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禁忌
灰鸚鵡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麼,它支支吾吾了會兒, 非常主動地提出在外面望風的請求——就算所有人都知道, 這個破地方沒有半點值得望風的價值。
“那裡面有種讓我很不舒服的感覺!”巴格爾摩魯在最近的一根樹枝上磨著爪子, “類似於本能那種……咳, 你們兩個就算了, 真不知道戴拉萊涅恩怎麼克服的,那傢伙膽子真大。”
但既然那個上級惡魔都坦然進去了, 風滾草的兩位沒有退卻的理由。
考慮到廢棄木屋的清潔度,就算掌握了清潔咒語, 尼莫還是習慣性地理理身上的法袍, 將它束緊了些許。燈桿法杖終於成功擔當了一次本職, 黑色骨球在深淵魔力的影響下開始散髮出朦朧的亮光。
木屋一層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雜亂。
木地板早已朽爛大半, 塌出一個大洞,露出黑洞洞的部分地窖。暗綠色的青苔和蘑菇讓地面變得濕滑。沒有昆蟲的困擾, 室內的植物長勢甚至比外面的還好些。木製櫥櫃櫃門歪斜, 所剩無幾, 裡面的東西更是腐爛到看不出原貌。
不過他沒有在這一層感覺到異常氣息, 除了沒有蟲蟻等小型生物,一切都很正常,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常見的傢具和用品。
一隻手舉起法杖,尼莫另一隻手握緊奧利弗的手。兩人謹慎地踏上吱呀尖叫、搖搖欲墜的樓梯——如今他們已經能在黑暗中感知事物,但一片未知之中, 亮光總能讓人更加安心。
第二層也沒有什麼特殊。一層僅有普通的客廳和廚房, 臥室和書房在第二層。比起嚴重遭殃的第一層, 第二層除了藤蔓多些,各式傢具的情況要好得多。
被褥幾乎爛光的床鋪上爬滿青翠欲滴的藤蔓,滿是塵土的書本散落在架子上,灰塵厚得堪比下了一早的薄雪。墨水瓶和筆架灰撲撲的,擺放姑且還算整齊。
衰敗而寂寞的景象。
然而好奇心旺盛過頭的戴拉萊涅恩沒有在此停留,這裡大概不會有什麼重要線索。沒有停留太久,兩人快速爬上第三層。
首先鑽進鼻子的是一股怪味。像是藥劑混合上腐爛的內臟,一同被燒乾在鍋底。和窗戶大敞的前兩層不同,戴拉萊涅恩方才打開窗戶,才給這濃稠的黑暗中帶來一點點光。
尼莫將法杖在地面上一頓,不少光球從法杖頂端的骨球上冒出,貼上閣樓的四邊的墻壁。在明亮的光芒下,室內立刻恍若白晝。
然後他們第一眼就看清了閣樓中央的那具屍體。
他們真的進步了不少,尼莫麻木地心想。如果換了幾個月前的兩人,他們一準要同時來個噴射性嘔吐。
那具像是人類屍體的東西正端坐在靠背椅中,背對窗戶,頭顱低垂。就算環境濕潤溫暖,那屍體卻沒有腐爛的跡象,更接近於一具乾屍。
死者幾乎全身赤。裸,只有下身圍著片粗布。臉上枯乾的長鬍鬚,以及殘存的幾縷白髮昭示著他的年齡。
他們只能憑藉這些來判斷——並非因為屍體的皮膚因為失去水分變得又黑又皺,而是因為它幾乎面目全非,他們只能通過骨骼的形狀勉強認出死者人類的身份。
不分頭臉軀幹,那些裸露在外的枯皺皮膚上嵌滿眼睛,皺縮成團。它們大小樣式不一,得有數百或上千,看上去像是被強行嵌入的。大點的有蘋果大小,小的猶如蒼蠅復眼,它們以奇異的規律排列在屍體的皮膚上,一眼看去如同某種令人渾身不適的皮膚病。
尼莫甚至從那具屍體上感受到了淡淡的深淵氣息,看來那些眼睛曾經的擁有者不限於地表生物。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肉鋪介紹人,我對他的氣味有印象。名字是……算了,那不重要,平庸之輩而已。”戴拉萊涅恩拍拍椅背,饒有興趣地將臉貼近,打量那些腐朽的眼球。
尼莫難以忍受地將目光移開,盯著奧利弗的臉足足看了半分鐘,才將情緒平復下來。奧利弗的臉色比他好不到哪裡去——風滾草團長面色鐵青,專注地看向地面。
尼莫順著奧利弗的視線看去,喉嚨口那股翻涌的感覺再次出現。
地板上堆滿動物的殘骸,爛得只剩下骨頭和皮毛。乍看像是層古怪的厚地毯。
“你對‘平庸之輩’的定義真是寬泛。”尼莫衝戴拉萊涅恩喃喃道,“他這是……怎麼去世的?”
