧和經驗取勝的類型,絕對不可能擁有激發空間魔法的實力。
可眼下他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尼莫猜想他們會不會真的就這麼走進深淵的時候,弗吉爾停住的腳步。螺旋的石階終於到了盡頭,探入紅棕色的污水之中。弗吉爾先一步踏了出去,水不深,剛沒過他的小腿。
尼莫內心掙扎了幾秒,忍住施法的衝動,同樣直接邁下了腳。黏稠冰冷的污水直接鑽進他的靴子,令人不快的滑膩的觸感裹上他的腳趾。但它倒沒有冒出太過強烈的氣味,只有陳年存放後所特有的腐朽味道。
火炬伸開細長的腳,搖搖晃晃地走在他們前方。前進了十分鐘左右,弗吉爾取出一條足夠粗的鎖鏈,直接搭上他們所遇到的第一個高台。
“接下來可能有戰鬥,我先走一步。”弗吉爾熟練地順著鐵索爬上,半跪在高台上說。“……對手不算強,你這邊還有一個緘默騎士,應該沒有問題。”
“分散開不太明智吧?”尼莫立刻提出疑問。
“我把火炬留給你——等我這邊完事了,它會帶你過去。”弗吉爾嘆了口氣。“入口守著個大傢伙,我很熟悉。用不著你出戰,萊特先生,你在旁邊反而危險。”
“好的。”尼莫無聲地吞了口唾沫,“那麼您先請。”
弗吉爾衝他扯了個有點艱難的笑容,離開高台,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他八成想要隱藏實力。”奧利弗終於逮住了開口的機會,他摘下頭盔,狠狠喘了口氣。“老天,這東西的視野太窄啦,我剛剛得有七八次差點踩空。”
“別緊張,我會接著你的。”尼莫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他沒有理會那根鎖鏈,直接跳上高台。然後急不可耐地脫下靴子,開始傾倒裡面的污水。“分開是好事,至少我們還能說上幾句。”
“是啊。說起來,我還以為他計劃來偷侵蝕符咒的研究資料。”奧利弗同樣輕鬆地跳上了高台,火炬在同一時間顫顫悠悠地爬了上去。“……但現在看來,他好像沒說假話。”
“我也很在意。”尼莫喃喃說道,“弗吉爾先生剛剛不像說謊,他似乎真的不打算把我拖下水。”
“你說墓室裡會有什麼?”奧利弗的綠眼睛在火炬的光輝下閃閃發亮。
“根據深淵教會的記載,墓室有兩層。”尼莫不打算隱瞞自己得來的知識。“我們現在應該是在上層,這裡理論上用來存放信徒的屍骨。一會兒會有點瘴氣,需要幫忙嗎?”
“我扛得住……不過,尼莫。”奧利弗將頭盔換到左手,右手抽出安息之劍——它未完成的粗糙劍柄被簡單粗暴地嵌入緘默騎士的精緻劍柄,劍刃都是骨制,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麼問題。“你能感受到其他上級惡魔的存在嗎?這裡似乎沉睡著一隻很強大的上級惡魔。”
問得好。尼莫撓撓鼻子。“能。”
“你能感覺到它在哪裡麼?”
“……你問本體還是附身得來的人身?”
“這是個需要確認的問題嗎?”奧利弗的聲音陡然乾澀了幾分,“該不會……”
“它的本體爛了一半,寂靜教堂是靠它的骨骼支起來的。這是我能感受到的部分。”尼莫同樣幹巴巴地回答,“而它的人身在墓室下層,這是深淵教會文獻裡的記載。”
奧利弗花了足足三分鐘去消化這個事實,他臉上的表情變幻了會兒,最後固定為茫然。
“尼莫……”
來了,尼莫吸了口氣。他想他知道奧利想問什麼——怎麼察覺到惡魔本體的,或是如何窺探到了深淵教會的文獻。如果奧利真的要追根究底,他或許可以在現在直接告訴……
“我們是不是該漲價?”奧利弗有點緊張地說道,“儘管弗吉爾先生是個不錯的人,但這情況過分了。”
“……”尼莫深沉地沉默了幾秒,他本想順勢交代一下自己的猜想,結果現在氣氛全無。“大概吧。”他同樣茫然地回應道,“你沒有別的感想嗎?”
“沒有。”奧利弗搖搖頭,突然皺起眉。“不對,我有一個問題。”
來了來了。尼莫再次鼓起勇氣——
“它不會很痛嗎?”
“……啊?”尼莫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有點不自然。”奧利弗掂了掂手中的頭盔。“我這邊得到了些情報,深淵教會一直在試圖喚醒這隻惡魔,好讓它成為他們的重要戰力。但按照你的說法,他們又將自己重要的主教堂直接建立在它的骨頭上……那麼我只能認為,他們想喚醒的是這隻惡魔的人身。”
“可是在別人爛了一半的身體上建房子,怎麼看都很無禮吧?聽上去就疼得要死,這樣等它醒來時真的能順利合作嗎?”
“的確,但我想我可以解釋。”尼莫從腦海中翻出那些古舊皮子上的文字。“他們發現它的時候,它的人身正在沉睡。”
“然後呢?”
“他們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得到了‘默許’。”尼莫嘆了口氣,“好吧,單方面認定的‘默許’。畢竟他們認定這隻惡魔對地表充滿仇恨,本身也足夠痛苦,不會在意多這麼一點疼痛。”
“……”
“它是在七百多年前被‘守門人’強行拽上來的,你還記得黑章測試時的那隻潘多拉忒爾嗎,奧利?”
“當然。”
“當時那群人應該在研究上級惡魔的武器化。”測試時那隻惡魔幼體絕望的求助再次浮現在腦海,他的胃裡像是突然墜了塊鉛。“這應該是……當年試驗失敗的產物。它勉強保住了一條命,但是……”
同樣相對弱小,同樣性情溫順,它和那隻潘多拉忒爾只有一個關鍵的差別——這隻峭壁魘豹早已成年。
守門人們將它的一部分軀體強行拉至地表,卻完全無法摧毀它的意志。而他們並沒有研究將上級惡魔送回去的方法,只得將它消滅。或者說,單方面認定的“消滅”。上級惡魔的生命力一向很強,而它被扯出地表的部分裡恰巧又沒有心臟。於是它僥倖存活了下來,但也只能姑且算作“活著”。
必然在絕望中死去的存活。
“總之,就算再怎麼虛弱,那麼多本體在外面露著……就和當初的潘多拉忒爾一樣,它的魔力會比地表上絕大部分上級惡魔強。”尼莫不想就這個話題展開討論,“你應該知道歐羅瑞的事情了,歐羅瑞盯上它很正常。”
“他們認定了它會復仇。”奧利弗沉思片刻,“所以深淵教會認為它‘絕對’會和他們進行合作。但還是有點不對勁,就算他們替它擋住歐羅瑞的封印——”
黑根不久前這麼說過。
新月祭祀真的只是“向魔王致意”的單純殺戮嗎?
的確很不自然。事情已經過去七百多年,就算尼莫不知道當初的具體情況——再怎麼說,一隻沉睡中的魘豹不可能單憑自己撐這麼久。有外力在強行給它吊著命,為了等待那場“醒來”後的復仇。
而就杜蘭·弗吉爾的表現來看,他完全不是那種期待天下大亂的類型。
一位對侵蝕符咒十分拿手的驅魔人……
“奧利。”尼莫輕聲說道,他望向那個火炬發出的柔和白光,第一次發覺它是如此刺眼。“我想……我知道弗吉爾先生的目的是什麼了,他的確不會‘拿走’任何東西。”
“……他很可能是去殺死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