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二天,胤祚便得到消息,說胤禩在康熙面前毛遂自薦,領了攤丁入畝的差事,而後胤禛和胤禩又各推薦了幾位官員參與此事,算是初步組建好了班底。
有胤禛和胤禩兩個在,胤祚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便不再過問此事。他如今政事全然不管,每天就是教學生、寫東西,如今研究院將胤祚要的鋼筆也制了出來,寫起字來比先前快多了。
除此之外,還要隔三差五去一次研究院,看看各種專案的進展,外加偶爾進宮和康熙聊聊天,吃頓飯,再就是逛園子了。
胤祚郊外的園子原是最擅疊山理水的園林大師監造,內務府不計成本修建的,其精美可想而知。既有江南的清新淡雅、雅致脫俗之風,又有北方的嚴謹大氣、凝重開闊之美,更兼設計精巧,真真是一步一景,讓人目不暇接,比起江南各大名園亦毫不遜色。
這園子又大又漂亮,不用花錢隨意進出,而且還有漂亮的侍女幫忙指路講解,照說應該遊人如織才對,只可惜這時代,最底層的百姓沒這個閒工夫逛園子,或者說有功夫也不太敢來這麼“高檔”的地方,而太有錢的,又覺得和貧民一起逛園子有失身份,所以“公園”的“生意”並沒有想像中的好。
胤祚倒不覺得遺憾,若園子裏的人多的如同後世的景點一般,那才真的沒什麼意思了。
胤祚穿了便服,占了一座視野開闊的涼亭——雖然話說的是園子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許霸佔,但他十幾個下人侍衛一帶,地毯、軟墊一鋪,瓜果點心一擺,平民百姓哪里還敢過來搶位置?
胤祚坐在軟墊上,斜倚著欄杆,手撐著頭,舒服愜意的吹著風,既看風景,也看看風景的人。
下面的假山瀑布邊,二十多個書生占了一隅之地,自帶了酒水,正席地而坐,吟詩作畫,品酒論文。
遠些的湖面上,飄著幾座畫舫,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
蒙著面紗的小姐帶著丫頭婆子,坐在林蔭下、水泥仿的樹樁樣的凳子上歇腳。
一身粗布衣服的老漢牽著興奮的小孫子,緊張又驚歎的四處張望。
……
“主子,”旺財在一邊給他榨蘋果汁,抱怨道:“主子既然這麼喜歡這園子,為什麼還要讓別人進來?弄得主子您自個兒想坐個船都沒有。”
“我不過就那麼順嘴一說,哪里就一定要坐了?”胤祚漫不經心道:“園子裏就是要人氣旺一點才好。而且如今有閒暇有閒心來逛園子賞景的人,心情一定也壞不到哪兒去——旺財啊,你不覺得滿眼都是開心的人,自己也會高興起來嗎?”
旺財一點都沒覺得有多高興,還在糾結畫舫的事兒:“奴才明兒再讓他們造個新的,單留出來……那些畫舫三教九流的不知道多少人上去過,也不知道幹不乾淨……”
胤祚搖頭失笑,伸手取了笛子,旺財想要阻止,但難得見主子這麼有興致,便沒開口,卻不料胤祚吹了一小段,就自己停了下來,低低咳了起來。
“主子!”
“不妨事,”胤祚搖手道:“只是一時氣虛……”
微微歎了口氣,這個身子,果然是弱到一定高度了。
旺財眼圈一紅,又強行忍住,若無其事道:“主子,咱們也出來有一陣子了,這山上風大,咱們還是回去吧!”
他這樣子哪能瞞的過人?胤祚搖搖頭,扭頭看著在淺水中嬉鬧歡笑的孩子,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來,口中道:“旺財,你不要可憐我,我一點都不可憐。人,不能總想著自己失去的東西。譬如雙目失明的人,他這一輩子,是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中,還是生活在花香鳥語中,取決於他自己。”
“上天眷顧,沒讓我生於貧窮困苦之家,日日麻木的重複著繁重艱辛的勞作,卻饑寒交迫一輩子;沒讓我生為書生學子,讀讀讀,考考考,寫一輩子八股文,卻老死還是童生;沒讓我生為奴隸僕從,生死榮辱都只在人一念之間;沒讓我生為女兒家,在這個時代受盡拘束……”胤祚頓了頓,笑道:“我這一生,已經太多幸運,人不能這麼貪心的。”
從古至今,不少皇族子弟甚至皇帝都曾說過類似“不願生在帝王家”的話,但胤祚卻覺得,他此生最幸運的,莫過於生於帝王家——雖然他也曾有過鬱鬱寡歡的時候,但若是拿身邊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和他對換,他都是不幹的。
胤祚話音方落,身後便傳來清雅帶笑的聲音:“六哥好逍遙啊!”