“這裡還有找到記錄的可能嗎?”奧利弗則補上了另一個問題。
不再注視地板上的屍堆,奧利弗小心地跨過它們,來到墻邊的架子前——落滿灰塵的架子上整整齊齊擺放著記錄晶石,下層則是打理得十分整齊的資料箱。一摞摞做了防腐處理的羊皮紙堆在角落,保存完好。
戴拉萊涅恩沒吭聲,他從懷裡掏出個鐘錶匠才會用的眼鏡,聚精會神地觀察那具屍體的皮膚。他哼著小曲,聽上去無比愉快。
見深淵賢者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尼莫搖搖頭,越過屍堆,湊到奧利弗身邊。
“一些便宜的錄音晶石。”奧利弗正用衣服下擺使勁擦著一顆看不出顏色的髒水晶。“看來這位先生真的不怎麼富裕。”
“根據殘留的魔法波動看來,這些東西至少是十年以前的記錄了。”尼莫蹲下身,拉出灰撲撲的資料箱,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咳嗽幾聲。那股讓人不適的氣味始終縈繞在鼻端,讓他呼吸有點困難。
他翻看著手中的羊皮紙:“你看,這個要更舊些,這份資料是四十多年前的。沒有署名,看來我們的介紹人先生不喜歡到處留下名字。”
“寫的什麼?”奧利弗將腦袋伸過去。
“全都是些關於深淵的研究資料。”尼莫擰起眉頭。
手中的資料是對某種上級惡魔各項能力的全面分析,以及由此引出的各項結論。房屋主人的寫字習慣不算好,筆記潦草得要命,讀起來很是費力。
長長的算式擠在一起,又細又密,非常不好辨認。快要糊成一團的算式旁邊,這位先生甚至還標了串另一種顏色的墨水寫下的附注。比起那堆天知道代表什麼的自創符號,通用語寫就的附注反而更好辨認。
【我們有理由認為,地表生物和深淵生物擁有著同一個力量上限——這無疑讓人汗毛倒豎,我們必須事先弄清楚原理。可凋零城堡那邊在持續對於地表上限的挑戰,愚蠢的行為。可惜作為研究方向不同的守門人,我無權進行干涉,得有人管管他們才行。】兩人扭頭看了眼那具駭人的屍體,表情複雜。夜晚寂靜無聲,戴拉萊涅恩哼的小調在空氣中迴盪。那惡魔又掏出了不少怪模怪樣的金屬器具,正在認真切割屍體的皮膚。
想到這惡趣味的傢伙是自己的造物,尼莫絕望地“呃”了一聲,將視線收了回來。
內心複雜的魔王先生又搬出幾個資料箱,試圖翻找時間對的上的資料。他的勇者則擺弄著手裡的留音晶石,努力尋找激發的法陣。灰霧的腐蝕性太強,奧利弗不敢魯莽地進行試探——萬一毀掉了僅有的記錄,那樂子就大了。
和進展緩慢的奧利弗比起來,尼莫要快得多。他放開黑影,快速掃過紙上的資料,很快就鎖定了其中厚厚的一摞。
“嘿,奧利。”尼莫戳了戳還在聚精會神對付晶石的奧利弗。“二十三年前的資料。”
“你看完了?”奧利弗掃了眼沒來得及鬆開羊皮紙的黑影觸須。
“不完全算是,這個人的研究習慣非常……自我。我只確認了日期,這樣更快。”
況且在這詭異的情況下,尼莫完全不想一個人提前接觸真相。
“可這看起來和剛剛那堆有點不一樣。”奧利弗拿起其中一小沓,上面的字跡越發潦草。
尼莫挑起眉毛,也拿起幾張。
比起前些年千篇一律的枯燥算式和注解,這一年的算式少了很多,反而多了不少讓人毛骨悚然的插圖,字跡也變得非常扭曲。
【我讓她幫忙帶特定的中級惡魔來,她帶來了,並且不願離開。她肯定察覺到了什麼。我的姑娘,她一直都那樣敏銳。可惜她離開了守門人,我……】後面的文字被粗暴地劃掉了。字跡旁邊畫著一隻中級惡魔的解剖圖,眼睛的部位被描了好些血紅的細線和算式。