胤祚轉頭,便看見胤禩正登上臺階,大約是方才他在說話,周圍的人不敢打斷通報,又因為來的是胤禩,才讓他沒什麼聲息的靠近……只怕他方才那通謬論也被聽了去,招手笑道:“這麼巧?八弟怎麼今兒這麼有空?來,坐。”
胤祚是靠在闌幹坐的,胤禩不敢同他並肩,便在亭心的石凳上坐下來,這樣隔得也近,說話方便,笑道:“不是巧,弟弟是專程來找六哥的。”
旺財將榨好的果汁奉上,胤祚取了一杯道:“我一喝熱的就冒汗,這地方有風,所以不敢用茶,底下人也沒預備,委屈八弟也只能陪我一起喝果汁了。”
胤禩將剩下一杯取了放在身前石桌上,道:“如今這天兒,喝果汁正好。”
又道:“弟弟今日過來,是來向六哥告別的。”
“嗯?”
“攤丁入畝的事兒,定下先在京城附近的三省試行,四哥在京坐鎮,我去地方上實地監察……明兒就啟程。”
“這麼急?”
胤禩嗯了一聲,道:“四哥說,這事兒宜急不宜緩,斷斷不能拖,一拖反拖出許多變故來。”
胤祚點頭,又道:“丁銀若從田地裏出,繳不起稅百姓的就少了,朝廷收的稅銀也能多幾分,僅這個火耗上的損失就能補回來了。如此,百姓負擔輕了,朝廷稅收卻能不減反增。”
胤禩笑道:“而且少了許多逃民。”大清每年因繳不起丁銀而逃離本土的人,也不在少數。
他心情不錯,能放下各種顧忌,“單純”的做點對百姓有益,又合自己心意的事兒,感覺還算不錯。
“是啊!”胤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片刻後才道:“說實話,我對攤丁入畝,也不是全然贊成的。”
“啊?”胤禩錯愕,這事兒雖是胤禛開的頭,但促成它順利通過朝議的卻是胤祚,也是他費了許多唇舌來說服自己支持此事,現在卻說並不贊成?最重要的是,除了實施困難,他完全沒有想過攤丁入畝會有什麼大的弊端——他為什麼要反對?
胤祚笑道:“其實,我只是不贊成完全廢除丁銀。”
“為什麼?”
胤禩是真心不懂了,他這個哥哥的性情他是明白的,決不可能是為了銀子,但除了銀子,還能有什麼緣故?
胤祚將果汁交給身邊的侍女,問道:“八弟可知如今在京的旗丁有多少?”
胤禩想了想,答道:“男丁約莫五十萬人吧,怎麼了?”
胤祚道:“順治五年的時候,旗丁不到三十五萬人。”
胤禩微楞,胤祚道:“當初我大軍入關之後,為保證八旗兵的戰力,對旗人施行恩養之制,朝廷給予俸祿,嚴禁其從事工農商各業……有些祖上有頭銜的,能領個虛銜,拿份俸祿,但家裏人口漲,俸祿不漲。而普通旗人除了當兵,沒有任何收入,而且八旗兵朽壞,當官的大吃空餉,旗丁裏能披甲當兵的,從當初的三取其一,到如今五取其一,許多旗人已經生計艱難,朝廷若不採取措施,再這麼讓他們閑著沒事生孩子玩兒,這些人很快就該餓肚子了。”
“額……”胤禩微楞後,道:“的確,八旗兵朽壞已久,朝廷再這麼養著這些人也不是個事兒……”京裏不事生產的旗人越來越多,每天在街上無所事事、惹是生非,而且連兵都當不好——領著驍騎校的銜,卻連馬都不會騎,養著他們當真是白費米糧,而且白費米糧也快養不活了……不過咱們說的不是丁稅的事兒嗎?
微一沉吟,明白胤祚是借旗丁說大清百姓,道:“六哥是說,怕免了丁銀之後,百姓會毫無顧忌的生孩子?可是,人口增長不是好事兒嗎?”
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人口和耕地面積都是劇減,在所有人眼中,目前最重要的事兒,就是多生孩子多開荒……但在胤祚看來,如今大清人口近兩億,已經差不多了,再多就不好玩了!只是這話卻不好直接說,只得道:“從短時間看來,滋生人口的確是好事,但凡事都該有個度,人口增長過快,從長久來看,卻非美事。”
“如今大清的現狀,最底層的百姓才堪堪填飽肚子,若耕地面積的增長跟不上土地面積,百姓就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而且大清的土地就只這麼多,資源有限,若是人滿為患,破壞環境,那後果不是我們可以承受的。”
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手指輕輕敲打數下,又道:“如今四海平靜,該打的仗已經打完了,便是日後再起波瀾——不是我狂妄,憑著我造的那些火銃大炮,別管是哪個地方的敵人,咱大清的火槍兵,以一敵十都是鬆鬆的,而且這些火銃,造起來也不難……日後只怕打仗憑的,再不只是人多二字了。”
若打仗不再憑人多,人口密度那麼大做什麼?
又歎了口氣:不打仗了,生活穩定,加上生多少孩子都不必繳丁銀,這種情況下,崇尚人多力量大的老百姓們,還不得拼命生孩子?想起後世那一陣生孩子風惹出的惡果,胤祚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旺財還以為他冷了,上前給他披斗篷,胤祚搖頭拒絕。
見胤禩還皺著眉冥思苦想,胤祚知道自己這番論調,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有些杞人憂天了,算了,就當是打個預防針吧!笑道:“原不過是我閑著沒事兒胡思亂想,八弟不必糾結——若日後果真出現這種跡象,再設法也不遲。”
胤禩點頭,沉吟不語:他這位哥哥向來有許多胡思亂想,只是這些胡思亂想最後總會被實現,所以他不敢不糾結。
胤祚又道:“旺財,你回城去幾位爺府裏跑一趟,說晚上我設宴,為八弟送行。”
“六哥,別。”胤禩忙道:“這趟差事來的急,弟弟晚上還有許多瑣事要安排,實在不得閒……六哥不如留著等我回京,替我接風好了。”
“也好。”其實胤祚如今也不喜歡請客吃飯——他喝不得酒,熬不得夜,飲食上禁忌多多,有他在,大傢伙兒都暢快不起來。
伸手取了果汁,道:“那我就以此代酒,祝八弟一路平安。”
胤禩舉杯,同胤祚一起一干而盡,又正色道:“弟弟此去,怕是關隘重重,還想請六哥指點一二。”
胤祚搖頭失笑,道:“你哪用得著我指點呢?”
“六哥……”
胤祚打斷他,道:“在諸位兄弟中,四哥性情堅毅,百折不回,再大的風浪也不能讓他卻步,八弟你聰慧過人,心思敏銳,不動聲色就能將所有矛盾化為無形……我想不出來,你和四哥齊心合力去做的事,會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刀劍合璧,天下無敵”幾個字,忍不住想笑,乾咳一聲忍住,道:“所以,不要問我,最多頂不住的時候,把我拿出來頂缸就是……黑鍋什麼的,我是不介意多背幾個的。”
胤禩起身,躬身一禮道:“多謝六哥。”
胤祚這話,聽起來似是玩笑,卻無疑是太子版的“先斬後奏”,比任何東西作用都要大。
胤祚擺擺手,讓他坐下,不再聊正事,說起閒話來:“最近這園子裏,讀書人來的是越來越多了。”
胤禩笑道:“六哥你忘了,皇阿瑪今年開了恩科……再有一個月就要秋試了,京裏的讀書人能不多嗎?”
胤祚笑道:“瞧我這腦子,我還以為是讀書人越來越喜歡逛園子,原來卻是讀書人越來越多的緣故。”
真是過暈了,那恩科還是用他的名義開的呢!
“爺,”旺財再一次勸道:“天色不早,晚上風涼,咱們還是回去吧!廉親王殿下晚上也還有事呢!”
“行,那就回吧!”胤祚也盡興了,扶著闌幹起身。
旺財大喜,吩咐人去把轎子喚來,自己則扶著胤祚“下山”。
到了平地,胤祚甩開旺財的攙扶自個兒走,才剛走了幾步,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尖刻的聲音:“你,你說什麼?簡直豈有此理!”