奧利弗的呼吸停住了幾秒,尼莫猛地抬起頭,正好撞上對方的目光——奧利弗揪揪尼莫的法袍,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張羊皮紙,示意戀人湊近。
【作為虛無城堡的代表,我在今天正式向凋零城堡提出了申請。血肉熔爐必須被銷毀,它對於人類來說還太早。理論只是理論,無法昭示真相。凋零城堡的人被傲慢矇住了雙眼,忘記了守門人的基本原則。】【他們讓我出示證據,可我並未保留證據。那不是應當流傳出去的知識,是禁忌,是毀滅的鑰匙。我們被無知的黑暗包圍,那黑暗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們的搖籃。】“……這東西快變成詩了。”尼莫小聲嘀咕道,“他究竟想表達什麼?”
“不知道。但看這些筆記……嗯,我們的肉鋪介紹人先生精神狀態不怎麼好。”奧利弗小聲回答。
然後他們為紙面上的下一條記錄齊齊屏住呼吸。
【洛佩茲先生同樣深知這一點,我想我不需要專門去毀滅他的記憶。關於和洛佩茲先生的交易,我抹掉了部分記錄,如果將來有人讀到這份資料……請不用費心恢復,它已經永遠遺失了。】尼莫費力地咽了口唾沫,他恨死了這種感覺——他已經閉好眼睛,正等真相給自己來一刀的時候,真相卻又隱入黑暗。
他挫敗地繼續讀下去。
【她偷看了記錄,我可愛的姑娘。她那樣聰明,或許會察覺一點端倪。但沒有關係,我已經把最關鍵的部分丟棄了。她的研究永遠無法超越我的發現,而我將把我的發現帶入墳墓。作為守門人的一員,我有責任守住這份危險。】【可是我想看看那景象。】
“然後他就把自己搞成了那個樣子?”奧利弗的聲音有點沙啞,他握緊手中的留音晶石。“……父親當初到底說了些什麼東西?”
“奧利……”
尼莫虛弱地拍拍奧利弗的胳膊。
事情開始變得可怖。
後面的資料的確還是滿滿的記錄,但上面不再是潦草的算式以及日記似的附注。這位肉鋪介紹人——或者說守門人的話明顯少了很多,羊皮紙上畫滿肢體改造圖,以及讓人看不懂的古怪符咒。
然後它們出現得越來越少,漸漸被一句話代替。
尼莫背後發寒,他從附近的資料箱拿出後幾年的資料,發現內容都是同一句話。
【我想看。】
不停重複的字句寫滿羊皮紙,日期在變換,一張又一張。羊皮紙上開始出現血漬,和顏色古怪的濕潤痕跡。
不該是這樣的。
尼莫甚至不敢再用黑影,兩人快速翻找著剩餘的紙張。
十幾分鐘後,他們終於找到了記錄的終結,可它讓尼莫感覺更糟糕了。
老人留下的最後記錄只有兩句話,不再是那個詛咒般重複的祈求,只是簡單的兩句話。像是指頭沾著鮮血寫就,字跡中透著瘋狂。
【我看見了。】
【生於此世,無上榮幸。】
尼莫只覺得胃裡滑進了一塊冰。奧利弗或許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他卻清楚得很。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在不久之前,在寂靜教堂。
那是深淵女主教黑根·英格拉姆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