胤祚轉頭看去,卻是那些個聚會的書生,和園子的人不知怎的發生了衝突,一個管事領著幾個下人正同他們對峙。
一個丫頭冷哼一聲,嘲諷道:“說讓你們把它洗了!一個個看著人模……”
“閉嘴!”那管事制止丫頭繼續說難聽的,道:“諸位公子都是讀書人,園子的規矩寫在門口,想必諸位也看過,這園子裏,不許亂扔垃圾更不許亂塗亂畫……”
“什麼亂塗亂畫!”那書生大怒:“這是我等心血之作,寫在這石壁之上,是它的榮幸……”
管事不卑不亢道:“這位公子,小的就是一個下人,實在不懂欣賞什麼詩詞。是心血之作,還是頑童塗鴉,小的分辨不出,只能按咱們主子的吩咐做,務必保證環境整潔。諸位請恕小的直言,題詩是雅事,摘花也是雅事,可若每個來園子的人都要摘幾朵花兒回去,這園子還能看嗎?”
“若諸位果真有好詩詞,可去園子東面,那裏有一道白牆,專門供題詩之用,紙筆都是免費的。”管事話音一轉,道:“但是,這裏卻是不行。諸位公子是自己將它洗了,還是花一錢銀子,小的派人來洗?”
那書生還要爭執,身邊同伴卻將他拉住,掏了一錢銀子出來,道:“有勞了!”
“不敢。”管事親自上前接了銀子,道:“諸位公子請自便,小的會在閉園之後才派人過來,不會影響諸位興致……告辭,告辭。”
胤禩低聲對胤祚道:“六哥這位管事,倒是不錯。”
胤祚搖頭失笑,道:“咱們在這兒呢,他敢不‘不錯’嗎?不過,的確很會說話就是。”
說是不敢擾了他們的興致,但那些書生哪還有心情遊玩,收拾東西準備散了,最先說話的書生依舊不能消氣,道:“說的好聽,什麼隨便人逛?這也要錢,那也要錢,寫幾個字還要訛錢!連這山山水水都沾上了一股銅臭味兒,看著就讓人膈應!”
旁邊一人道:“要我說,這麼大的園子,要維護起來,所費銀錢也不少,在某些地方適當收點錢也無不可……何況不願花錢,也有免費的景致可看,免費的戲可聽……”
那人打斷道:“能蓋的起這麼大的園子的,還能缺那幾個錢?分明就是……”
“王兄!”先前那人截斷他,又道:“慎言!”
胤祚將捏著拳頭想去揍人的旺財揪回來:“扶爺上轎子!”
旺財悻悻然扶著胤祚上轎,憤憤道:“吃了人舍的粥還要嫌人沒給肉……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胤祚搖頭失笑,道:“這種人多的是了,你一個個計較的過來嗎?”
旺財正要抗議,卻聽胤祚繼續道:“派人查查他是誰,然後告訴主考官,便是他的文章寫出花兒來,也不許取他。”
旺財歡喜應了,又詫異道:“主子您不是說不同他計較嗎?”
胤禩笑道:“六哥沒同他計較啊,六哥只是不用他罷了……這等人,怕也沒人敢用。”
又道:“這園子是六哥蓋的事兒,雖然普通百姓並不清楚,但並未刻意瞞著人,這些讀書人理應知道才是,這位……約莫是人緣太差。”更有可能是被人算計了,否則一開始衝突,就該有人提醒他了。
旺財聽不出他隱晦的意思,連連點頭:“那樣的人,人緣差是一定的!”
出了園子,胤祚與胤禩同車回城,將他送回府後,胤祚才回了太子府。回去卻有驚喜等著——大半年過去,研究橡膠的那幫人終於有了進展,找到了抗氧化的配方,相應的,也弄出不少軟硬橡膠來。
胤祚等這個東西實在等的太久了,匆匆畫了好幾副圖紙讓人送去研究部,等吃了晚飯,就坐在矮凳上拍小皮球玩兒。
見他興致高,旺財想勸阻又不忍,道:“這東西,送給雍親王家的大阿哥,他肯定喜歡。”
胤祚嗯了一聲,道:“等爺玩膩了就送給他。”
旺財噗嗤一聲笑道:“爺您至於嗎?實在捨不得,讓他們再做幾個不就得了?”
胤祚搖頭:“這東西,有大用呢!”
雖然他派了人去收,但那地方太遠,船跑一趟也就裝那麼些,可捨不得浪費。